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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巴士 / 与风逐 / 第十五章 榆杨砌矶都莫问

第十五章 榆杨砌矶都莫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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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奚泪目送鸽儿飞远,向着铁芸芸问道:“这间鸽房平日是谁在打理?”
  铁芸芸脸上微微一红,道:“回禀殿下,打理鸽房之人乃是奴家埋伏在知府衙门的内应。他是滁州知府莒鬓青的妻弟,名叫解杨。奴家已试炼多次,此人能堪信任,这次影行御史来扰,便是他提前通报的音讯。”
  奚泪淡淡一笑,不再多问。铁芸芸一双朦胧的眼睛虽不能完全看清奚泪面上神色,但见其默然不言,自知一段私情已被撞破。铁芸芸遇事向来了无遽容,此刻释车下走却是大反常态,正所谓“谁更情关,一点新愁入远山”,饶是她意若玄铁,终也耐不住枕冷衾寒,遇见“情”之一字,一颗芳心便如泥融飞燕,直要飞遍千山而去。
  薛照自也看出铁芸芸羞晕为何,心忖她含污忍垢、受尽磨难,如今能找到一个真心相付之人,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乐见其成的同时,转眼看向身旁的王元苏,正好迎上她两道洌泉般的目光。二人心中一暖一漾,各是顿悟了无声胜有声的妙处。
  奚泪见一边正是少女怀春,一边又是目挑眉语,自个儿夹在中间老大不自在,拔步就要逃离这尴尬之境。忽听铁芸芸高喊一声:“小心!”身体随即被一道大力推开。
  奚泪回眼看时,铁芸芸已经倒伏在地。事起卒极,薛照与王元苏立时警戒,可四周除了晕厥不醒的佘九圣、巩必铭以及已然毙命的十名丐帮弟子,哪里还见着半条人影。二人均想偷袭之人武功定是极高,否则以奚泪之能,又怎会秋毫无觉?
  奚泪面若寒霜,伸指探在铁芸芸颈脉上,沉默半晌方道:“芸芸已经去了。”
  薛照与王元苏大吃一惊,均不想刚刚还谈笑晏晏的活人此刻却变成了地上一具冰凉的踣尸。薛照心想铁家父女二人同为朱允炆父子尽忠而死,实在可嗟可叹,又瞧见奚泪落寞的神情,忍不住发声安慰道:“斯人已逝,咱们须得先找到何人暗施毒手,才能设法替芸芸姑娘报仇。”
  奚泪仰起脸来,一双星眸如风中飘零的芦花,淡淡道:“跟随我父子的人一个个都遭了不幸,恩公与我只是萍水之缘,见了这般境地,为何还不赶紧避之大吉?”
  薛照蓦然一怔,奚泪这冷冷一言确如轰雷掣电将他震住——他并非如齐泰、练宣童等惠帝旧臣身沐湛恩、不得不报,也不像屠远径、班士耽等人身受胁制、不得不从。他本性便是“得即高歌失即休”,既不想参与官场恶斗,又盼着天下太平,若说他与王元苏一路伴随是因爱慕之意,那与奚泪同行则可谓毫无情由,以他平日对兄长的恭敬,此等祸及家门、株连九族之事当真是能躲一丈绝不会只退一尺,他自己也在心中反复诘问:我为何总对这少年放置不下?
  王元苏在旁忽道:“草原上的马儿在一条道上奔驰,就只会并驾齐驱,绝不会绊腿撞头。如今既是同路而行,遇事就该搭手帮衬,这不是最简单的道理?”王元苏虽已知道奚泪就是倾覆大元帝业的朱氏一族,但她却对奚泪并无仇雠厌恶之感。
  奚泪破颜笑道:“节令不到,不知冷暖;人不相处,不知厚薄。郡主娘娘一席良言,真是教人受益匪浅。”又向着薛照道:“恩公可还打算与我一路走下去?”
  薛照本能反应般点点头,倏觉不妥,故意装作清嗓干咳两声,突然惊醒:“凶手目标原本是你,此地仍是危险万分,咱们安葬了芸芸姑娘,还是先行转移别处吧。”
  孰料奚泪却纹丝不动,淡淡道:“那人一开始就是冲着芸芸而来,他要杀的人根本就不是我。恩公静心察看,瞧不出端倪么?”
  薛照低头看向芸芸的遗体,忽见其右侧脖颈处隐隐腾起几缕白雾,手指凑近一试,竟是冰凉刺骨,不禁惊呼道:“这是……冰蚕丝?!”铁芸芸竟被自己最擅长的冰蚕丝射杀,实在是蜂虿作于怀袖,叫人大吃一惊。
  奚泪点点头:“你再想想刚刚我们各自所处的位置,就算芸芸不来推挡,这根冰丝射实了也不过贯穿我右肩。可芸芸踊身上前,这根冰丝瞄准的却恰恰是她的咽喉。”
  薛照与王元苏同时愕然,均叹凶手用心之诡。王元苏道:“这凶徒轻功真是厉害,竟瞒过了这么多只耳朵。”
  奚泪摇头道:“那贼子倒不是轻功上乘,而是心思太过憯毒。他可不是中途而至,否则踏瓦蹬檐之声难保不被发觉,此人应是打一开始就埋伏在屋顶,待得我等料理完丐帮众人,松懈无备之际方才出手。他以飞丝刺我,一来算定芸芸会挺身相护,二来知道我轻功还算不赖,就算一击不中,这一停滞我也再追他不上。”
  薛照沉吟道:“冰蚕极是罕有,此人竟也能操纵冰丝,莫不跟芸芸姑娘有甚关联?”
  奚泪道:“恩公倒是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咱们葬了芸芸,便去揪出那元凶贼子。”
  可光天化日之下搬运女尸终是太过惹眼,计较一番,奚泪发动机关,将铁芸芸的尸身埋入了来时的暗道之内。下葬时,薛照捧了“三尺春冰”轻轻放入芸芸怀中,但见芸芸面色安详,双手交抱琵琶,犹作弹奏之状,殊不想云鸟妙音就此成为绝弹,眸子一酸,快速回过脸去,不忍再看。
  奚泪一箭戳破琴板,低语道:“冰蚕吐丝,不消一月即可将身子完全裹覆。芸芸在这冰丝织成的茧棺中,可保玉体百年不坏。”王元苏暗想:“姓铁的姑娘已然香消玉损,便是留住此刻容颜,又能给谁看?可怜她那情郎尚不知心上人的死讯,从此阴阳两隔,世上又多了一个伤心人。”
  三人一番祭拜后退出暗道,奚泪立即毁去入口,以防有人再扰芸芸长眠。
  经历一番风波,不觉已经日薄西山。奚泪道:“咱们就近随意用点儿晚膳,正好待得天黑了再去办事。”鸽房位置藏得极为隐蔽,三人绕过数堵暗墙方才行至正街。
  奚泪挑了知府衙门旁的一间酒家,坐定后要了秦栏卤鹅、来安麻鸭、酿豆腐几样小菜,又要了藕塘花生来佐金裕皖酒,以解忧闷。奈何三人均沉浸于铁芸芸辞世的愁绪之中,也只草草将就了几口。奚泪招了小二上前结账,趁机问道:“今个儿莺莺阁闹得恁大动静,衙门里的人没少忙活吧?”
  小二道:“可不是,听说莺莺阁藏着朝廷缉拿的钦犯,还伤了京城来的御史。衙门的人现今都在东街一带搜捕,不晓得逮着没有?”
  奚泪弥弥一笑,结了饭钱。向着薛、王二人低声道:“咱们便去莒知府的花园里散散步吧。”王元苏不明就里,心想这前朝太子爷真是莫名其妙,怎会自个儿往狼窝里蹿。侧眼瞧去,却见薛照露出一副深然其言的神情,不由暗吐一口怨气,自道:“这呆子怎么也跟着糊涂?”虽是老大不快,但还是随着奚泪与薛照一道潜入了知府衙门。
  滁州衙门乃是一间四进大院,前院为衙堂,后院则是官邸。此时衙门人手都前去东街搜捕奚泪行踪,知府莒鬓青怕见罪刘观,匆匆扒了两口晚饭,也亲领着师爷、随扈前往现场督捕。奚泪三人各施轻功,未遇阻滞便来到了后院。
  后院中庭植着一株参天古榕,榕树四周各是一列门房。奚泪回头向薛照道:“恩公可能猜出哪一间是解公子的寝室?”王元苏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是要来找铁姑娘的情郎!”
  薛照沉吟道:“正中屋子自然是知府夫妇的起居室,解公子既要替芸芸姑娘办事,想来不会住得离姐姐、姐夫太近。这旁边另有一条支道,不妨进去看看。”
  三人沿着小道走入,尽头另是一间亮着烛火的小屋。屋子前园除去几丛兰草,就是一片开得正艳的绣球花。奚泪笑道:“看来就是这儿了。”上前将门轻轻一推,自行走入。
  屋内正在读书的男子兀是一惊,站起身来问道:“什么人?”王元苏向他瞧去,只见男子淡眉细眼、白白净净,只是脸腮颇长,犹如一把带匣的宝剑。
  奚泪低声道:“解公子莫慌,我等都是芸芸的朋友。”解杨一听“芸芸”二字,立时卸下戒备,将奚泪三人请进屋中,各斟一杯茶水,问道:“三位来此,可是芸芸有何嘱托?”
  奚泪道:“今日莺莺阁中,多亏解公子及时报讯,我们方能安然逃出,此等恩情自是该来道谢的。”解杨连连摆手道:“阁下言重了。我今日一早撞见影行御史的人来找姐夫,就知情势不对。后来又偷听到他们欲找芸芸麻烦,就急忙捎了消息给她——对了,不知芸芸现在怎样了?”
  奚泪叹口气道:“本来芸芸姑娘也随我等一起逃出了莺莺阁,孰料在鸽房遭人暗算,身中冰蚕之毒,现正昏迷不醒。”
  解杨脸色惊变,一站而起,大是紧张道:“芸芸受伤了?怎么会这样?那她现在哪里?可有人陪护在旁?”
  王元苏见他情切,忍不住就要将实情相告。薛照却抢先开口道:“解公子莫急,莺莺姑娘伤情虽重,一时却无性命之虞。我等前来,便是来向公子讨取冰蚕毒的解药。”王元苏听他胡言乱语,煞是生气,暗道:“你俩搞什么名堂,干嘛要向一个可怜人寻开心!”
  解杨一愣,反问道:“解药?”奚泪道:“公子与芸芸情投意合,一对璧人,难道还不知晓‘三尺春冰’的奥秘?”
  解杨攒眉道:“公子所言何事,解某确是不知。此刻芸芸有难,烦请诸位速速引路相见。”说罢焦急欲走。
  奚泪一把拽住,似笑非笑道:“解公子若是信不过我等,见门就当明言,何必此时优孟衣冠呢?”解杨面色一惊,道:“阁下何出此言?”
  奚泪举起桌上的杯盏,笑着道:“如若不然,解公子为何要在这杯绿茶中添放冰蚕粪呢?”不等解杨开口,将茶杯轻轻一抖,一滴茶水溅到桌上,霎时化作一道升腾的寒气。
  王元苏此时方才惊醒,细想道:“这人仅凭奚泪三言两语就放了我们进屋,可他平时所为都是极为隐秘之事,又怎会这般草草不恭?”
  解杨辩道:“诸位莫怪,在下为铁姑娘效力,平日皆是隐介藏形,此刻生人来访由不得多留一个心眼。”
  奚泪道:“咱们明明今天就打过照面,一日两见,也算不得生分了吧?”解杨脸色越发冻青,一改语调道:“尔等若再缠夹不清,我可要叫人来了!”
  奚泪诡笑一声道:“且不说府中捕役都去了莺莺阁,便换作平时,以你今日在鸽房所窥我之能耐,区区一座滁州衙门还能拦得住我?倒是我们走后,你才真该想好说辞,如何向莒鬓青解释自己倾仄外通的勾当。”
  王元苏惊道:“是你……难道是你杀了铁姑娘?!”解杨啐道:“一派胡言。”却也未敢妄动。
  奚泪正色道:“芸芸虽借由飞鸽广搜博采,究竟目盲身弱,自是需要一人爬梳剔抉。我猜此前芸芸的心膂并不是你,而你使了手段将其除掉,再借机亲近,花言巧语之下终于骗得信任,顺势揽下打理鸽房的职事。孰料芸芸敬终慎始,所传讯息皆以盲文撰述,你虽拔来报往,却始终不得其要。”伸手向着解杨适才放下的书卷一指:“所以你才废寝忘食,苦读这本盲文恉要。”
  解杨慌张道:“我读这书,是为了跟芸芸交流无碍。”
  薛照正色道:“所谓目交则意通,心领则神会。你若一片冰心向着芸芸,即便不立文字,又会存着什么阻碍?”解杨冷笑一声,并不应答。
  奚泪又道:“你向芸芸暗下杀手,无非是想阻我知悉风中名谱。周公当年将名谱授给芸芸,乃因她双目已盲,除了耳听口述,无法另行摘录转抄。而芸芸幼经惨劫,又身在青楼,自是不会轻信生人,所以她便成了一部活名谱。世间原本再没有比这更稳妥的保存之法,可人非草木,芸芸毕竟正当少女妙龄,遇见‘情’之一字,难免麻痹大意。谁知迩身而来的并非伴飞的蝴蝶,却是一条噬命的毒蛇。”
  解杨突然怪笑一声:“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还是镜中冰人,眼光恁的毒辣!可你从何而知是我下手?”
  奚泪道:“既是你报讯给芸芸,告之茅飞度、师渺冥等人来扰,就应该同时谋划脱身之计。可自莺莺阁殽乱,到鸽房斗暴,唯一通晓此事的你却始终未曾现身,而且丐帮诸人到来的时机也大是微妙,就算佘九圣一路尾随我等而至,又如何找得到那间深隐暗巷的鸽房?思来想去,那定是有人在暗中告了密。”
  王元苏气愤已极,喝问道:“铁姑娘如此信你,你竟然还背叛她?”
  解杨冷笑一声:“她信我?她信我为何不推诚布公?反是处处提防,不过将我当作喝了迷魂汤的裙下客,替她帮闲钻懒而已——叫她死在自己得意的冰蚕丝上,也算尽了我最后的情分。”
  王元苏一掌挥出,骂道:“负心汉!猪狗不如!”解杨正待躲避,忽觉手肘曲池穴一痛,浑身立时懈力,只得结结实实挨了王元苏一记耳聒。
  奚泪握住解杨手臂,问道:“你潜伏到芸芸身边,到底受谁所遣?”
  解杨哼笑道:“阁下颖悟绝人,自个儿就能猜出,何须多费唇舌问我。”
  奚泪厉声问道:“你要找的不也是这本名谱?芸芸死了,你又拿什么交差?”
  解杨冷笑道:“我这人就是叫花子的命,宁肯扒火烧了胸口,也不愿别人沾去一丁点儿光。再说,名谱虽毁去一册副本,原籍不还完好无损的存着?中秋日近,你自个儿上南京向周公当面打听,不就可以一晓无余了。”
  奚泪狠狠笑道:“好厉害的一张嘴!怪不得芸芸会在你这儿栽跟头。却不知你肩膀够不够硬,是否受的起这‘诗肩瘦’的担子?”
  薛照闻言一寒,他未想奚泪此刻就将齐泰讯供的法子拿来活学活用。王元苏虽不明其意,但确是恨不得将天下最阴毒残酷的刑罚都用在解杨身上。
  孰料解杨却郎朗笑道:“阁下好文雅!竟用诗摘取名峭刑,真可谓继古开今。蜍液、马尿此处难觅,倒是冰蚕的粪丸沁入骨髓直可叫人痛不欲生,阁下不妨替换用之。”
  奚泪三人面面相觑,均觉得解杨赖骨顽皮,就算用刑也难叫其开口,何况这还是在知府衙门中,闹大了难保不会惊动旁人。
  正一筹莫展时,房门忽的一动。众人齐齐看去,却见从门外走入一名娇滴滴的妇人,虽不施粉黛,容貌却甚是美艳。而她那张在烛火前近看方能察觉岁月痕迹的俏脸,此刻却充满了惊惶之色。解杨望向那妇人,方始露出仓皇的神情,张口叫道:“姐姐!”原来那妇人正是解杨之姊,滁州知府莒鬓青的继室夫人解榆。
  解杨勉强扮出一副笑脸,慌张言道:“姐姐,这几位是我的朋友,一时聊得兴起,不想扰了您好眠。我们这就出去,另找地方攀谈……”话没说完,忽从解榆背后闪出一张如水晶般透明的脸孔。
  解杨大惊失色,奚泪却恢复了淡定的笑容。因为挟持解榆的不是别人,正是“麟之趾”练宣童。
  解杨大吼一声,同时身体猛往前冲,也不顾背后门户大开。此时奚泪三人中只需任意一人出手袭击,解杨定会落得非死即残。可事起突然,薛照与王元苏尚不及反应,奚泪一副听任之态,均未出手制止。
  眼见便要近身,练宣童竖起右掌,将拇指上的利刺向着解榆脖颈一凑。解杨见状哪里还敢再进一步,颤声道:“铁芸芸曾说周公座下的‘麟之趾’练成了‘籽人’秘术,我兀自不信,不想今日竟能亲眼一见。”
  奚泪见人质在握,即言道:“咱们也别再虚耗时间,你将幕后主使说出来,我自会放你们姐弟一条生路。”
  解杨一时不知所厝,但若要他置解榆性命于不顾,那确是万万不能,缓缓开口道:“即便你们知道了内情,那也是抱烛取暖、无济于事。这位大人龙骧虎步,毫不逊色周、召二公……”
  便在此时,解榆忽然大叫一声:“不能说!”同时猛一摆头,正撞在练宣童指刺之上。幽陀罗花的寒毒霎时侵入颈脉,只见解榆抽搐两下,面上渗出一层霜晶,身子向前一倾,倒地而亡。
  这一下事起猝然,诸人均是惊愕失色。解杨望向解榆的尸身,怔了三秒,忽如雷兽般暴吼一声,一个飞身抓起案几上的蕲笛。
  奚泪拨草瞻风,猜知那笛子定是解杨的兵器,不等其动手,金箭已飞击而出,将笛管一敲而碎。笛中所饲正是铁芸芸给授的六只冰蚕,而冰蚕性子最为敏感,可谓一触即发,此时突受惊扰,冰丝顿如雨脚银线般暴喷而出。解杨势不及躲,一通飞丝全数射在了自己脸上。
  解杨双目圆睁,面颊伤口的血液不及流出即行凝固。他强撑起体内最后一道气力,向着解榆的尸身蹒跚走近两步,砰然倒地,气绝而亡。
  诸人望向解氏姐弟,只见二人尸身冻气萦绕,便如从冰库取出一般,形状煞是可怖。王元苏恨恨道:“用情不贞、始乱终弃者,死后堕落冰山地狱,受万年寒毒摧铩。这负心贼子当真遭了现世报!”蒙古贵族多崇藏传佛教,深信轮回果报之说,因而王元苏认定解杨毙死乃是自业自得。
  虽探询无果,但总算替铁芸芸报了仇,薛照长叹一口气,转眼向解杨瞧去,忽然露出惊异的神情。
  此时前院传来了喧杂的人声。奚泪不用竖耳,便知是莒鬓青率众返回了衙门。
  王元苏眼见两具尸体横在眼前,心头焦急,便要夺门而走。薛照一把拉住,低声道:“不知影行御史的人有没夹杂在内,贸然出去只怕会有危险。”王元苏急道:“莫不在此坐等他们上门收尸?!”
  奚泪向着练宣童道:“宣童,你先将这二人搬到帐床里面,记得把帘子放下。”解氏姐弟身中寒毒,除了身为“籽人”的练宣童之外,确是无人敢碰。
  奚泪一边环视四周,一边言道:“解杨平日要去鸽房收发信件,来去频繁了难免惹得衙门中人生疑。此人城府深沉,必不会轻易冒险。我猜他定在起居室中留有暗门……”一语未落,手掌正好抚到一旁书架的隔板,向上一扣,那一堵书架立时从中打开,果然显出一条通向地下的暗道来。
  王元苏不由暗叹:“这落魄皇子平日里一副信马游缰的模样,不想心思竟比女儿发丝还细。来日我大元兴兵,若遇上的对手是此人,当真不易对付。”又想到朱志堩何尝不是剑戟森森,长叹一口气,当先踊进暗道。
  四人沿着暗道走出,出口乃是鸽房旁的一间废屋。四人一番历险,各是三智五猜。王元苏忽道:“不想那女人也搅和在内。”
  练宣童向着奚泪比划一番,又递过一张信笺,奚泪落目浏览,隔了一会儿方向薛、王二人转述道:“那女人名叫解榆,此前是青阳徽班唱花腔小调的名伶,后被时任青阳县令的莒鬓青看上,娶过门作了姨太太。莒鬓青发妻早死,倒是对她颇为不错。这个解杨却是个孤儿,被戏班捡回来充作跑堂,解榆要来养在身边,一来二去生了感情,便滴血认了姐弟,作了一姓。解榆嫁入莒家,自是带了解杨一道同往,可他却似乎对自己这个假姊另有一番心思。宣童潜入他卧室察看时,无意翻到了此物。”说着将手中信笺递给薛照。
  薛照接过一看,只见笺纸上用柳体楷书一首七言律诗,其曰:“青榆初引多少春?娇花畏雨眷新尘。独语懒荡秋千索,病酒疏呷六趣轮。蛾眉深坐金镜黄,毛骨牵顿玉笛闷。咫尺天涯何所恨?垂杨一定便此生。”落款还有一行小字写道:“杨雀生宿醉乍醒,又见青榆亭亭玉立,身如翻掌,捣枕捶床,难耐翠红之意。狎亵不敬,罪实难赦,然我亦为郎,怎堪忍见花插粪土,鸟入绦笼!唯恨力有不逮,难舒一意,梦里把臂入林,梦醒聊以弊句铭之。哀哉!哀哉!”
  解杨在诗中以“杨”、“榆”分指称自己与解榆,寄情之意、失落之感可谓溢于言表。薛照摇头叹道:“不想此人竟爱上了自己的长姊,真是可怜了芸芸的一片真心。”
  王元苏闻言方才省悟,不过蒙古民风宏放,并不像汉人存理灭欲、缚于纲常,是以并不觉得有何羞耻。遥想当年,元顺帝妥欢帖木儿更是帏箔不修,其曾在国戚中挑选“十倚纳”入宫陪练男女双修之术,朝中亲贵如王保保者皆习以为常。解氏姐弟并无血缘,若在草原上便是盟订齐眉也不会惹人非议。
  薛照忽然想起一事,向奚泪问道:“你可知道邶风使是何人?”奚泪笑道:“恩公怎么现在对风中之事感兴趣了?”
  薛照正色道:“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奚泪吐了吐舌,说道:“我也不知邶风使的真身,只是经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芸芸的琵琶确是邶风使赠与周公的礼物。”
  薛照闻言一惊,只听奚泪又道:“我曾听周公言起,这位邶风使可谓当世的师旷、嵇康,堪称天下音律第一,想来应是一位大雅之士——恩公为何此时提起?”
  薛照以手托颐,慢慢道:“我在解杨后颈瞧见了宛如野兽抓伤的五道痂痕。同样的痂痕我在胡濙和柏如栩身上都瞧见过,这必不是偶一为之。柏如栩乃邶风中的‘柏舟’,胡大人则是‘式微’,解杨身镌此记,当也是邶风使的属下。”
  奚泪点头道:“解杨的兵器是一支蕲笛,笛子自是吹得不错。胡濙虽是个药罐子,但也抚得一手好琴,当年他在京师求学便是靠在茶肆弹琴筹措的学资。邶风使选任下属,看来必须得懂点音律才行。只是柏如栩位列邶风首席,我却只听过‘狂浪舟夫’的名头,不知他擅长何种乐器。”
  王元苏听了奚泪的话,不禁回想起当年柏如栩在胡杨林中倾情弹奏西纳干胡尔的英姿,心道:“伯颜可是草原上的第一琴手,绝不会输给你们这些附庸风雅的汉人。只是他为何会投身风中,莫不与我一般初衷,想要借力恢复大元?”
  薛照看她神情,已猜知一二,言道:“这位邶风使伸手过界,可不像是一个澹泊寡欲的隐士。他既阻你知晓名谱,看来背后另有更大的图谋。”
  奚泪亦觉事态发展已远非他所控勒,正色道:“邶风使暗中遣人监视芸芸,又觊觎名谱,足可窥城府之深。此人不甘雌伏却埋声晦迹,可是比纪纲、陈理更厉害的角色。”
  薛照忽想起明升的正乐伽倻琴,心中暗道:“水杉林中的牙袍怪客操琴入神,听何野云当日所言,他正是明升的师父——莫不他就是邶风使?”向着奚泪问道:“你可听说过‘天魔雷音’的名头?”
  奚泪面色一怔,道:“各派武学凡具大成者,大都是数辈名耆高人刳精呕血、创新补阙而得。但凡事总有例外,譬如三丰真人,以一己之力开创武当一派,太极神功绝后空前,竟可与百年少林并驱争先,真可谓千古一人。三丰真人当然是正派的率物楷模,但世间白白朱朱,邪派之中也有不凡非俗的怪才。近十年来,武林中叫得最响的便是一个外号‘一念魔’的魔头。恩公经多见广,一定有所耳闻吧?”
  薛照一惊,蓦然想起熹微子曾提及“一念魔”的往事,言其乃是江湖中最可怕的传说。“一念魔”所炼武功皆自我作故,且全为吮血务尽的杀人招数。他每悟出一道功法,总要找寻正派中一二高手决斗,以求洗濯磨淬,与之对阵之人皆败不旋踵,大都难逃一死。便是华山派的前代掌门季空栈,也不敌落败,含恨而终。季空栈乃“华山三圣”的授业恩师,“一念魔”可谓华山一派的死敌,薛照如何不知这层厉害,问到:“难道‘天雷魔音’就是此人的绝技?”
  奚泪点点头道:“这‘一念魔’名声虽响,但杀人不留活口,且神出鬼没,因而江湖上无人晓得他的真实身份。常人虽然不知,我家却有个通达万物的周公,他老人家曾提及过‘一念魔’的事迹,言其最厉害的一门邪功正是‘天魔雷音’。这路邪功须以极其深湛的内功作为根基,直可撩弄琴音杀人。不仅如此,他还会一门定穴针法,辅以琴声催眠,甚至能够够操纵人心。”
  薛照与王元苏对视一惊,各自顿悟那日在水杉林中为何明升会突然举动失常。薛照后怕不已,心道:“当日若不是何野云及时出现,我等只怕已成了武昌城外的三缕游魂。”皱眉问道:“莫不风中还招募了邪派中人?”
  奚泪疑道:“恩公是说邶风使就是‘一念魔’?”薛照将水杉林中的遭遇扼要说了,奚泪沉吟半晌,摇头道:“这应是不会。”
  王元苏道:“那日我们亲眼所见,难道还有假?”
  奚泪缓缓道:“郡主娘娘虽有‘蒹葭’之名,想来却并不清楚风中内情。穷波讨源,风之一系在大明草创之初就已成立,当时各路风使可谓东箭南金,人才之盛远非今日可比。当年之风黾勉从事,匡国济时,好不兴旺!欸,可叹如今却成了一众失落人的避难所。可风势虽弱,周公选任风使的规矩却未曾改变——一不招安常履顺之人,二不招放辟邪侈之人,三不招比而不周之人。所以如刘观之辈,虽登车揽辔,但一路平步青云,太过顺遂,自是入不了周公法眼。而‘一念魔’狼戾不仁,自也不堪胜任风使之位。”
  薛照大是不解道:“若如你所说,那沐小公爷箕引裘随,何尝不是顺风顺水,如何又得了桧风之名?纪纲肆虐逞威,为何又能坐稳卫风使的位置?”
  奚泪笑道:“恩公可知这世上多少人都是穿着绸子吃着粗糠。沐晟虽生在黔宁王府,但却并不得宠。沐王爷偏爱长子沐春,对这个次子从未正眼瞧过。沐晟一直郁抑不申,直至建文元年方才封侯。若非沐春暴死,他这一辈子都将生活在兄长的阴影之中。”顿了顿又道:“至于纪纲,此人虽出身寒贱,但抱负着实不小。当年他寻得门道进入东方世家充当杂役,一干就是十年寒暑,期间虽鸢肩羔膝,却偷学尽了东方一门的武功精要。后来燕军南下,纪纲冒死拦见朱棣,自愿效命,这才有了此后不可一世的廷尉大人。虽然纪纲如今野心勃勃,但当年却也只是个蠖屈不伸的寒士罢了。”
  薛照不想沐晟、纪纲还有此等经历,暗忖其余风使定也各有蹉跎仕路。
  王元苏却不屑道:“你们汉人真是奇怪,殊不知山不转水转。当年一颗普世渡人的菩萨心,难道今天就不会生出毁天灭地的豺狼胆吗?”
  奚泪一愣,呵呵笑道:“郡主教训的是,是我扞格不通,却叫二位笑话了。”
  薛照问道:“那你现下作何打算?”
  奚泪沉吟片刻,道:“解杨有一句话说得倒是没错——名谱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中秋之会各路风使都会现身,咱们这就去南京,瞧瞧他们麒麟皮下的真面目!”
  四人说了一会,忽听到外街一阵梆敲锣鸣,却是滁州知府莒鬓青回家发现解氏姐弟暴死在同一张床上,气急败坏,立即打发了大小衙役并巡防营的兵马,满城缉拿凶嫌。
  练宣童早已摸清了撤退路线,又蹿到屋外将鸽房引燃,趁着火势,领了众人避开官军,顺利逃出城去。
  行至一处高坡,薛照回望城中高张的火伞,感慨芸芸从此长眠地底,终于可以做个安稳的甜梦。忽听身后一声马鸣,回头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只见一旁树桩上用缰绳系着一匹癞头瘦马,那马儿目若悬铃、炯炯有神,正是在西安走散的狮子骢。
  奚泪笑道:“都说见鞍思马,看来恩公一眼便瞧了出来。”上前抚摸着狮子骢稀疏的鬓毛,缓缓道:“这马儿乃是昔年巴兰杜黑汗国进贡之物,太祖将之转赐给我,从此便成了我的坐骑。当日南京城破,全赖此马脚力,我方能逃出生天。不过这位老朋友如今却见异思迁,竟对旁人履足亲热,好是叫我伤心难过呐。”
  奚泪想起那日在咸宁县城自己本欲出手搭救石垣,狮子骢却突然忤逆不从,致使石垣被当街斩首,不由怒火又烧,愤然问起当日缘故。
  奚泪叹口气道:“下了柏山寺后,我本想与你多走一程,待回西安向朱志堩说了厉害,保你没有性命之忧再行离开。孰知‘葛覃’、‘汝坟’二老竟在半路拦截,这二位可都是飞遁离俗的一派宗长,我哪敢违拗?待宣童助我脱身,赶至咸宁县时,那姓石的捕头已然着了道。朱志堩的手下可没有元元之民,他们不直接杀了石垣,便是要赚你同赴黄泉!试想当日境地,石垣奔驰在前,你追赶于后,便是瞧见石垣突被斩首,难道还能急刹得住?那一根铁蚕丝还不得一瞬割去两粒脑袋?我见势危急,方才喝止了狮子骢,教你总不至稀里糊涂送了性命。”
  薛照听得冷汗涔涔,心中暗道:“不想又被他救了一命。”又听斩首石垣之物乃是铁蚕丝,不禁疑道:“铁蚕虽不及冰蚕寒毒,但也是极为罕见的奇豸。据说铁蚕平日噬铁为粮,所吐茧丝更是锐胜新硎,直可劚玉如泥——秦风座下谁人会使?”
  奚泪眼光向王元苏一丢,道:“这可就得问郡主娘娘了。”
  王元苏也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暗想若不是奚泪出手,薛照恐怕早成了无头冤魂,哪里还有此后之事,心底不禁对奚泪又添了一分好感,见其眼色,淡淡应道:“秦风十人,除了‘黄鸟’之外的八个我都曾见过,可偏偏这个不曾露面的‘黄鸟’却……”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朱志堩,想了想才续道:“却被秦王视作智囊,秦王府大多谋策都是出自这人手笔,你遭袭的事一定也是他在背后运筹。我曾听法鼓和尚说起,‘黄鸟’的兵刃乃是一枚精钢九孔针,一针一线,想来这铁蚕丝也应由他所设。”
  薛照道:“九孔针乃七夕乞巧之用,这‘黄鸟’莫不是一妇人?”
  奚泪摇摇头,笑道:“不对,不对。秦风使已有了一个美西施,还有一个丑东施,各已罔极,哪里还容得下别的女子横亘中间。”王元苏一听便知奚泪所言“西施”指应自己,而“东施”则说的娄畏花,虽然也知其面誉不忠,但乍听到这样一个美少年的称赞,还是不自禁悦上眉梢。
  奚泪顺着又道:“这只‘黄鸟’郡主娘娘没见过,恩公可是亲眼瞧见了呐。”
  薛照一头雾水,只听奚泪说道:“恩公仔细想一想当日情景——当你发现铁蚕丝就是凶刃后,旁边棚架为何会突然倒塌?那是有人算准了你脸软心慈,见不得无辜百姓遭殃,定会出手相救。可你一出手,便着了道儿,若不是‘青冢狐’来得及时,恩公可又要栽个大跟头呢。”
  薛照细细回想,忽然惊叫道:“是那个黄衣小孩儿!”
  奚泪抚掌笑道:“恩公总算想明白了!可那‘黄鸟’却不是什么黄口稚子,此人名叫曲仁多棘,乃是藏边青乌门的第一高手,其能保持童子形貌,乃是因为修行了萨迦的秘术。寻常人对老弱妇孺戒心最弱,因而曲仁多棘每次出手,无有不捷。恩公虽死里逃生,可也算坏了他在暗杀榜上的名声。”
  王元苏喃喃道:“如此说来,我在秦王府确是见过一名黄衣小童,秦王待他甚是亲密,我还道是他的庶子……”
  奚泪冁然笑道:“正妃娘娘尚未进门,秦王哪有胆子在外偷吃胡搞。”王元苏面色一红,不再搭话。
  薛照咂舌攒眉,暗怨自己真是臧谷之羊——若是普通孩童如何能够胡乱一挣就正好击中自己练功气门?又想江湖素有“东霜刃、西青乌”之说,朱志堩将曲仁多棘揽入麾下,自然也是腹有鳞甲。
  奚泪道:“诸风之中多是奇人异士,恩公既已涉足在内,便如在刀山上行走,每一步都得加倍小心。”
  薛照点点头,练宣童同时吹响一声口哨,黑暗中又奔来一匹骏马。奚泪拽住马缰,目笑道:“恩公是与我骑一匹呢,还是与郡主娘娘同乘一骑呢?”
  薛照一怔,看向练宣童道:“练公子不还没有坐骑吗?”奚泪道:“以宣童的轻功,马儿还得加把劲儿才追得上哩。”
  薛照回眼瞧了一眼王元苏,心忖二人虽是亲近,究是男女有别,向着奚泪道:“我就同你骑一匹吧。”
  奚泪淡淡一笑,唤过狮子骢,翻身骑上。薛照跃坐至他身后。奚泪叫一声:“抱紧了!”狮子骢悬起前蹄,长嘶一声,绝尘而去。
  那狮子骢取名“照夜”,犹言一双眸子如夜明珠般,便是漆黑夜路也可明察秋毫。狮子骢神骏非常,兼之新旧两任主人共骑在上,似是欢欣鼓舞,翻蹄如飞,甩开身后王元苏老大一截。
  诸人行至后山一处小坳,早有练宣童事先搭好的两顶帐篷。奚泪与王元苏各自将马儿系到树上。
  奚泪道:“咱们就在这里睡一宿吧。宣童可是夜里睡不着的主儿,有他守着,不用担心那些个豺狼蟒虺。”又笑眯眯的看着薛照,问道:“今晚恩公是与我住一顶帐篷呢?还是……”话音未落,已被薛照捂住嘴巴,扔进了帐篷里。
  虽是野营露宿,但帐篷内的铺设却一点儿也不含糊——锦缎铺褥,鹅绒设枕,光是垫地就用了厚厚的三层缯絮。奚泪虽是落难皇子,但旧属仍视他为至贵至尊,是以练宣童才会费了恁多心思侍奉寝食。
  奚泪钻进被窝蒙头就睡,薛照却辗转难眠,待听得奚泪鼾声微起,便起身撩开帐门,轻脚踱出。他也不愿惊动了王元苏,自往高处慢步走去。
  此时虫鸣笼烟,月照天雪,正是一派秋夜索寞之景。薛照拣了一块大石临渊而坐,思绪如潮水翻滚而来。
  自打接手迦叶铜像,揽下柏山寺的案子,一路可说是跌宕起伏、险象环生。他这十年来所办的案子与这数月里的遭遇相比,简直就如太仓稊米般不值一提,就似自己这三十余年的光阴都是在尘饭涂羹,直至今日方才陡然成人一般——家门荣辱、江湖喋血、新旧帝君、诸风之惑……一连串事变直让他应接不暇,此后何去何从,心底竟无一定数。
  正当悒悒不欢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草木折断的咔嚓声响,薛照立时拔剑起身,回过头却瞧见奚泪立在面前,一脸笑容可掬。
  月光如白霜泄地,而奚泪就像一株长在瑶阶之下的玉树,当真是浩气清英,仙材卓荦。他就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薛照身子一紧,忽然有了自惭形秽的错觉。
  奚泪停住脚步,笑呷呷道:“恩公可是被我呼噜吵得睡不着,才跑出来透气?真是惭愧得紧呐,果然还是另一顶帐篷鸦默雀静,更好入梦吧。”
  薛照一怔,斥道:“别开这么胡混的玩笑!”
  奚泪摆出一副正经的脸色,反问道:“恩公难道不是对郡主娘娘有意吗?”
  薛照兀是一愣,本想搪塞过去,但转脸瞧见奚泪一双灿若水晶的眸子,忍不住叹一口气道:“我与王姑娘终究不是一路人,我怕耽误了她。”
  奚泪道:“郡主娘娘脾气虽躁了点儿,但她却是个好人。”薛照叹口气道:“她背负王保保遗志,大愿未遂,哪有心思去想其他?”
  奚泪悠悠道:“人这一世既短且苦,难得遇上几个知心会意的同伴,更别说一眼心仪的眷好。我虽不懂风月,但也晓得——若错过眼前景色,便如庆喜见阿閦佛国,那可就是一见更不再见。惟愿恩公细察,切莫错失了一段锦绣良缘。”
  薛照蓦然想起王元苏一双碧波飐滟的眼瞳,心神不禁轻轻一荡。他本想与王元苏“且行且珍惜”,此时听奚泪一言,忽觉若没有个结果,只怕来日真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想到此节,他心中莫名涌起一股意气,恨不得立时将王元苏叫醒,就要向她表白心迹。
  奚泪切切的眼神却让他瞬时静定下来,只听他一本正经地问道:“那我与恩公可算一路人?”薛照略是尴尬,应道:“你我现在不正是一路吗?”
  奚泪喃喃道:“我也算是个亡命之徒,恩公与我结伴,定少不了担惊受怕。不过恩公大可放心,待回了南京,我自会识趣消失,再不叨扰你的生活。”
  薛照一听奚泪要与他切割,不禁生了无名火,怒道:“你是皇孙帝胄,我本就不敢与你襟江带湖。如此说来,倒是我不知好歹了!”
  奚泪望着他,低声道:“恩公果然这样想?”
  薛照不耐烦道:“正是如此。”
  奚泪脸上慢慢凝起一层皎白的清霜,隔了半晌才开口道:“如果你真把我当作帝子皇孙,那你便是野调无腔,犯了大不敬之罪。”奚泪一没嗔目,二未蹙眉,却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慑人气势,叫人如听纶音佛语般,不得不降心俯首。薛照心神一怔,暗喟道:“莫非这就是所谓的皇者之气?”
  奚泪见薛照面生惧色,破颜笑道:“我一个落魄浪子,哪还敢以皇子自居?一句玩笑话,恩公可别当真了。俗话说:‘富贵他人合,贫贱亲戚离’,富贵时素不相识的人都会前来巴结,而贫贱时亲朋戚友也会疏而远之,这不就是世间的常情么?”说罢脸上漾起一丝寥落之意。
  不知为何薛照心底竟泛起几缕酸楚,宽慰他道:“天底下也并非都是见利忘义之辈,像练公子、芸芸姑娘,不都是真心待你。”
  奚泪慢慢坐下身子,吁一口气道:“他们真心待我,是因为忠,是因为义,却不是因为知我识我。”
  薛照不觉一怔,忽想起铁芸芸在莺莺阁中曾劝说奚泪好好活下去,想来并不赞成其复仇之举,只是碍于一门忠节,方才勉为其难。她那一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却不想一语成谶。
  只听奚泪悠悠自叙道:“我居住在东宫三年,彼时天下动荡,父皇夙夜兴寐,连生辰也不曾陪我用过一膳。我明里虽贵为储君,其实却与槛花笼鹤无异,只有独自茕茕,好不寂寞。后来燕军陷城,我被周公救出,却从此失去父皇消息。周公为护我安全,不仅对我朝督暮责,更是严禁我外出走动。我除了每日习武读书,再无余事可做,直到后来周公神隐,我才算了身脱命。江湖凶险不逊朝堂,虽然一路如履春冰,但乐趣却也不少,不然也没有后来与恩公邂逅的缘分了。”
  薛照看着奚泪一脸无邪,反是觉得不堪触读,扭头望向身前黯云浮动的深渊,淡淡道:“其实芸芸姑娘说得没错,好死不如赖活着。你的性命是用多少人的头颅和鲜血换来的,确是不该再以身试险。”
  奚泪也将目光投向远方,喃喃道:“正因为这条命不是我自己的,我才不能只为自己而活。人活在世可以逃得过万绪千端,却逃不过自己这一关。恩公虽语重心长,但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薛照木然一怔,回忆起这一路所遇凶险,与其说是和别人的肇衅,倒不如说是与自己的缠斗。他一心想要顾全兄嫂、救拯王元苏,甚至是搭救奚泪,又何曾计较过自己的得失与安危?
  只听奚泪娓娓道:“恩公生在将门,内有父兄照庇,外有上司赏识,一路可谓顺风顺水,这数月间的遭遇可否算是前所未有的大挫折?”
  薛照陷入沉思——无论武功修行,还是官场历练,自己都算少年得志,陕西一境就算没听过“小宋慈”的名头,也无人不晓“薛二爷”的大名。可就算自己一向卑己自牧,也难免为外物所染,生了骄躁之心。一双眼睛既不能低头俯察,走路磕绊自然就是难逃之事。
  奚泪道:“是人皆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所以周公选任风使的第一要则便是不招安常履顺之人。诚如陆放翁所言:‘君不见长松卧壑因风霜,时来屹立扶是堂’——古往今来的豪杰之士,哪个不是从大悲大苦中磨砺而出?恩公此后若想有一番大作为,这趟旅程只可说是有利无害。”
  薛照虽一时蹭蹬,但究竟不甘庸庸碌碌,心忖奚泪、朱志堩等人虽韶颜稚齿,却怀材抱器,实在叫人心折,又想十五风使各具熊罴之力,若真聚而为一,只怕风云亦为之变色,开口问道:“你找这名册,就是为了借助十五风使之力?”
  奚泪点点头道:“周公曾言,若两名风使合谋,即可叫一边陲小国社稷为墟;若三名风使联手,则可鲸吞虎据、裂土称雄;若有五名风使同谘,即能搅动天下大势;若十名以上风使戮力同心,就足以令国之鼎鼐飒然易手。”
  薛照听得魂惊魄惕,但又想十五风使既为参天大树,必定高不可攀,捭阖纵横当真谈何容易?问道:“即便你知晓了这十五个人的真身,可真要将他们纳为所用,那也绝非易事啊!”
  奚泪苦笑道:“这确是乌龟摔在靛壳里——可难啊!不过金无赤足,人无完人,十五风使再如何厉害,也必有自己的不足之症,我若能窒隙蹈瑕,自然就有可趁之机。”
  薛照心知奚泪是想“就汤下面”,但那十五风使岂是轻易任人摆布之辈,不禁为其暗暗捏了一把冷汗,转念又想:“若他能够知难而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又问道:“梦崧楼中,你一眼便识出了恁多人的身份?为何却不知道其幕后风使的真身?”
  奚泪笑道:“这就好比守着水缸打转的小猫,虽然捞不着沉在缸底的王八,但好歹看得见浮游在上的鱼儿。”话没说完,自个儿先笑了起来,咯咯笑道:“这比喻不好,拐着弯把周公也骂了进去——他老人家当是神寿龟,又怎能是王八精呢?”顿了顿又道:“周公不让我知道诸风使的真面目,一来是护我周全,二来也算一场测试。他总是有意无意提及各路风使手底的厉害人物,便是留下蛇灰蚓线,叫我能够按迹循踪,自己去发掘这背后的真相。”
  薛照本想细问梦崧楼中所提及的“考盘”、“葛屦”、“隰有苌楚”、“缁衣”等人究竟为谁,转念一想:“他小小年纪,尚想着自己解连环,我本就干的研鞫断狱的差事,还承了宋慈之名,又何用借他之口来说破道明?”
  奚泪见他面色忽忧忽喜,问道:“恩公在想什么?”薛照一怔,回过神道:“没什么,你这一身武功又是从何习得?我竟没瞧出来历。”
  奚泪微微一笑:“恩公可听说过‘天狼箭’的名声?”
  薛照点头道:“自是听过。‘天狼箭’闻道朔号曰天下第一神射手,江湖传言其百步穿杨就如发蒙振落。难道他就是你师父?”
  奚泪摇摇头,笑道:“闻道朔射术虽精,内外功却稀松平常。他还不配做我师父。”
  薛照正待再问,奚泪却抢先问道:“恩公可又识得‘千山落影’?”
  薛照沉吟道:“这‘千山落影’乃是上党锦麒庄庄主董巺的诨号。董巺乃昔日水泊梁山‘双枪将’董平的后人,亦使得一对铁枪,其长枪名‘千山’,短枪号‘落影’。若论枪法造诣,董巺可排武林前三。莫不你师从此人?”
  奚泪还是摇头笑道:“董巺枪法虽妙,但刀剑拳脚却平平泛泛,还算不得一流高手。”
  薛照听他如城头跑马般一直兜圈子,不耐烦道:“既然这二人你都瞧不入眼,又提他们作甚?”
  奚泪笑道:“正所谓大姑娘缝娃娃衣——总有用得着的地方。这二人虽非一派宗匠,但各擅一艺精长。我这一路‘千年一清箭’正是萃取了闻、董二人箭、枪之术,再融入峨眉、青城两派武功精义,方才粲然可观。”
  薛照大感好奇:“怪不得我见你举手之间,隐约有王姑娘使蛾眉刺的影子——难道你还曾向峨眉山青噤师太学过武艺?”
  奚泪轻笑一声:“恩公果然是佳人难忘,时时刻刻都将郡主娘娘惦在心上。”薛照脸上一烫,斥道:“休要胡说!”念头又一动,想起奚泪某些招数确实也与师渺冥所使青蜂剑多有类似,只是发招更快、力道更狠罢了。
  奚泪撅起嘴道:“授我峨眉武功的这位高人,便是青噤师太见了,也只能瞬间变作一只竖耳听话的雪猫儿。”
  薛照噗嗤笑出声来,他实在无法想象那位名震武林、性烈如火的峨眉掌门会对何人俯首帖耳。忽然心电一闪,惊道:“莫不是葭州道上迎你的二老其一?”
  奚泪笑道:“恩公真是灵光啊!我之前说过禹公、禹婆都是一派宗长的身份,禹婆便正是峨眉前代掌门点萍师太,而禹公则是青城派上代掌门‘偶鹤子’臧云闲。如此算来,郡主娘娘可得叫我一声师叔呐。”
  薛照大吃一惊,不想已成江湖传说的点萍师太与偶鹤子竟还健在人世。
  奚泪略略嘟嘴道:“可这二老脾气却是古怪得紧,明明教了我武艺,却非不肯认我为徒。”叹口气又道:“欸,这也难怪,世人只道他二老早已驾鹤升仙,若被发觉尚存于世,自是免不了一通麻烦。二老怕别人看出我武功套路,便一人一个,抓了闻道朔与董巺回来,令二人尽施平生所能。而后闭关一月,不食不眠,刮摩淬励,终于推演出了这一套奇功。”
  薛照心忖内外一系,方具威力,当即问起奚泪内功师承。本来这可算武林大忌,而他此时不避子卯,确是不自觉将奚泪当作了臼杵之交。
  奚泪笑道:“我这内功来历确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还是待来日得闲,沏上一壶好茶,再向恩公细细禀告吧。”
  薛照听出难言之隐,便不再续问,另言道:“看来你学老于年,别样会的也不止是端木世家的行云鞭法吧?”
  奚泪嘿嘿笑道:“这鞭法自还是本尊使起来更得心应手,若是青冢狐当时在场,我也不敢担水河头卖呐。”
  薛照大是心疑,各门各派都将武功奥义视作天机,何以奚泪竟会淹贯精微?丝毫不像门外汉在照虎画猫。
  奚泪看出他心意,右手食指虚捻剑诀,凌空疾刺三下。薛照见状立时惊呼脱口:“你怎会游丝离魂剑?!”
  奚泪幽幽道:“若就剑法而言,游丝离魂剑的确无愧华山镇山绝技,堪称武林一绝。可自上上代掌门藏真上人之后,这一路剑法再无人炼至十成功力,否则你师祖季空栈也不至败在‘一念魔’手里。你师父熹微子虽是剑术奇才,但因你师祖英年早逝,尚不及授其精髓要领,故所行修为也只能算八成有余。”
  薛照虽听奚泪贬落师尊心中不快,但又觉其言之凿凿,似是比派中耆宿更加了然这一路剑法,心下更是好奇。
  奚泪又道:“游丝离魂剑的总诀说得明白——‘气运如游丝,意动若离魂;身去犹梦合,剑来无处躲。’要将这一路剑法的威力发挥到极致,那必须得衄锐挫芒,甚而在鬼门关前兜一圈,方才能心开意适。”
  薛照听他一言而喻,大惊失色,张口问道:“你如何知道恁多的事?”
  奚泪笑了笑道:“周公虽未对我枷脰械手,但也看管极严,十年之间可说鲜有机会与外界接触。好在周公那一间书屋插架万轴——乡邦文献、鬼狐怪谈、稗官野史、艺文类聚……真可谓包罗万象。其中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籍竟也一应俱全,我穷极无聊便隔两日翻上两页,不懂的地方还可随时请教家中那两位活字典。如此一来,就算我再怎么疏慵愚钝,最后也还是如猫儿上灶——熟了路。”
  薛照更感惊讶,终于忍不住问道:“周公到底是何方神圣?竟有这般能耐?”
  奚泪笑道:“据言黄河浊水每逢千年才会泛清一次,当此之际,定有圣人出世。往前推算,一千年前正值东汉之末,若论彼时的圣人,自非诸葛武侯莫属。而周公则可谓当世的孔明,甚而可说褎然而超之。我这一路‘千年一清箭’倒不是为了窃窃诩诩,而是为了轸念周公的恩德。”
  薛照心道:“周公是他救命恩人,这小子自是对其簪笔磬折。可就算那人再怎么厉害,将之与位列武庙至圣的诸葛武侯相提并论,未免也太过大言耸听。”
  奚泪一双澈眼轻灵一眨,又看出了他心中所想,肃然道:“救人一命即胜造七级浮屠,若救得天下黎民苍生的性命,那岂不是在世的真神仙、活菩萨?仁者,百姓之所慕;义者,众庶之所高。周公居仁由义,古往今来没几个人能比得上。你道那十四风使都是何等人物?有哪一个是泛驾之马?若以力服之,怎会从令如流?那都是因为周公义重恩深,众人才会心悦诚服。来日恩公若有缘与周公见上一面,自会知道我所言非虚。”
  薛照听他一番义正言辞,颇觉尴尬,只得另言其它道:“用箭镞做兵器的确实少见,可是也有一段故事来历?”
  奚泪听了此言,忽然伸手将上衣解开,就着月光,袒露出上半身白皙如雪的肌肉。薛照不明其意,忽瞧见他左肩胛下印着一块若桃核大小的伤疤。
  在薛照看来,伤疤之于男人就若雨沥青松、雪打红梅,是成长与成熟的标识。便是奚泪这般青枝绿叶的少年,也会焕发出不一样的气魄。
  奚泪一手摸着肩下的伤疤,一手摩挲着金箭,幽幽道:“太祖在我周岁那年赐给了我一囊十二枝黄金箭,这便是其中之一。我幼时在禁苑射鸟猎鹿,全是用的此箭。建文三年的盛夏,燕军打入宫城,四下纵火。我携了弓箭,东闪西躲,遇见燕兵就开弦射之,想着就拼个鱼死网破!我一连射杀了十一名燕兵,待得只剩最后一枝箭的时候,朱棣忽然现身在我眼前。我热血上涌,毫不犹豫就拉开了弓——我明明躲在御花园的假山之后,那支冷箭又去的既快且准,可就在箭锋快要啮及朱棣咽喉的一刹那……”
  奚泪脸上神色如月下松枝般摇曳不定,他咬咬嘴唇道:“那人竟一把将箭杆握入拳头!随即反手一掷——我只瞧见金光一闪,随即便是一阵剧痛袭来,低头一看,肩骨已被金箭贯穿。我望着燕兵朝我所在方向蜂拥而来,但眼皮却越来越沉,终于重重一黑,就此不省人事……当我再次睁眼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周公私邸的床上,床边放着的正是这一枝尚带着血迹的金箭。”
  薛照确实没想到奚泪的伤疤和金箭还有这样一段来历,但他更惊讶的却是当朝永乐大帝的武功——虽然世人皆知朱棣骁勇善战,但仅以手劲就能掷箭贯穿人体,已远非寻常勇夫所能力及。薛照暗想:“当今圣上似也神功加身,只怕靖难真相世人都是见树不见林。”
  奚泪将衣衫虚合上,喃喃道:“我确实也未曾料到燕王武功竟如此之高。太祖驾崩前后,我曾见过他两次——他生得又高又壮,满脸的胡子就像剑戟一样,走在诸王之间便如鹤处鸡群,但他对父皇母后,对满朝文武,却是屈身守分,一点儿瞧不出宗室嫡长的架子。可父皇每次见了燕王回来,总是露出一副踧踖不安的样子。母后问起,父皇说他害怕那个男人的眼睛,说他的眼睛就像是一窟没有底的黑洞,便是太阳坠入其中也不会透出一星光芒。是啊,父皇说得没错,每每想到要与这样的人硬抗,我何尝不是惴惴难安?所以我才以这一枝金箭为刃,便是为了砥砺自己——莫要忘了当初的耻辱与恐惧。”
  一阵夜风如海浪般倒灌而入,奚泪紧了紧身子,也不知道是噤冻,还是害怕。薛照望向面前深不见底的渊谷,放佛那便是朱棣一双欱野歕山的眼睛,正森森然望着自己。他莫名觳觫起来,灵魂似在一刹那被拉扯出了躯壳,向着脚底无边无尽的黑暗无休无止的沉堕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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