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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金汤玉粟一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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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一路风餐露宿,不日已来到凤阳城外。凤阳乃丐帮总舵所在,薛照不敢贸然入城,正好路旁不远有家估衣铺,便进去置办了几套不显眼的旧衣,分与诸人换上。一行人收拾妥当,尾随在一队菜贩之后入了城门。
  洪武二年九月,朱元璋诏以临濠为中都,命有司建置城池宫阙如京师之制,后取“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之意,改临濠府为中立府,又因中都宫阙建在凤凰山之阳,故改作凤阳。其时凤阳已迥异元末时的残破之貌,但见殿宇峦举,街衢棋布,规制之宏,实不逊南北二京。
  诸人找到了城西一家客店投宿。胡濙一副寒碜打扮,又与那店伴讨价半天,最后只要了两间素房。店伴骂骂而去,胡濙见其走远,方道:“如今净衣派虽已稳居丐帮主流,但仍不可丢以轻心。城中无论贩夫皂隶,还是朱门绣户,都有可能是丐帮眼目。邱姑娘你先扶了如栩兄回房休息,我与药儿前去买药,薛公子与王姑娘并非丐帮标靶,可往城中一探虚实。日落之前,咱们再在客房相聚。”诸人皆觉所言稳妥,各自依计而行。
  薛照与王元苏出了客栈,径自向城东而行,一路士农工商摩肩擦踵,却唯独不见一个乞儿身影。薛照心下奇怪,不知从何入手,转眼去看王元苏,只见其秀眉蹙顿,心事萦怀,再也忍不住,开口问道:“邱师姐的同伴莫不是姑娘认识的人?”王元苏停下脚步,转头看着薛照,又怔了半晌,缓缓道:“我渴了,找地方喝口茶吧。”
  二人寻了一间茶肆,拣座坐下。薛照向茶博士要了一壶特产韭山玉蟹泉的藤茶,与王元苏满斟一杯。王元苏举过杯来,一饮而尽,悠悠道:“却不想在此处还能再遇见他。我只道他早就死了。”
  薛照不敢插话,只是默默揽过她面前空杯,再次斟满。王元苏道:“他真名叫伯颜,是兀鲁思部族长的儿子,也是我父王生前提拔的最后一批近卫。小时候,他常常伴我玩耍,骑马驯鹰,猎鹿逐兔,好不快活。我九岁那年,他随父兄出击明军,后来兵败了,他也再没有回来。”
  薛照听言不语,却是疑团满腹,暗道:“柏如栩果然是蒙古人,竟还是王保保旧僚,但他隐名埋姓,此时突与邱师姐一道现身,究竟意欲何为?”
  王元苏自顾言道:“我也不知他是否还记得我,是否还记得在草原星空下所许的苍狼之誓。如今我独力难撑,若能得到他的帮助,复兴大元便多了一分希望。”
  薛照听她复元之志犹存,心意阑珊,举起茶杯自饮而尽。
  此时店外忽然人声大哗,一人边跑边叫道:“顾善人开门施粥了!快去啊!”
  店内的伙计茶客齐齐放下手头,急急向街上涌去。薛照拦住正欲出门的茶博士,问道:“敢问大伙这都是去干嘛?”茶博士不耐烦道:“你们外地人不知道,顾善人是咱们凤阳城中第一富户,每月定例施粥一次。你们遇到可是天大的运气,我也不收你们茶钱了,赶紧去讨碗粥喝吧。”言罢推攘着二人出来,回身将大门一锁,飞也似的跑去了。
  薛照与王元苏面面相觑,均是一脸不解。各是心想:“白水清粥有何稀奇,为何引得众人趋之若鹜?”当即随着人流,一路行进。
  不一会儿,来到一座檐牙高耸的宅院前。那大宅之前的广场上已是掎裳连襼、人声鼎沸,众人皆是翘首企盼,便似那一扇朱漆大门之后藏有花容月貌的仙女一般。
  咔吱一声响,大门缓缓而开。四名穿着讲究的仆役率先走出门来,为首一人高声喝道:“稍安勿躁,依秩守序,一人一粥,去莫复回!”那人声音极是嘹亮,甫一发嗓,立时盖过众人嘈杂之音。
  薛照暗道:“这人内力不凡呐。”待得众人鸦静,门内又踏出四名皂衣壮汉,肩扛圆木,井架着一口四耳巨鼎,嘿咻嘿咻挑至门前放落。鼎内米香四溢,想必就是今日用以盛粥的容器。这时门内快奔出四名黄衫小童,各捧一匹绫罗绸缎,在大鼎四耳方位站定。
  稍得片刻,门中又走出一人,身穿胧月桂兔云锦织衣,头挽朝云近香隋宫云髻,容貌清丽若秋月之水,目光恬谧似仙宫之梨。那女子向着众人盈盈一揖,从袖中摸出三枝白檀沈水香,一旁侍女举了长明灯递近,女子点燃焚香,早有小厮将一只硕大的玉盆端至鼎下,盆内半积嘉粟。女子躬身将焚香插至盆中,四名小童逐一上前,竟将手中绫罗绸缎当作柴薪,引燃之后丢入盆内。霎时火舌升腾而起,将一锅饘粥煮得沸盈又起。
  那四名小童唯恐火势不旺,不迭操起锦缎丢入玉盆中。薛照与王元苏皆是富贵出身,却也从未见过此等奢靡之举。王元苏暗是心想:“南人穷奢极侈,实是叫人瞠目。民间尚且如此,明廷更不知藏富多少,便是十有其一充作军资,那也是大大棘手。”又想:“这户汉人家底如此肥厚,不如趁夜劫他一道,正好济补军饷。只是他在身旁,难免碍手碍脚。”偷瞧了一眼薛照,不禁脸色一赧,自怨道:“我是怎么了?管他作甚?”
  薛照向着身边一名书生打扮的男子问道:“敢问兄台,这粥中到底有何稀奇?”书生见他穿着邋遢,也不待见,白他一眼道:“乡下人没见过世面,顾大善人的‘金玉道化粥’可谓卓殊逸品,便是王侯之家也不见能比。你能瞧见,已是极佳眼福,若是能品上一口,那才是蛹打呼噜——捡着了!”
  薛照暗想:“这‘金玉’二字未免太过托大,他拿玉盆焚绢确算奢侈,难不成粥里还真撒了金粉吗?”一念未落,庭院靠外的高楼之上倏然步出一人,羽衣鹤氅,髻插青玉,一副道士装束。
  那人凭栏站定,拔出一柄古剑,振振念道:“帝德方多泽,莓莓井径同。八方甘雨布,四远报年丰。廒庾千厢在,幽流万壑通。候时勤稼穑,击壤乐农功。畎亩人无惰,田庐岁不空。何须忧伏腊,千载贺尧风。”吟诗作罢,旁边两名道童各伸双手,将一张金灿灿的物件豁然抖开。
  道士剑锋一挑,将那张金纸挑上空中,随之剑光横逸,一剑一剑斩于其上。金纸碎裂成缕,漫天飘落而下,就似千万只金蝶振翅翩飞,场景极是壮观。
  薛照暗是惊讶,那道士出剑极是缓慢,但硕大的一张金纸却在转瞬间被斩为千丝万缕,竟没有一条整块余下。金蝶翩翩飞落,全数坠入一锅鼎粥之内。
  为首的仆役高喊一声:“放粥!”霎时人潮涌动,另有侍女取碗盛粥,分与排队众人。薛照依次上前,排了足有一炷香时辰,方才领粥一碗。仔细一看,那粥尽选上好香糯熬煮,其中还配有枸杞、桂圆、薏仁、杏仁、核桃、乳覃、松子、莲子等辅料,最奇的是那丝丝金缕,竟真是自纯金箔片分出。
  薛照叹为观止,心想晋时石崇、王恺争富也不过尔尔,心中却对这顾大善人更添了一分疑虑。与王元苏对视一眼,互知心意相同,乃趁着人多杂乱之时,悄悄潜至一处僻静,各施身法,跃入墙内。
  二人落脚之处却是一片浓郁葱茏的树丛,方欲拔步,忽听得一个喘嘘浊重的男声道:“好妹子,今日老爷他们都到前院施粥去了,哪还有人盯着,你就放一百个心吧!”薛照扒开树叶看去,只见一名衣衫潦乱的小厮正扭着一名粉衣侍女上下其手,那侍女半推半就,鹅蛋脸颊涨的绯红,娇嗔道:“就你这么猴急,就不能多等上一会儿,待得天黑了。”小厮一脸淫笑道:“若等天黑,岂非瞧不清了你那前脯玉瓜枕,这才叫作暴殄天物呐。”言讫一手摸进侍女襕裙,一手慌着去解裤裆腰带。王元苏哪还由得二人上演活春宫,一跃而出,将二人点住。
  薛照拔出剑来,抵在小厮喉头,低声道:“我等只为劫财而来,你如老实言语,自不会害你性命。”那小厮点头如捣蒜,不及薛照发问,已将院落分布托盘说出。
  王元苏见他裤带半松,脸上一烫,一掌将其震晕。那侍女亟待尖叫,早被薛照击晕在地。薛、王二人各自换上下人衣履,依那小厮所言,径向后院寻去。
  二人穿廊走巷,一路少见人踪,但涉身险境,究是小心翼翼,躲躲闪闪行了半个时辰,绕过一座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来到一间大门掩闭的石屋前。
  二人蹑起手足,潜至屋边,只听一人厚着嗓子道:“这遭叫姓胡的官儿跑了,确是大大不妙。那人可有着本事通达天听,若是惊动龙颜,我丐帮随时都有灭顶之危!”另一人道:“我在洞里守株待兔,擒住‘狂浪舟夫’本也不在话下。孰料胡濙另还带了两个帮手同行,其中那胡女突然放出一团流火,还炸瞎了‘白龙元帅’一只眼睛,实在可恨之尤!”
  薛照与王元苏均是一惊,那说话之人正是“九蛇毒丐”佘九圣。只听一人缓缓道:“稷流长老何必赘赘多言,合我三人之力仍未将事办成,且不说有负帮主交托,传将出去那也是笑话一桩。”
  佘九圣冷笑一声道:“刑长老久居上位,自是将名声看得重些。我不过想着如何亡羊补牢,尽快把事情了结了。”刑长老怒道:“若不是你急于争功,不待我与仇兄到来便贸然出手,也不至如今功败垂成!”
  薛照兀是一愣,心忖佘九圣所言的刑长老定就是丐帮执法长老刑随古,而另一人则是传功长老仇征鞍。他微微起身,隔着窗纸正好可窥见内室三条人影。
  仇征鞍道:“二位不必争执,咱们同为帮中做事,切不可自生嫌隙。我猜他们一行定会远避凤阳而走,因而分遣了大智、大信两舵凡六袋以上弟子向徽杭古道一侧密加搜寻,如有消息,立时飞鸽回报。咱们只管在此静候消息。”
  刑随古道:“还是老哥想得周到,不似有的人只会鸡屁股拴线。”他与仇征鞍在丐帮摔打数十年,义同兄弟,自是不把岁暮寒后来拔擢的佘九圣放在眼里。
  佘九圣哼了一声,不再言语。此时房门嘎吱一声响,踏进来一人,向着仇征鞍道:“传功长老此番计较怕是正中了对方下怀呐。”
  仇征鞍一怔,道:“顾长老何出此言?”薛照听他姓顾,暗道:“莫不然丐帮的布粥长老竟是凤阳城首富?”
  顾长老道:“仇长老明鉴,那‘狂狼舟夫’身中稷流长老的蛇毒,伤势颓危,若想续命,必得寻找卢医良药,如此一来,这凤阳城不正是最好的去处?”
  刑随古道:“就算如你所言,柏如栩反其道而行,又何以见得姓胡的官儿也会一同前来?”
  顾长老笑道:“执法长老以为当初帮主为何要命大义分舵向‘狂浪舟夫’透露消息?”刑随古冷冷道:“我又不是帮主腹中蛔虫,怎能猜到。”
  顾长老踱走两步,言道:“胡濙与柏如栩渊源颇深,只是他们彼此恐也未然尽知。若揭开了这层关系,胡濙绝不会见死不救。”
  佘九圣倏然冷笑道:“布粥长老精明达练,不愧为帮主股肱。若你当日能拨冗一道前往,也不至我三人无功而返。”
  顾长老歉笑道:“佘长老何出见外言语?这几日兄弟我忙于粥会之事,分身乏术,确是辛劳三位兄长了。”
  刑随古在旁讽道:“叫花乞儿不以要饭为生,反而大办粥厂,挥金如土,怕是百年以来的历代帮主都没有谁会想到丐帮能得今日造化吧!”刑随古出自污衣派,对岁暮寒发家致富的做法一向不以为然,奈何帮中之人饥附饱扬,污衣派又不得权柄,自是难以发声。
  顾长老慷慨言道:“晋文公割股充饥,乃因险阻艰难,伍子胥吹箫乞食,则为逃亡落魄。想我帮中子弟,岂有生而为乞者?为了一口残羹剩饭,做得旧席对破毡,使得短竹配糙碗,叫爹叫娘叫财主,堂堂三尺儿男何以低声下气,趋求那嗟来之食?幸得天赐帮主大才于当世,方能变醨养瘠,令得本帮面貌丹垩一新。弟兄们酒肉不愁,才会安心落意,为本帮大业尽心效力。”
  刑随古给他一说,顿时没了言语,只得吞气入肠。仇征鞍缓颊道:“帮主继位以来,本帮确是好生兴盛。想来如今太平世道,也靠不得打打杀杀过活,说穿了还得靠那一床锦被遮盖。那些个显要的官儿,谁人不是狮子张口,若不是顾长老周转打点,咱们只怕又得四方去打莲花落了。”
  佘九圣问道:“那依顾长老高见,接下来我们又当如何行事?”
  顾长老缓缓道:“城中诸家药铺、医馆,我均已设下眼线,但有消息,随时来报。”又道:“前几日幸得了几棵辽东雪参,我想着三位兄长食少事繁,特命人熬了几盅参汤,诸位不妨浅尝润口?”
  仇征鞍嗤一声道:“我哥儿几个都糙惯了,顾长老不必劳心费事。却不知帮主寻那玉珏,究竟所为何用?”
  顾长老答道:“帮主确是为了辅送一位贵人入去京城。”
  刑随古不屑言道:“那人到底什么来头?竟要咱们甘冒虎口?净衣一脉不是素以攀高结贵为务,这次却敢谋算朝廷冢臣,真是奇也怪哉。”
  仇征鞍道:“所谓净衣、污衣,只不过是外人眼里牝牡骊黄,咱们都是一处蓬檐下的弟兄,何须说出生分话来。”话锋一转又道:“然丐帮百年根基,这几年在帮主操持下更是如日方中。家业得来不易,老夫确是不解帮主为何这次要棋行险招?”
  佘九圣不及顾长老开口,已烈然道:“人生一世,匆匆数载,安常守故岂非虚废光阴?叫花子若成了守财奴,那才是滑之大稽。老夫入得丐帮,可不是为了在此混吃等死。”言讫刷地站直身子,贽然道:“闲费口舌,那劳什子也不会自个儿长了翅膀飞来。既然凤阳城里张了罟网,总需有人守着网口,你们就请自便吧。”说罢径直推门而出。佘九圣在丐帮中与净衣、污衣两派均无牵连,加之性格乖僻、特立独行,别人也管他不得。
  薛照与王元苏屏住呼吸,生怕被佘九圣发觉。佘九圣出门之后头也不回,径自穿廊离去,似对顾宅地形颇为熟悉。
  屋内顾长老笑着言道:“帮主行事,自有道理。身为下属,我等也不好妄加揣度,咱们只管做好分内之事,那便是对帮主尽忠,对丐帮尽力了。”
  此时,门外一名女子轻声道:“爹爹,今日‘金玉道化粥’已分施完毕。”
  薛照暗吃一惊,自己一直留心外头动静,竟不知这女子何时来到门外。探头一看,只见那女子貌颜甚美,正是方才在广场中焚香施粥之人。
  顾长老应声道:“是霜骨啊,进来吧,给二位长老请安。”
  那女子喏了一声,步入屋内,轻轻将房门带上。薛照隔窗瞧见她向着仇、刑二人盈盈作礼,柔声道:“小女顾霜骨,给二位伯伯请安。”
  仇征鞍道:“大侄女快快请起,许久不见,真是愈发生的亭亭玉立了。”
  顾霜骨又作了一揖,方向着其父道:“爹爹,知府大人来了,说要与您商议劳军之事,现正在前厅候着。”
  顾长老站起身,抱拳道:“二位兄长见谅,小弟先去稍作应酬。如有所需,只管吩咐小女便是。”
  薛、王二人心想顾长老既位居四大长老之列,武功定然不凡,见其出门,立时伏身屏气。薛照斜目一瞟,只见顾长老道袍飘飘,却正是高楼之上祭剑劈金之人。
  薛照心想顾家既已布粥完毕,后院也不安全,向王元苏递个眼色,二人轻手轻脚迂回矮墙边,各自换回衣服。王元苏怕走漏风声,提掌便想了结那小厮与侍女性命,薛照拦阻而下,轻声道:“这二人偷腥苟且,自是怕被别人知道,就算醒来也定不敢多生言语。可如杀了他们,反是暴露无遗。”王元苏听他说得在理,默然收手。此时一声惊雷震裂长空,霎时乌云密布,眼见着就是一场暴雨即将落下。
  薛照大喜——大雨将至,街上行人定是避走不待,二人由着一声响雷,各自跃下墙头,四下果然并无人踪。薛照心忖丐帮既已识破胡濙“暗度陈仓”之计,其现身药铺实无异当风秉烛,当下急急而走,惟愿抢先一步。
  没走出两步,身后忽然一只手掌搭至肩头。薛照一惊,回身便是一掌劈出,那人挥臂格开。薛照倒跃一步,方看清来人容貌,却正是胡濙。
  薛照又惊又喜,胡濙上前一步道:“二位请随我来。”三人转出巷角,又穿过两条街,来到一家民居前。胡濙轻轻一推,屋门竟自开启,三人穿堂入户,但见书囊满架、卷束盈柜,一看便是枯砚之家。
  薛照瞧着书架上蛛网尘封,显是久无人居,正待发问,胡濙即开口言道:“这家户主前去省城参加秋闱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回还,咱们正好借了他这屋子说话。”
  薛照心知胡濙敕始毖终,更不多疑,自是将在顾宅所听元本道出。胡濙听罢,面色深沉道:“丐帮中果有高明之士。我此前听闻这布粥长老乃是岁暮寒的心腹肱骨,丐帮能够发家致富,多赖其力,却不想竟就是凤阳首富顾稀门。”
  薛照暗想:“原来顾长老名叫‘稀门’,可他宅前熙来攘往,哪有半分冷清之迹?”
  胡濙又道:“好在我多留了一个心眼,先叫药儿前去打探,果然几家药铺门前皆有暗哨往来巡觑。我情知不妙,便命药儿立时返回客栈告知邱女侠,速将如栩兄转移别处。我又恐二位深履险地,故才前来接应。”
  薛照感激道:“有劳胡大人费心。我二人一时兴起,深入龙潭,想来确是虑有不周。”
  王元苏柳眉一蹙,道:“你们汉人就是畏手畏脚,不进得狼穴,怎能捎出狼崽?”
  胡濙笑道:“王姑娘所言甚是,若非二位此番冒险,我们也不会知晓顾稀门的真身。”
  王元苏倏然愁颜道:“药铺进不去,那……他的伤又如何治?”胡濙道:“如栩兄所受蛇毒,风火夹杂,极是危重。既需犀角地黄汤化去脓疹,又得五虎追风散驱走寒热,可蝉衣、蝎尾、僵蚕等物本就难得,便是城中药铺大门敞开也不见得就有售卖。”
  王元苏听闻胡濙所言,大失所望,一脸悴沮。薛照心机一动,言道:“我倒有一法,不知可行与否。”
  王元苏眸吐清光,胡濙亦道:“救人如救火,薛公子但言便是。”
  薛照道:“适才我们闯入顾宅,粗知其院落布局。想来巨富之家,名贵药材定是足足有余。顾稀门既然遣兵四出,一定不会想到我们会突入他的本宅……”说到此处,薛照忽然话锋一顿,乍想起胡濙与柏如栩本就无恩有怨,此时却要他一同赴险,大是有悖常情。熟料胡濙朗然道:“此计甚好,咱们待得天黑尽了,便同去顾宅取药。”
  薛照深感其义,忽想起一事,言道:“现在想来,丐帮甘冒大险前来打劫玉玦,竟只为助送一人前去南京。此人究竟是何来历,却是叫人好奇。”
  胡濙略一沉吟,说道:“我也参详不透,但隐隐觉着或与打发梦真子等前来烟停谷的老者有关。听于峻极所言,那老者武功当是深不可测,若其亲自出手,成功之率更在丐帮三长老之上。怕是别有什么缘由,他不便自个儿与我相见。”
  薛照想了想道:“那老者驱迫七人入谷,却未言索取玉玦,只教诸人求医治伤。这七人行迹虽劣,武功却是不弱,为求续命,对胡大人定是有求必应。如此观来,那老者或许并非胸藏恶意。”薛照缕析条分,就如寻常断案一般。
  胡濙点点头,道:“薛公子所言在理。我甄心动惧,只道来者不善,又见那七人劣迹斑斑,故才唆使其自相残斗。若我预先知道锦衣卫与天策卫齐齐上门寻衅,略施手段便可纵使这群人替为冲挡。”
  薛照与胡濙又计较了一番,仍是猜不出老者身份,此时窗外一道闪电,映得三人壁影煌煌。接着雨如筛漏,噼里啪啦落将下来。
  王元苏忽如见鬼一般,发出一声尖叫。薛照扭头急觑,却见白花花的墙壁上赫然映着第四条人影,一边惊诧莫名,一边拔剑疾刺而出。胡濙檀扇斜打,一道夹攻而至。
  那人身如鬼魅,袍袖一卷,同时荡开薛照与胡濙攻来的两处兵刃。胡濙此时扇骨中已补全铁刃,反手一招,上下各射出一枚飞刃。那人手中忽多出一枚金光闪闪的兵器,铛铛两声,将两枚飞刃一齐挑上房梁,深插入柱。
  胡濙定睛一看,却见那人手握之中竟是一枚金色鈚箭,尚不及转睛,那人已一掌劈断窗楞,飞跃而过。此时一道霹雳击落,将屋内照的一片通明。借此一瞥,薛、王、胡三人均是瞧见了那人回望的脸孔。那张白蜡蜡的髹漆面具似笑非笑,欲哭不哭,在闪电映照之下更显得诡谲阴森。
  “樛木”半蹲在窗台上,嘤嘤笑道:“你们猜来猜去,怎会猜到那衣敝履空的糟老头竟就是躯不可赀的鄘风使。”三人闻言均是大惊失色,只听“樛木”笑着又道:“你们想见他,顾家大院确是个好去处。只是故人重逢,到底流的感时泪,还是淌的恨时血,那可就不得而知咯。”
  胡濙方欲再问,“樛木”黑衣抖落,身影已消失在雨夜之中。胡濙纵身取回插在梁柱上的铁刃,转头向薛照问道:“此人就是你所说的那位‘樛木’?”
  薛照默然点头,胡濙将铁刃装回扇骨,愔愔道:“周公座下,果无庸手。他适才一番谑言,却正好开释了我心中的疑团。”
  王元苏道:“这怪人万一也是丐帮一伙,我们岂不是已经暴露了行踪?”
  薛照道:“王姑娘勿虑,他若是有心犯难,大可直接出手,何必另费周章。”转身又向胡濙问道:“不知胡大人现下作何打算?”
  胡濙抱拳歉道:“二位对不住,我现在另有一地急切的去处。二位可往城南一带寻索,若发现门墙上绘有白色葫芦标记的屋舍,便是邱女侠的藏身处。我临走时,已嘱咐药儿在周边药铺顺手择取些解毒的熟药。凭药儿之能,足以制出一副应急汤剂,可保如栩兄数日性命无忧。后续之事,聚头再议。”言罢转身推门而出,数步之内身形便已沈湮不见。
  薛照心念一动,向着王元苏道:“你去找邱师姐,我去去就来!”言罢急奔出门外。
  原来薛照猜到胡濙必与鄘风使瓜连蔓引,定是打算独身前去顾宅。他究是放心不下,急忙追随而上,心想危急之时或能施以援手。
  大街上雨急人稀,薛照匆匆而走,不时已来到先前翻入的围墙边上。顾宅楼阁每一处檐角都点亮了彩穗灯笼,火光融融,在漆黑的夜色中更加显得昭如日星。
  薛照略作迟疑,纵身跃入院内。小厮与侍女自已不见踪影,二人偷情本是见不得光的勾当,醒来后哪敢声张,草草穿回衣服便各归所隶,后又未闻府中遭窃,更是心中窃喜,怎会想到先前的“恶贼”竟会去而复返。
  入夜后顾宅守卫陡然变得刁斗森严,不时有手举灯笼、腰悬佩剑的卫士交叉掠过。这些卫士身形矫健、步履疾快,武艺修为至少堪比丐帮五袋以上弟子。薛照不敢大意,伏墙潜行,费了好一阵功夫方才来到石室外。
  薛照刚站定位置,就见胡濙从长廊尽头阔步走来,顾稀门陪同在侧,一副殷勤之貌。守在石室门前的两名侍卫见是主人亲至,立时弯腰行礼,辟门让在两旁。
  胡濙在门前停住脚步,向顾稀门道:“顾庄主既已谂知本官来意,又何必转弯磨角,引我来这深院之中。”
  顾稀门打个手势,门前侍卫立即退下,周边又传来踏檐蹬瓦之声,显是另行潜伏之人一并撤离。顾稀门缓缓道:“胡大人可听过刘琦求诸葛的故事?”
  胡濙哼笑一声道:“去梯言必尽,仄席意弥坚。顾长老以为本官是刘琦还是孔明呢?”
  顾稀门微微一笑道:“世人只知鱼腹浦的诸葛卧龙,谁又闻鹿门山的司马水镜呢?”胡濙闻言脸色忽变。
  顾稀门躬腰探手,作一个迎客姿势,胡濙微一迟顾,拔步踏入室内。顾稀门随后进入,道袍一兜,即行将门关阖。
  薛照隔窗窥看,只见二人进门之后并未坐下,顾稀门伸手在正座后的帷墙上轻拍三下,墙体倏然从中分开,现出一条地道。顾稀门在前引路,胡濙随之入内,二人身影甫一消失,墙体立时关合如初。
  薛照心道:“这间石室筑在顾宅最深之地,果然暗藏玄机。现在守卫都已撤去,或可冒险一探。”他少年俠气,本就负险不宾,后身入公门渐自持节秉重,此番决意独闯龙潭,不禁又聊发了少年性子,一颗心不禁怦怦直跳。
  薛照使一招“翠贴莲蓬”,身体紧贴墙壁飞穿进门内。那石屋陈设甚简,地下两溜八张梨木交椅,正座之后的帷墙上挂着一幅南宋李嵩所作《赤壁图》,另有金人元好问诗题在侧,书画联裱、宋金对峙,显得颇远绳墨。
  薛照依葫芦画瓢在墙上轻拍三下,墙体却纹丝未动。薛照办案无数,自是处变不惊,仔细觑看之下果然发现画中湍流各有三处漩涡略微凸起。他自上而下拍了一遍,噌一声,裱画倏的自行收卷升起,画后石墙从中分开,显出一条台阶。
  薛照拾阶而下,只觉地道弯弯折折,一路下探,好在两壁皆点有油灯,方能摸索前行。行了约摸十丈远,足底已大半黦湿,显是地水上浸所致。薛照心下狐疑:“不知丐帮凿了这么深的洞子,是用来掩藏什么?”又走出两步,前方忽为一扇木门所挡,门上木皮剥蚀,显是世远年陈。
  薛照轻步凑近,忽听前方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源洁啊,你我自银子浜一别,到今日有多少年头了?”薛照心想“源洁”乃胡濙表字,这老者直呼唤之,必是亲近之人。
  胡濙声音此时响起,恭谨应道:“与恩公初识乃是洪武十年,迄今已有三十九年光景。”老者慨叹道:“想你那时还只是个垂髫小童,如今却已火然泉达,成了朝廷的重臣。”胡濙道:“晚生不曾愆忘恩公教诲,累勤取官,非敢妄为。”
  薛照翼翼透过门缝看去,只见一名衣衫褴褛的老者佝偻着腰身,兀自斜坐在一根长条板凳上。寻常丐帮子弟大多骨瘦形销,而其体型圆臃、面色红润,却似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家翁。老者听闻胡濙所言,双眼眯成一条线,连连颔首道:“贵不忘本,很好很好。”
  胡濙又道:“晚生出身瓮牖,若非恩公指囷相助,赐授青蓝书院一方几砚,晚生恐今日不过筛子湖畔一渔夫耳。”
  薛照一怔,心想青蓝书院与银子浜均在周庄,周庄兴盛始于沈万三,可沈家历洪武、建文、永乐三朝,略受摧黜,已是门楣倒塌、子孙流落,不知胡濙怎会跟沈家扯上关系。
  老者冁然笑道:“老夫那时吃著不尽,不过做些富而有余的事,谈不上什么高恩深义。犹记得当年老夫悬奖嘉文,倡诺每一文成,则赏黄金一镒,青蓝书院一众师生尽皆踊跃投稿,唯独你一人静坐自读,不为所动。老夫大是惊异,由此亦知你安心恬荡,必是可塑之才。”
  胡濙道:“可叹晚生如今心为形役,辜负了恩公的寄望。”忽然转言道:“虽出位僭言,晚生仍不得不询根问底。恩公远行云南,晚生几次寄雁传书均不得回音,此次回还中原,为何会与丐帮暧昧不明?”
  老者笑而不语,顾稀门言道:“胡大人果然开口见胆。丐帮这几年发皇张大,大人以为是卜数只偶?丐帮帮众逾迈十万,真可谓‘手中无粮,心头发慌’。胡大人在户部行走,自是一览了然,要麾驱如此之众,所费钱粮该是何其之巨?若无贵人从旁玉成、慷慨以助,丐帮只怕仍是一盘散沙,日渐式微罢。”顾稀门故意在“式微”二字加重语音,用意显然不言而谕。
  胡濙叹道:“我早该想到,除了周庄沈家,当今之世还有谁人拥得此等财力,足以令天下第一大帮伐毛换髓。”
  薛照心中一凛,暗道:“这老者莫非竟是沈富?”
  沈富即是沈万三的本名,万三者,万户之中三秀,可谓巨富的别号。据言沈富当年得苏州富室陆德源慷慨赠财,以为资本,由始东走沪渎,南通浙境,转辗贸易于海外,赀巨万万,田产遍于天下。薛照自幼听说沈万三种种异闻,然因时隔久远,皆以为是后人杜撰的奇谈。
  老者咳嗽两声道:“老夫已是风烛残年,前尘往事直如南柯一梦。可越是颠毛种种,越是思乡切切,奈何赭衣裹身,不得归路。幸得黔国公沐小公爷慈宥,这才得以全骸复还。”
  薛照惊觉:“此人果然就是沈万三!”当年沈万三助筑南京城墙三分之一,又请以黄金万锭犒军。朱元璋性忌多疑,怒斥曰:“匹夫犒天下之军,乱民也,宜诛之。”凭赖马皇后从中求情,乃改流刑,徙戌云南。
  薛照心道:“世人皆言沈万三富可敌国,犹是匹夫得其资扶亦可鱼跃龙门。太祖岂容有人与国争富,自是先除后快。其子孙后坐蓝玉案,九族株连,家资尽没,沈家何以还有余力訾养丐帮?”又想到沐晟参与其中,心中更添不安。
  沈万三道:“老夫虽是托大,但也晓得‘狡兔三窟’的道理。当年我以赀蓄百之其一投于丐帮,即是想到有朝一日秋风落叶,或可为用。”
  薛照听言暗自佩服,心忖沈万三富甲天下果非偶然——朝廷查抄沈家,怎会料到其竟藏富于丐帮?此等深惟重虑,绝非偷安旦夕的寻常商贾所类。
  顾稀门道:“但得五湖明月在,春来依旧百花香。胡大人高人雅士,自然晓得其中利害。”
  胡濙缓缓道:“雍容不迫者,恩公当之无愧。‘鄘风使者’由此得之,自然也是却之不恭。”
  沈万三笑容不改,只是眯起的眼睛微微放大一厘。就在此时,顾稀门道袍一挥,袖中长剑如白鹄般星飞而出,直刺胡濙人中。但见沈万三一掌轻拍在所坐条凳一侧,板凳如被刀锯,裂出一截骰子大小的木块,高高弹起,正好挡住顾稀门剑锋去处。
  薛照见多识广,一眼瞧出沈万三适才一掌似缓实急,震断木凳竟无半丝飞屑,所用正是武当绵掌的招数。顾稀门吃了一惊,收剑道:“岳……”不及说完,沈万三已站起身来,开口道:“源洁啊,老夫本不该瞒你,可有常无常,双树枯荣,老夫终是未能参悟透了。此番千里归还,为的就是赴南京面谒周公,除愈心魔。可笑南京城墙三有其一为我所筑,如今却不得其门而入。欸,这才想着借你那通关玉玦一用。老夫怕你为难,方才请丐帮帮忙,不想他们手段忒的粗猛,倒落下了这一场尴尬。”
  胡濙面无惧色,言道:“三位长老意外失手,恩公怕我上启天听,这才诱我至此,欲以当年恩义相说,可是如此?”
  顾稀门怒嗓斥道:“胡濙!当年若非沈家恩眷,你如何能有今日?当真是中山狼子!”
  沈万三摆摆手道:“源洁一早就猜到了是我,他若有心出卖,焉有此时促膝叙谈?”又向胡濙道:“我在路上听闻汉王与锦衣卫欲与你为难,这才打发了梦真子他们七个去到烟停谷。我知你见精识精,定能辔驭其众,解围而去。”
  远处忽然脚步响起,薛照一惊,眼见四下皆是光秃石壁,并无躲处,急忙施展“壁虎游墙功”,身体倒贴至壁顶,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
  来人步履极快,三两步间就已推门走进。薛照居高俯看,只瞧见那人一身松绿锦袍,头发披散在肩头,显得甚是逸宕。
  那人进门即道:“胡大人光临蔽帮,暮寒未曾远迎,失敬失敬。”薛照听言一惊,暗道:“这人就是岁暮寒。”
  岁暮寒欠身向沈万三问安:“恩公与胡大人叙旧,可还愉快?”沈万三眯起眼睛道:“正说得高兴,却被你打了岔。”
  胡濙向着岁暮寒一通打量,并未言语。岁暮寒自顾向着沈万三道:“恩公,今日我去见了陈理和明升。果不出您所料,陈理从朝鲜偷潜回国就是为了纠众起事。他一来是想借丐帮这十万生力,二来是求我资予军费。这个人倒是如意算盘打得咣咣响,竟想着空手套白狼,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买卖。”
  岁暮寒语出月胁,竟对胡濙视若无睹。沈万三道:“陈风使毕竟曾为一国之主,你怎可尊己卑人。”岁暮寒躬身道:“恩公教训的是。”
  薛照心如电击,不想陈理竟是十五风使之一的陈风使。当日梦崧楼中,面具人曾言陈风使座下“宛丘”也在现场,由此思来,便应指的明升。
  胡濙开口道:“今日得拜恩公尊颜,实乃幸至。惟愿恩公保重身体,晚生改日再行问候。”作了一揖,转身欲去。
  岁暮寒手臂一横,挡住去路,笑道:“胡大人与恩公叙完旧事,也该与我这儿时同窗再话情谊吧!”胡濙眼光扫落,言道:“不想你竟成了丐帮帮主。”
  岁暮寒哈哈大笑道:“这又有何奇怪?你脑袋好使,连考连中,当了大官儿。我笨头笨脑,屡试不第,成了叫花子。这都是命数,老天爷赏你哪口饭吃,你就不能挑肥拣瘦,好吃难吃一股脑吞下肚子,总归饿不死。”
  胡濙见势不对,急欲脱身,刚一伸手扣住扇坠,岁暮寒即纵声笑道:“这间石室密不透风,布毒施障也确是便利。胡大人医术无双,用毒也是大行家,丐帮又怎会失敬无防?”伸手朝沈万三刚刚所坐木凳一指:“这把木凳别看不起眼,却是由锡兰山的千年愈疮木制成。这木头别无好处,但气味可令人醍醐醒脑,其木肉更能吸摄百毒,摆在这里刚好派上用场。”
  薛照暗忖道:“岁暮寒看似跌宕放言,实则却置水不漏,且不说他拳脚功夫如何,便是此番计虑便可叫人刮目相看。”
  沈万三慢吞吞道:“人家做的是单刀赴会的关羽,你们却要当鸿门设宴的范增,怎的还不自惭形秽。”
  岁暮寒闻言立时垂下手臂,让出一条路来。沈万三上前一步,握起胡濙的手,喟道:“自古忠义难两全,你心头的难处,老夫多少都晓得。朝堂江湖无不危分险布,老夫垂垂老矣,已无心力再与天斗,倒是你置身当今皇帝与那邶风使之间,恐怕才是左右两难,未知所措。”
  胡濙脸色异变,向着沈万三鞠上一躬,匆匆转身而去。
  岁暮寒望着胡濙走远的背影,嚯嚯笑道:“还是恩公高人一着,您既提了邶风使,料想胡濙这一去之后再不敢多言一字,否则永乐老儿与邶风使任谁知情,他都是宠了媳妇得罪娘,决计落不了好。”
  顾稀门悠悠道:“帮主言及陈理、明升,胡濙定会紧咬不放,咱们也算又去了一处心患。”
  沈万三叹道:“源洁颖悟绝伦,便是你二人也颇有不及,只是他本性安善,遇到人情牵绊,难免犹疑不决。我等原是乘人之隙,又有什么值得沾沾自喜?”
  顾稀门见沈万三面露不悦,转而言道:“不知邶风使在暗中作何诈谋,胡濙既是他属下,为何又要派‘柏舟’、‘绿衣’二人前去抢玉?”
  薛照心想:“柏如栩是‘柏舟’,邱师姐是‘绿衣’,胡大人是‘式微’,三人同属邶风,为何彼此不知?”细细回想,忽然惊觉:“胡大人左肩有五道伤印,柏如栩胸口也有同样的印记,莫不这就是邶风属下的标记?胡大人定是瞧见了柏如栩身上印记,念及邶风使的情分,方才不惜用‘渡劫转生丹’救他性命。”
  只听沈万三道:“不是邶风使要摆迷魂阵,而是朱棣在下柯烂棋。源洁只怕早已对那位永乐大帝死心塌地,只是碍着邶风使当年情面,这才留了余地。反过来照照镜子,丐帮也并非就是铁板一块,你们毕竟都是后来人,要想驯众如一,还须恩威并济。”岁暮寒欠身道:“记下来了。”
  沈万三悠悠道:“风就像一个小朝廷,这其中也是分朋引类、各成派系,就像沐晟这次默许我成行,可不仅是一念之慈。他沐家要世世代代都做云南王,沐英积下那点儿阴德可远不够用。沐晟比他长兄聪明,知道君王之诺就如水底之月,永远都是看得到摸不着。他借我之力,广辟锡矿,并促边贸,又将所获财帑源源不绝赂献朝中当权如张辅、纪纲、刘观等人,十年间虽进攻土酋战数不利,朝廷仍以其绝远世家而宽假优容,足见其智非凡呐。”缓了缓又道:“风使之中只有上位者知晓下位者真身,桧风在十五国风中位列十三,是以沐晟只晓得曹风、豳风二使的底细,却不知我为鄘风,纪纲为卫风,自也不知陈理就是陈风使。这其中的紧要,你二人务记守口如瓶,绝不可向外人提及。”
  薛照暗道:“原来风中还有这般规矩!可鄘风明明位列邶风之后,沈万三为何却会知道邶风使的身份?他又是谁?”只听岁暮寒道:“胡濙竟能猜出恩公真身,确是了不起。可那陈理贸贸然找上丐帮,胆子未免也忒大了些。”
  沈万三道:“风使之中焉有等闲之辈,你命人暗里跟踪,瞧瞧他与明升还跟谁有接触。”岁暮寒答应下来。
  沈万三又道:“我位处鄘风,自是可以居高临下,看清诸风流向。我打伤这七个人,其所在门派、帮会、世家皆与风中大有牵连。一粒石子若用力得当,也能激起千层巨浪,我将他们聚在一起,一来是为探听源洁动静,二来则是抛出一串炮仗,叫各路人马疑邻盗斧,不敢妄动。”
  岁暮寒拍手赞道:“恩公高明!不管胡濙有没有给他们治伤,这七人复出江湖必然掀风播浪,闹得人心惶惶,咱们正好可以乱中取利。”
  薛照心想丐帮定还不知梦真子等人早已送命在娄畏花手底,但听知风中势力竟渗透江湖如此之深,仍是令他不寒而栗。
  顾稀门道:“传功、执法、稷流三大长老齐出,仍未抢回通关玉玦,实在是我大意失算。眼看中秋在即,南京城又重重戒严,须得尽快想出法子来才是。”
  沈万三摆摆手道:“我叫你们去找玉玦,不过是为了试探源洁虚实。南京城墙三分之一由我所筑,我自是知道从何而入,你们不必再操心此事。玉玦就让邶风使拿去吧,中秋盛会缺了一人,岂不坏了圆满之意。”
  岁暮寒与顾稀门对觑一眼,均想沈万三心府如海,当真深不可测。岁暮寒清了清嗓子,又将近来丐帮帮务择要相告,沈万三听而不语,眼睛再次眯合成线。
  薛照伏在墙顶多时,四肢已然僵硬难支,可眼皮底下就是鲨海鳄潭,性命安危系于一线,只得鼓足内力,咬牙强撑。
  便在此时,从甬道入口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外公,地下又湿又冷,您还是快出来吧。”
  薛照不及吃惊,来人竟已踱至门外。只见其人身着云锦织衣,一缕异香萦体不散,却是顾霜骨。
  薛照虽沉气丹田,但究竟耗力极多,额头一滴豆大的汗珠不禁倏然滑落,不偏不歪,正好滴落在顾霜骨左耳垂上。顾霜骨抬眼一看,与他目光撞个正着。薛照怛然失色,正不知作何应对,顾霜骨却低下头去,上前一步,搀起步出木门的沈万三胳臂。
  沈万三轻抚其头,笑道:“骨儿来了,今天又做了什么好菜,要叫外公尝鲜。”顾霜骨轻嗔道:“正好小苑的桂花开得盛了,我便撷了些来,煮了桂花糖芋苗,就怕您吃腻了。”
  沈万三开怀大笑道:“小骨儿煮什么,外公都吃不厌。”顾霜骨道:“可您先得把今天的药喝了才行。”沈万点头道:“好好好。”挽起顾霜骨,岁暮寒与顾稀门随侍在后,一并走了出去。
  待听得石室墙体开合之声又起,薛照方才劲力一懈,跳落下地。薛照喘了几口大气,方才想起刚刚古怪——顾霜骨明明已经瞧见了自己,为何却未揭发?她唤沈万三外公,顾稀门岂非就是沈万三的女婿,那沈万三的女儿又去了哪里?
  薛照定下心神,想着率先脱身方为上策,沿着甬道摸索上前。走了一段,正接近暗门,忽听外面锣鼓梆子大鸣大躁,一人高喊道:“左右包抄,休叫贼人走掉!”又一人喊道:“墙头树后,假山地窖,都搜仔细了,旦有发现,鸣锣相报!”另一人嚷道:“城内缉捕司,城外先锋营,均在赶来路上。各人小心,务留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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