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微笑

　　他等的是陆无恨。
　　在他第四次拉开弓时，陆无恨便从那边找了过来——仅凭那两个人自然拦他不住的。
　　当他看见倒地的赵子年时显然吃了一惊，但脚步刚一动，陈听涛立刻便开了口：“别动，动一动，我射死他。”
　　陆无恨只好不动。
　　陈听涛对陆无恨的反应满意极了，笑道：“你一定没想到我能这么轻易就打倒赵子年吧。”
　　陆无恨看着小涛儿，那张罩在阴影下的微笑的脸上哪里还有白天半分的怯懦。他只得如实答道：“我确实没想到。”
　　小涛忽然收弓，横弓于身前，然后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转头看着陆无笑道：“你最好莫要盘算着冲过来制住我，我的箭一向很快。”
　　陆无恨眯起了眼，沉默，半晌，忽又开口，不过说的却是一句听起来毫不相干的话：“我数过，村口来的就是十四匹马。”
　　陈听涛那笑容似已张在了脸上，僵成了一张面具，“不错，确实是十四个，再加上你擒住的两个，加在一起不多不少正好十六个。”
　　陆无恨道：“所以你不是太行十六友？”
　　陈听涛摇首道：“错了。”
　　陆无恨道：“你找了个替死鬼？”
　　陈听涛又摇了摇头，神色凄凉：“也不对。”半晌，才又接口道，“太行十六友，本就是十七个人。”
　　陆无恨没有接口，这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他在等着他说下去。
　　陈听涛果然便说了下去：“因为我们中永远有一个人已经死了。”
　　“死了？什么意思？”
　　陈听涛道：“字面意思，死了的意思就是死了。”
　　“死的那个是我们自己。”
　　陆无恨闻言愕然，喉头梗阻却一声也发不出。
　　陈听涛直视着陆无恨的眼，忽然笑着问道：“你愧疚？”
　　陆无恨只有点头。
　　陈听涛几乎笑弯了腰，他笑道，“你这人着实有趣。动刀子净瞄着手筋脚筋，收了刀子却在这摆愧疚。”
　　“我只是想阻止你们。”陆无恨嚅嚅嗫嗫。
　　陈听涛笑得更厉害了，好半天在总算缓过来一口气，不无鄙夷道：“跟个雏儿似的。”半晌，也不知是因为见陆无恨似乎没听懂，还是自己没说痛快，便又接口道，“出来混的更多时候需要的不是拳头和刀子，拳要抱，刀要藏。”
　　“本来就是想给心仪的姑娘一个惊喜，结果杀出你这么一个愣头青。”少年喟然一叹，“只是可惜了我那些哥哥们。”
　　“惊喜……你大爷……”说话的竟然是赵子年。
　　他啐出一口血沫子，恨恨骂道，“抢一个一点都不喜欢你的姑娘，是你妈哪门子惊喜？！”
　　陈听涛看着赵子年，忽然略有兴质地反问道：“你怎知她不喜欢我？”
　　赵子年一怔，他万万没想到对方有此一问，但随即便嚷道：“谁会喜欢你个畜生？！你以前追求人家小翠，人家要喜欢你为什么会拒绝你？！人家拒绝你，你得不到，你就要抢？！你就是个猪狗不如的混账王八蛋！”
　　赵子年越骂越难听，但陈听涛听后非但一点也不生气，反而面上漾起了一种忧伤而想往的光彩，他摇了摇头，看着赵子年，“你说的这些都是陈老村长对你说的吧，那你有没有兴趣听听另一个版本？”
　　见赵子年没有拒绝，他便开口讲了下去：“从前村里有个无赖什么都不干，也什么都不会。成天就两件事，跑到镇上蹭书听，回到村里看村长家地俏孙女。咱也不知道是这小子上辈子积了什么德，还是这姑娘瞎了眼，一来二去居然和这小子还真就瞧对了眼。十六岁那年，这小子嚼着板栗和着姑娘走在田垄上，他忽然想起了白天听过的书，趁四下无人，他居然一把拉过姑娘，鬼使神差地冒出了一句‘以后我做你的霸王，你做我的虞姬。’那傻姑娘八成也不知道什么霸王虞姬，但听‘王’啊，‘姬’的也大概能猜出啥意思，那天啊，那姑娘的脸，红了少年半边的天。村里人十四五都成家了，可那小子不敢高攀，姑娘自然也更不敢跟家里人说清新里一个混小子，后来还是村长见姑娘迟迟不肯嫁，逼问之下才问出了实情。陈老村长人自然嫌我穷。嫌我没出息。”说着少年忽然反手扯开了自己的衣领，结实黝黑的胸肌上赫然生者一大块箭疮。“但这就过分了吧。“
　　“后来那小子气不过，便自己跑出去，找到了当年听书时认识的一个变戏法跑江湖的学了一身能耐，也认了几个哥哥，后来见时机成熟，那小子便打算回来带那姑娘远走高飞，结果就冒出了两个愣头青。”
　　“怎么样，这故事还算有趣吧？”陈听涛笑容依旧。
　　但陆无恨和赵子年却震惊的一句都说不出，过了好半天，赵子年才磕磕绊绊道：“不对，你胡说，你，你，要真像你说的这样，你何苦要弄一场抢媳妇的闹剧，你，你直接，直接带着小翠跑不就好了。”
　　“哈哈。”陈听涛摇头失笑，“老头子害得我吃了这么多苦，吓他一下，吃他一顿，总没什么吧。”
　　“不对！”赵子年忽地竟又是一声怒喝，好像一下子又被什么点燃了怒火，他吼道：“要真像你说的那般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了她？！你个畜牲扒光她的衣服把她钉死在了树上你又怎么解释？！”
　　“哈哈哈哈……”陈听涛仰天大笑，半晌，他的声音忽然又变的无比冷硬“我杀她，是因为这个女人害我失去了全部的兄弟，我扒光她的衣服，只是因为，这是我应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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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子年嘴角抽搐，惊得大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陆无恨也忽然觉得心脏好像被什么揪成了一团。
　　两个人忽然同时明白了一件事——这个人原来已经疯了。
　　在连番的打击下他的内心早已扭曲。
　　一瞬间陆无恨好像忽然读懂了陈听涛脸上一直挂着的那抹微笑。
　　那是病态的人才能有的病态的平静。
　　更是一个一心求死的病人才能有的平静。
　　忽然，陈听涛看着赵子年，笑着眯起了眼睛，道：“我这两天回村子，村长跟我讲来了个赵子年，立志要胜过什么铁箭和惊弦，我已对你说了我这么多秘密，不妨就再对你说一个好了，我是不是惊弦我不知道，但我师傅对我说过，他是铁箭。”
　　说着，他左手持弓，缓缓起身，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灰，一边逼视着倒在地上的赵子年，“要不要比试一场，只有你和我，像箭士那样。”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右手伸进了怀中，仿佛要掏什么东西。
　　正这时，林子后面忽然有人放声大笑。
　　就在陆无恨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余光中忽然一闪，下一刻陆无恨惊愕的发现陈听涛的头上赫然已多了一只箭。
　　一只——铁箭！
　　一箭穿颅，又快又很，以至于中箭者叫都未来及叫出一声。
　　他的喉咙里咯咯作响，眼球极力上翻，似乎拼命想看清自己脑门上的那一箭。
　　他的脸上却还挂着那抹未及褪去的微笑。
　　发自内心的病态的微笑。
　　他的双手终于无力的垂下，他的左手丢下了弓，仿佛丢下了恩仇。
　　他右手则顺带着从怀里带出了一个圆筒状的物什。
　　这变化实在太快，也大出意料之外，一时间两人都惊住了。
　　林子那边乌漆的树影里，忽然隐隐现出了一道影。
　　那是一头驴子驮着一个人。
　　月影蒙蒙，林影蒙蒙，隐约间一头驴子迈着腿，一个老头儿佝偻着背。
　　陆无恨忽然动了。
　　他非但动了，而且他动得极快，就在他看到那个人影的瞬间他一下子便窜了过去，他的双眼怒睁着，几乎裂眦欲出，死寂的深林中突闻一声断喝：
　　“铁箭老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