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海上

　　白昼终于冷冷清清地开始了，凄凉的阳光朝这些清晨起航的船员们致敬，它先是映入了大海，而后照亮了地平线，海里仿佛升起无限的白光，如同幽灵，那是阴郁的曙色，沉睡的人看不到，清醒的人看到了，在这许多光斑中，还没有哪道光是特别明亮的，我们得承认太阳有时候也会懒惰，比如在阴雨天里，或者暴风雪中！
　　老人一声不吭，他沉默着站在船尾，又像刚才在岸上那样什么都不看，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似的，他一定在想东西，想什么呢？皮特猜不透老人在想什么，也没空去猜，因为有比胡乱猜测更重要的事，便是他还不会开船，然而就和以前一样，他绝不会把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说给别人听，他说自己是个有名的船长，风和浪都难不倒他，那个不知情的伤疤少年偏偏就相信了这种鬼话！他像那位老人一样独自站在船首，看着从地平线上升起的太阳，轰鸣的大海命令浪花打在这个少年的脸上，少年无动于衷。
　　皮特的手里拿着八分仪，却不知道这玩意儿是干什么用的，他从前只见过船长拿它来测定船前船后的高度，为什么要测量高度他也不知道，但是可以学得很到位，他花了二十秒的时间就检查完计程仪上的木架，再花十秒的时间查看沙漏，他一会儿使左舷调向，一会儿观察蓝天，并且降下三角帆，他真是觉得自己棒极了，也会有成为船长的这一天，但是，他不清楚这艘船要把他们送到哪里去，僵直的手指握着舵手，使得整艘船彻底偏向了西边。
　　伤疤少年回过头来看了皮特一眼，看起来他还是非常认同这个小伙子的能力，傻傻地朝他笑了笑，这一笑使得皮特的心里刮起一阵狂风，一个严肃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干得好，但这次又要沉了，是毁在你自己手上！”
　　皮特当然听得出来，这是他自己的声音，他忽然松开手，想要把实话告诉面前的可怜人，可是一个浪打了过来，把他和旁边的一只酒桶掀翻了，这个时候，皮特听见了巨帆的声音，是另一艘船正向这边驶来。
　　那是一种非常巨大的风帆，而且不只是单桅帆和双桅帆这么简单，通过朦胧的白色，皮特看到海平面上崛起三艘巨舰，他见过这种巨舰，当然是在画册里，那是风帆战舰，开在最前面的那艘战舰长达五十多米，舰宽十五米，舰上有三根主桅杆，桅杆高四十多米，这还不是最吓人的，吓人的是这几艘战舰全都设有三层火炮甲板，约有十几门加农炮和数门巨型短炮，如果使它们一起发射，海洋都会被翻转过来。
　　皮特吓坏了，看着这几艘战舰越来越近，像是看到三张血盆大口扑向他，它们虽然同样都是木质的，但是船体大小和结构大不相同，虽然都以风为动力，但在海上行驶的速度有着天壤之别。
　　这个时候，船上响起一个声音：“撞沉它们！”
　　大家都不吭声，当然没有哪个傻瓜会觉得这艘破船能赢得了它们，就连三岁小孩也能迅速做出正确判断，伤疤少年却不以为然，他一脸傲气，指着开在最前面的那艘最大的家伙，又重复说了一遍：“撞沉它们！”
　　看得出来，这将是一场非常坚决但毫无胜算的较量，这个伤疤少年，就像看不到自己的劣势似的，他站在船首，如同立在风雪中的碉堡，他像是块即将遇上礁石的木板，却非常自信和倔强，他又像是个正在享受极刑的人，即使死于闪电也非常痛快！
　　但是我们的伟大的‘船长’给自己下了旨意，他急忙让船头转向，船体原来是向西的，现在向东了，由于那几艘战舰不会留意一艘比自己小得多的小商船，所以他们也很快朝相反的方向驶去，那是皮特一伙人刚刚离开的海岛的方向。
　　在擦肩而过的同时，皮特看到了立在舰首的镀金女神像，那是一座拖着望远镜的雕像，第一座雕像后面还有第二座雕像，是一位天使，她和女神一样是镀金的，但手里却举着又长又尖的巨剑。在这两座巨大雕像的后面，皮特又看到五十来个人列队站着，这些人喊着同样的口号，不像是水手，因为他们都穿着厚实的重甲，个头很高，站在高大的战舰上就显得更高了，而且这些人的眼珠子都是火红的，头发很长，盖住了耳朵，下巴很宽，也很结实，他们每个人都是独当一面的精锐战士，皮特对此相当肯定。
　　就在皮特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选择的时候，一双大手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就像是拎起一个儿童似的，那老人没这本事，只有伤疤少年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只听到他对皮特大声说：“我刚才命令你撞沉它们！”
　　“但我是这艘船的船长！放我下来，啊！这世界上总会有用拳头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不知道他们对你做过什么，可别扯上我们！我是一名优秀的水手，同时也是商人，正带着我的爷爷出海呢！”说着，皮特指向老人。
　　而那老人呢？仍在船尾，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说，他沉默极了。
　　伤疤少年看到战舰开远了，也完全追不上了，他才把皮特放下来，在那无边无际的眼神里似乎潜藏着无穷无尽的阴影，七零八落的想法转瞬即逝，他的眼珠子又一下子明亮起来，因为皮特确实成了这艘船上唯一会开船的人，所以他也不能拿对方怎么样，但他绝不会道歉，有时候倔强会成为某种可怕的力量，比黑色夜晚可怕得多，当这种力量成了最影响光明的时候，理智就彻底消失了。
　　还好伤疤少年懂得控制理智，可他这个人还没学会说好话，他对皮特说：“那就先带着你的爷爷过海吧，回头再追上他们，然后撞沉它们！”
　　“好吧，我不想和你这种人说话了，你要去对付几个？你自己去吧，你可以游泳过去，别带上我，我是无辜的。”
　　“可我不会开船。”
　　“你可以游泳，像这样，游泳！”
　　“海太远。”
　　“好！朝西边游，他们也是向西边去的，我想这个星球也是圆的吧？你总有追上他们的时候，嘿，我开始喜欢你这种人了，因为你看起来不但很有趣，而且还会把笑话讲得和真事一样，你说你有拳头？我也有，谁都会有，那边的老头，他的拳头也有过年轻！”
　　“这样的拳头，你们也有？”伤疤少年朝甲板上挥了一拳。
　　如果不是前面的风顶着帆布吹，皮特会以为船撞上了暗礁，特别是矗立在大海中央的形状像是铺路石一样的暗礁，高七十尺的那一种，船舶撞上它立刻就会粉身碎骨，在粉碎之前，甲板会发出巨大的坼裂的声音，桅杆会像行刑的斧头那样砍下来，皮特刚才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
　　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落在甲板上的拳头。
　　这位脸上带着伤疤的少年，看起来确实能够一拳打倒那五十来个士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