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曙光城

　　日落之前，使臣一行人的车队终于顺利抵达曙光城。
　　曙光城位于因门王国中部，地处平原，而且这里正好是赤谷河上游的几条大支流入河口之下，因此赤谷河在曙光城附近的流域河道极宽，是因门王国境内最好的水路段之一。
　　同时，这里也是涅莲的故乡，十二年前那场震惊全国的神弃者纵火事件正是发生在这里。
　　“你没事吧？”奥银有些担心地问了问身边的涅莲，自从他们进城以来，涅莲的面色就一直阴晴不定。
　　奥银自然清楚这里是她的伤心之地，但出于关心，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涅莲摇了摇头，举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她的口中顿时充满了清香，这是涅莲从未品常过的奢侈品。
　　此时两人正坐在贝鲁格伯爵的私人住所的庭院中，贝鲁格伯爵就是曙光城的领主，他之所以能成为这个王国交通枢纽地区的领主，和他娶到了王国北境公爵之女脱不开关系。
　　此时的伯爵已经带着大批人马出城迎接使臣一行人，当然，如果单单是使臣还不值得这位伯爵大人如此尽心尽力，他真正不敢得罪的是和使臣一同到来的护教使幽兰。
　　教会势力和世俗贵族之间的关系多年来一直都很微妙，名义上掌握神权的的教会有着高于世俗政权的地位，但实际上并不会有哪些王族愿意看着教会侵蚀他们的权力。
　　但是，教会手中牢牢握着灵使这张王牌，更何况他们还有十二位每一人都足以单枪匹马灭亡整个国家的护教使。
　　而除王族之外的普通贵族和教会之间的关系就没那么敏感，他们之间更像是一种互利共生的合作关系。
　　散布在大陆各处的大小教堂的日常运营离不开当地领主的资助，而教会的布道也在间接帮助领主维护领民生活状态的正轨。
　　更重要的事，还有神弃者这个不知何时就会给领主带来灾难的不确定因素，教会的存在就是俗世间的一道可靠之极的保险。
　　之前奥银等人来到曙光城后，圣骑士团的任务可以说已经完成，接下来只需要等伯爵和使臣一行人接触完毕，圣骑士团即可离开此地回都城复命，但奥银显然不在一路奔波回都的人之列。
　　作为克雷曼家三子，伯爵自然不会怠慢了奥银，奥银本人也老早就向骑士团告假，这次任务中他将随同使臣一行人乘水路前往东境港口，也就是奥银之父克雷曼公爵的领地。
　　圣骑士团中的贵族子弟请假回家偷懒本就不是什么稀罕事，更何况奥银贵为公爵之子，至于涅莲则是被奥银软磨硬泡才同意和他一同前往东境。
　　圣骑士团高层自然不会因为公爵之子回家时顺便带个女伴这种事而挑刺，于是涅莲的告假也毫无悬念地被批准了。
　　至于贝鲁格伯爵自然也是以为涅莲是奥银用来风花雪月的女伴，没有多问便留给奥银一个“我懂”的眼神并吩咐下人好好招待这二人，之后便急着出城去迎接幽兰一行人。
　　涅莲之所以答应陪着奥银自然不是因为想偷懒或是那些人自以为的某种原因，她仅仅是不想过早离开这个承载了太多回忆的曙光城罢了。
　　“我想去公墓看看。”涅莲说着就站起身。
　　“可是，使臣和伯爵他们很快就要到了，你现在去公墓的话就赶不上晚宴了。”奥银劝阻道。
　　“我本来就没打算参加你们这些贵族的晚宴。”涅莲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开。
　　原本侍立在这两人一旁的女仆被这一幕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怎么看都是平民的少女为什么敢在公爵之子面前这么放肆。
　　奥银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转头对侍女说道：“她回来的时候可能正是晚宴期间，你们记得派人送她直接回客房就行。”侍女躬身应下后，奥银又加了一句，“别忘了帮她准备点晚饭。”
　　涅莲走去马厩牵出了自己的鬼蹄马，然后在向马厩杂役问好路后离开了伯爵府。
　　涅莲骑马赶到教会公墓时已经是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圣骑士的身份让她轻松进入了墓园内部，然后她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想找的坟墓。
　　八年前，在那场震惊全国的灾难中死去的四十九人皆埋葬于此，他们包括五名神职人员和四十四名孩童。
　　八年后的今天，当年唯一的幸存者涅莲正跪在洁琳娜修女的墓碑前泣不成声。
　　洁琳娜修女来到曙光城福利院工作是十年前的事，那时候她才十七岁，当时的涅莲是一个不到七岁的幼孩。
　　“这孩子很特殊。”当时负责管理福利院的老修女在指导新人洁琳娜时说道。
　　大约六年前，一个穿着长袍，用兜帽遮住脸的女人将襁褓中的涅莲送到了福利院中，不由分说就把孩子塞给了老修女。
　　不等老修女生气，那女人又拿出了很多的钱——多到足够福利院内所有工作人员和孩童的生活质量提升一个档次。
　　“照顾好这个孩子，我会派人盯着你们！”那个神秘女人的语气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无数到老修女嘴边的问题被那女人身上散发出的气场吓了回去。
　　“她的名字叫涅莲，这是她的母亲为她取的名字，如果她长大以后问起自己的身世，就说她的父母早就死于意外。”
　　那神秘女人如是说道，不过老修女从她这句话中听出了一丝悲伤。
　　“哦对了，这孩子的姓是赛博维。”这是神秘女人走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别无选择的老修女收留了小涅莲，这些年她和院内其他修女多次猜测过涅莲的身份，她们一致认为她是某个离家的贵族小姐与人私通所生，而那位贵族小姐被家里人发现踪迹后只得将孩子送往福利院。
　　再加上她们从未听说有哪位贵族的姓氏是赛博维，这也让她们贵族小姐与平民私通的推测更加真实。
　　至于那女人说的会派人盯着福利院，老修女并未放在心上，这显然是她因为担心涅莲才说出口的荒诞威胁罢了。
　　对老修女来说，这件事最后的疑点就是那位送涅莲来福利院的女人到底是什么人，从她的话中听得出来她并不是涅莲的母亲，但如果说她是为贵族小姐跑腿的下人的话，又有哪个下人会散发出那种让老修女悚然的上位者气场呢。
　　就在福利院中的人们逐渐淡忘了这件事的时候，老修女突然意识到曙光城分教会对福利院的关注程度有所提升，甚至数次派人来巡视福利院时，来人都会有意无意地提起涅莲。
　　老修女这才想起来那个女人说过会派人盯着福利院，这来自教会的“巧合”让她不敢多想，她也再没有跟人说起过涅莲被送来的那天的事。
　　在指导新人修女洁琳娜时，老修女特别叮嘱她要照顾好涅莲，但没有说明原因。
　　洁琳娜没有多问什么，她对福利院中的每一个孩子都一样关怀，原本沉默寡言的小涅莲在见到洁琳娜后也开始有了更多的笑容。
　　跪在洁琳娜墓前的涅莲抬手拭去已经流到下巴上、让她有点痒的泪珠。
　　不得不说，在福利院生活的日子里，和洁琳娜相处的短暂的两年是她最开心的两年。
　　可惜的是，洁琳娜来这里工作仅仅两年后，神弃者炎狱在这里犯下了惨绝人寰的屠杀罪行，包括洁琳娜在内的四十九人葬身火海，涅莲的人生也就此走向了新的道路。
　　等涅莲好不容易止住哭泣擦干眼泪后，她才注意到异样——洁琳娜修女的墓碑后面放着一束花，那是一束很新鲜的白花，花瓣边缘才刚刚开始干枯，刚才涅莲到达这里时因为情绪激动，并没有注意到花束。
　　有人在自己来之前祭奠过洁琳娜，而且那人离开这里并不久！
　　会是谁呢？涅莲怎么也想不出来。就在这时，落日最后的余晖也消失了，阴影如同一只巨掌迅速覆盖了墓园。
　　见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涅莲只好起身准备离开。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到这里之后所做的一切都在某人的注视中，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一双深邃的黑眸一直在暗中观察着她。
　　但黑眸的主人——也就是在涅莲之前祭奠过洁琳娜的人完全隐匿了自己的存在。
　　涅莲走后，那人收回了隐匿气息的神力，从藏身的大树后面走了出来。
　　他皱着眉头看着洁琳娜的坟墓，涅莲肉眼凡胎自然发现不了什么，可对他来说，在他强大的神识之下一切都无所遁形，他早就注意到了这件奇怪的事——洁琳娜的坟墓是空的，里面并没有遗体。
　　“教皇，你一直在隐瞒的究竟是什么呢？”那人自言自语道，“不过没关系，我会用我的手段知晓一切的，而且在那之前……”
　　那人将目光转向洁琳娜的墓碑，自言自语的语气变得更加柔和，“洁琳娜，对于为你带来痛苦之人，我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我保证！”
　　……
　　此时的贝鲁格府邸中，一场名义上为迎接使臣但主要目的是招待幽兰的晚宴已经开始。
　　席间，贝鲁格在忙着恭维幽兰的时候也不忘斜着眼偷瞄一下幽兰身旁的侍女，那名侍女可以说是贝鲁格迄今为止所见过的最美的少女。
　　不过就在他略带下流的视线落在侍女脸上的瞬间，侍女仿佛察觉到他的注视一般微微抬起头，贝鲁格被侍女凌厉的眼神盯住的瞬间，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感突然从他的心底升起。
　　贝鲁格慌忙移开视线，并用自己肉感十足的手拿起手帕轻轻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接下来他再也没有敢对那名侍女心存轻薄之意，虽然他不明白刚才恐惧的缘由是什么，但他确确实实明白了护教使的贴身之人不好惹。
　　坐在桌子另一边的林烜和苏叶云一直在安静地用着餐，但他们依然认真地听着身旁的翻译官员小声复述的贝鲁格等人的谈话内容。
　　按照安排，他们一行人将要在曙光城停留两天而后登船离开，接待他们的事宜由贝鲁格全权负责。
　　贝鲁格自然是趁着这个能接近护教使的机会大献殷勤，但他并不知道因为自己对那名“侍女”的失礼举动，这块大陆上最强的圣灵使已经对他心生厌恶。
　　因为林烜等东方人没有熬夜的习惯，幽兰和月浈二人也不喜欢和别人多打交道，所以这次的晚宴结束得并不晚。
　　涅莲在之前那名招待过她和奥银的侍女的带领下回客房后不久晚宴就结束了。
　　涅莲这才想起来自己自从中午之后就什么也没吃过，而此时身处豪华府邸中的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找食物，只好苦着脸躺在床上。
　　过了好一会之后，已经有些迷迷糊糊的涅莲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她打开门后发现来者是之前接待过她的女仆。
　　涅莲在开口询问对方有什么事之前，她先是闻到了一阵刺激食欲的香味，她的肚子顿时不争气地发出微响。
　　涅莲低头看到侍女手中装着晚饭的盒子，当即被对方的贴心感动不已。
　　不过侍女在将饭盒放到房间里的桌子上后却急忙向涅莲弯腰道歉，一头雾水的涅莲半天才听明白她的意思。
　　原来早在自己刚离开的时候，奥银就猜到她会空着肚子回来，便提前交代侍女帮涅莲准备晚饭，但由于晚宴期间工作繁忙，侍女在将涅莲带回客房之后就回去工作，竟然忘记了为涅莲准备晚饭。
　　听了侍女的话后涅莲也是赶紧安慰着她，涅莲自然不是会因为这点小事就生气的人，听到涅莲的话的侍女抬起头露出感激的表情。
　　不过这也让涅莲注意到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侍女的左脸颊微微有些红肿，就好像不久前被人打过一样。
　　“你出了什么事吗？”涅莲习惯性地投去关切的目光。
　　明白涅莲所指的侍女有些惊慌地捂住左脸，“没事没事，是我之前不小心撞到的！”
　　怎么看都不是撞伤的啊，涅莲皱了皱眉，正在纠结要不要继续追问的时候，房间中再次响起了敲门声。
　　“涅莲，你在的吧。”某人烦人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侍女用询问的眼神看了一眼涅莲，涅莲轻轻点了点头，于是侍女走上前打开了房门。
　　“嗨，涅……嗯？”看到开门的人是侍女之后奥银也是一愣，不过他马上就看到了坐在桌边的涅莲，于是他大大咧咧就走了进去。
　　“你有什么事吗？都这么晚了。”涅莲没有给奥银一个正眼，而是边说边打开饭盒，现在比起和奥银聊天，显然填饱肚子更重要。
　　“你怎么才吃饭啊，”奥银说着就回过头看了一眼侍女，“我不是说要在你回来的时候就准备的吗？”
　　听到这里，侍女的表情明显变得紧张，身体也开始微微颤抖。
　　“我刚回来的时候不饿，所以叫她们晚点送饭，你管得着吗？”涅莲不客气地回答道。
　　听闻此言的侍女急忙给涅莲投去感激的眼神，不过她的心里更多的是疑惑，为什么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少女敢用这种语气和奥银这种上位贵族说话。
　　一开始她也顺理成章地以为涅莲是奥银用来排遣寂寞的女伴，但稍微见到过这两人的说话方式之后就很难有这样的感觉了。
　　“那好吧，等你吃完我们聊聊？”
　　“有什么话在这里说就行了。”涅莲边说边舀起肉汤，如果不是奥银在这里的话，她早就开始狼吞虎咽了。
　　“也行。”奥银说着就看了一眼旁边的侍女，侍女当然不傻，她马上弯下腰退出房间并带上了门。
　　“今晚的晚宴上，我见到护教使大人了，怎么说呢，幽兰大人和传言中的一样漂亮！”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涅莲边吃面包边说。
　　“因为我有一些比较在意的事，就想找机会和护教使搭话，但始终找不到机会，然后我想跟她的侍女搭话试试，但结果怎么说呢，”奥银皱着眉回忆了一下当时的场景，“那姑娘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像一个侍女，很高冷，就像你一样，也不对，感觉她比你难打交道多了。”
　　涅莲一边吃饭一边一边听奥银说着废话，就这样过去了小半天。
　　“行了，你没啥要紧事就回去吧。”已经吃完饭的涅莲感觉有些烦了。
　　“好吧，我最后还有一件事要问你一下，你之前去过墓园了吧，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特别的事是指什么？”
　　“我也不清楚，大概就类似有没有人跟踪你啊，或者找你问话这种。”
　　“克雷曼，你今天很莫名其妙啊，没生病吧。”
　　“没啥事就算了，我就随便问问。”
　　“真是的，你干嘛关心我的闲事，去趟墓园而已，能有什么……”涅莲说道这里突然想起来了那束出现在洁琳娜墓碑后的花。
　　“怎么了，有问题吗？”
　　“没事。”涅莲摇摇头。
　　“那好吧，我走了，你也早点休息吧。”奥银说着就起身离开了房间。
　　真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吗？离开房间的奥银这么想着，不由自主就皱起了眉头。
　　他对涅莲的关注从她进入砅城学院之时就开始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平民少女能够来到满是贵族和富商之子的砅城学习，这背后的原因当即吸引了好奇心旺盛的奥银，接下来奥银用各种手段调查了涅莲。
　　他的调查结果显示，涅莲入学的费用全部由教会承担，但教会这么做的理由却未曾得知。
　　接下来，他调查的方向理所当然地转向了曙光城福利院惨剧，为了获得更多当时的情报，奥银甚至用假身份雇用了不少曙光城的情报贩子帮忙调查。
　　但是一段时间之后，这些情报贩子要么一无所获，要么就因为突然被查出莫须有的犯罪而被逮捕。
　　遭遇巨大阻力的奥银只好将目标转移到了涅莲本身，在他帮涅莲解决了一些砅城里难免的麻烦事之后两人渐渐熟悉起来，这期间奥银也慢慢将涅莲视作了真正的朋友，而关于涅莲背后的秘密，奥银迄今一无所知。
　　但不论如何，所有线索指向的结果只有一个……
　　“教会嘛，到底在搞什么呢？”奥银轻轻摇了摇头，回到自己了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