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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梦先生，请住手！”
死亡并未到来。那份疑惑驱使着薛藏葵睁开双眼。当那对眸子重见天日，一抹错愕的神色出现了在他的面庞上。
那是一道孱弱的身影。弱不禁风，仿佛轻轻一摔即会支离破碎。但就是这样一道绝不高大伟岸的身影，此刻却为了他这样的人挺身而出，制止了匕首的落下。
“都最后关头了，你却偏偏要挑这个时刻来妨碍我么？”食梦死死盯视着朱祈，质问道。
“请听我说！”一反常态，那个软弱的、时常低三下四的朱祈，竟固执而强硬地，对食梦的行动进行否认。
“喂！”意识到情况异常，董小愿急忙赶了过来，“发生了什么，好端端地怎么突然吵架，我们的目标不是杀了这个人吗？”
“你不如问问他，看看他是怎么想的！”
食梦逐渐加大施压，手臂发力，匕首颤巍巍地朝薛藏葵的心脏下扎。
“朱祈，你究竟在想什么！”董小愿惊恐地叫道。
“拜托，两位，请让我说几句话！”
仿佛要排尽肺中全部氧气，朱祈大声吼道。或许是这股气势激发了他内心的勇气，他爆发出了与这副瘦小身躯不相符的惊人力量，竟顶住了食梦的施压，令匕首停了下来。
“他在为了我和同伴对抗？”眼前离奇的一幕令薛藏葵难以置信。他是对朱祈有印象的，昨日讹诈的对象，可不就是这小鬼么？
而这也正是令他感到惊奇的原因。受了他的百般刁难，在众人面前丢尽颜面，受了这样的对待，理所当然地会怀恨在心。
可这个小鬼没有。不仅没有怨恨，反倒为他这样的坏人恶人挺身而出，以德报怨。这种行为，让他感到既怀念，又陌生……
“够了，小兄弟，我这样的恶人应该受到制裁。若能有来世，薛某定当报此大恩。”
说出这样的话，薛藏葵却轻松愉快地笑了。自从经商失败开始，他有多久没有发自内心地笑过了？不是他不愿笑，只是过于苦涩，笑不出。浑浑噩噩这些年，他已受够了世人的白眼。正因如此，当他再一次感受到人性的光辉，他便情不自禁地，感到心情愉悦。死前能再有这么一回宝贵的体验，足矣。
闻言，食梦与朱祈二人却是怔住了。恢复清醒后，彼此凝视着对方的双眸。旋即心照不宣，朱祈松开紧握的手，食梦则一把将匕首扔开。
“你残存的良知为你赢得了活命的机会，”说着，食梦松开了紧摁住薛藏葵的那只手。他立身而起：“我不杀你，不代表其他人不会。想活命，便做好此生亡命天涯的准备吧。”
然后，在薛藏葵迷惘的目光下，食梦徐徐朝来时路走去。
对于食梦一时兴起的决定，朱祈与董小愿皆是感到意外。不过过程如何，已非至关重要，于朱祈而言，能令一个误入歧途的人重拾内心的善念，再没有比这更令人喜悦的事了。
“真搞不懂你哦，”董小愿幽怨道。旋即转身：“待会儿记得和我，和食梦哥好好报告一下。”说罢，便已迈着轻快的步子追上食梦的脚步。
然后朱祈再度将目光投向薛藏葵，面颊上的天然纯真，为一抹肃然取代。他说道：“放你生路，并不代表我、我们，不代表大家已经原谅你的所作所为，可值得庆幸的是，你能迷途知返。
“请千万记住，别再让自己珍视的人失望了，深知痛苦的你，相信已不会再迷失。”
而后，朱祈也加入到返程的队列。金色的光辉洒落，照耀前路熠熠生辉。
遥望渐渐远去的背影，视线逐渐变得模糊起来。薛藏葵无力地瘫倒在地，手掩住脸。而后，他的唇角微微扬起，一行清泪自手的缝隙中缓缓淌落。
……
回镇途中，朱祈出于害怕食梦大发雷霆，也出于他本身个性的懦弱，故迟迟未敢找食梦搭话。为缓解气氛，董小愿提议，三人先行到茶馆喝杯凉茶解解乏。
“害，当今这世道，能耐小鬼多了去了，像咱们这样的小地方，出一两个，也不足为奇。”
“哎，你这话说的，一个是少，两个是少，可积少成多…你别说我文盲，我就是要错用成语。积少成多，小隐患终究会变成大毒瘤子，到那时一切就都晚了！”
方进店，便听得哪一桌传来了激烈的探讨声。顺着方向望过去，只见两名五十岁上下的男子正互相喷着唾沫星子。见这二人，董小愿却是大为惊喜，亲昵地上前搭话道：“张伯李伯，好久不见啦！”
闻声，二人立刻停下了嘴上的交火，仿佛发现了金山般，偏过脸看向叉腰站立的董小愿。一时之间，针锋相对的二人，摇身一变成了和蔼长辈。
“啊，是小愿呐。许久不见，漂亮不少哇！”
“说得像我哪天不漂亮似的，”董小愿吐了吐舌头，旋即她正色道：“不闹了，刚听你俩吵，那口气，像是要干架似的，发生什么事了？”
“小愿，昨日正午闹的动静你听说没，”被唤作李伯的人说道：“就那个小鬼，我跟你张伯讨论的就是这么个事。他居然说这种情况正常，我是没想到的。在你张伯眼中，一个两个这样的败类或许不算什么，可你想想，社会既能孕育出一两个渣滓，谁能保证不会诞生出第三个第四个？”
当听到李伯说是因为昨日的事件而争论时，董小愿一双美眸便瞬间瞪大了。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这次事件的混乱源头，的确已被他们解决。可他们的活动是暗中进行的，是无人知晓的。也就是说，即便事件完美画上句点，朱祈的冤屈，也没能得到丝毫洗刷。
“我…”正当她要为朱祈辩解，食梦却拍住了她的肩膀。
董小愿茫然地望着食梦，后者只是轻轻摇头。不知为何，董小愿似乎能够读懂他的意思。
那大概是在说：在流言蜚语面前，任何辩解都是苍白无力的。
她回过头，将视线投向朱祈，只感觉心中一阵绞痛。朱祈只是温暖一笑。
贝齿紧咬。
“张伯、李伯，那我和朋友们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便下次再见吧。”
……
星已缀空，天幕披上夜的外衣，明月高照。小河静静淌，将烦恼忧思捎离，将深切的思念传递。晚风轻拂，逗得枝头的碧叶嬉笑摇颤，惹得低坡的翠草含羞带怯。三百六十余个夜晚，今夜最是静谧。
乘着夜色散步到一块河边草地，食梦忽然静立。他让沉默在空气中飘了一会儿，再是说道：“出来吧，不必遮遮掩掩。”
“…食梦先生，原来早就发现我了啊。”
于是朱祈畏手畏脚地从暮色中现了身。
“既然来了，就别在那里傻站着了，”食梦在草地上席地而坐，随即手掌往身边空地轻拍一下，“过来坐下。”
朱祈照做了。
然后食梦躺了下来，双手垫住脑后；合上双眼，享受着晚风拂面的柔和，与短暂的宁静。而坐在一旁的朱祈，此刻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他不安分地摇晃着身子，那副模样，活像个编不出文章的考生。
良久，生性孱弱的男孩终于找到了可以说出口的话题：“那个，食梦先生……”
“叫我食梦就够了。”
“啊，我想说的就是，那个…白天的伤势，好些了吗？”
“多亏你的治疗，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了…感谢。”食梦仍未睁眼，闭目养神。
“啊…嗯。”
然后空气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关于薛藏葵，有话该对我说吧，”良久，食梦说道：“那时候想说的，现在讲讲吧。”
“嗯…对于薛藏葵，我不觉得他应该被原谅，”朱祈垂下眼睑，说道：“正如一开始的回答，我确实觉得他应当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你的说辞和做法明显不统一。”
微微低下脑袋，一抹不符合朱祈的自嘲笑容，浮现在他的嘴角，他继续道：
“可在后续的调查中，我的想法发生了改变。我不清楚是哪一刻改变的想法，或许是调查出他家庭遭遇的时候，或许是他说出‘想活’的时候，在确认他心存善念后，身体便行动了起来。明知违抗你会付出怎样的代价，明知应该遵守承诺，不涉及自己的理念…即便如此，还是顺从了自己的直觉，自己的判断。
然后，朱祈的目光骤然变为磐石般的坚定。不符合他低三下四态度的坚定：
“不知为何，我常常会站在少数人的角度看问题。宏观来看，做了错事的人理当被‘牺牲’，以换取多数人的幸福。可在我眼中，这样做却有失偏颇。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世事具有复杂性。薛藏葵当了珠宝大盗，却是因为现实所迫。做坏事这一行为不该被原谅，可作为问题根源的薛藏葵本人，却仍心存善念。
“我不会毫无原则地放过坏人，可如果对方尚可被改变，我会救赎他，令他迷途知返，即使要拼上自己的性命。这就是我的回答。但我确实违背了诺言，因此我恳请食梦先生，对我责骂也好，惩处也罢，在这以后，请多倾听那些误入歧途者的言语。拜托了。”
陷入了沉默。而后，食梦开口道：
“你认为自己所坚信的便一定正确？”
“食梦认为什么是正确的呢？”
朱祈反问。
“…谁知道呢，”食梦睁开双眼：“世间对错，岂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就像派系间的争权夺势，并无对错可言，因为他们有着自己的正义……如你所言，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但现实却一定是污秽不堪的，这一点，我可以明确告诉你。
“白天茶馆的事情便是很好的一个例子。努力的结果可能不被人知晓，所做的一切可能不被人赞赏…我们所走的正是这样一条道路，一条黑暗而现实的路。”
然后，食梦立身而起，向河边走去。旋即他转将过身，身披月光面对着朱祈。
“但我仍会将它走下去，为了自己所坚信的，在泥泞中摸爬滚打。即使不被理解，即使遍体鳞伤，我也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然后，闯出一条光明大道。”
微微一怔，朱祈唇角泛起一抹苦笑:
“食梦，我真的很羡慕你，实力出众、一丝不苟。反观我自己，软弱没出息，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
“实力上的弱小，可以依靠后天努力弥补。境界并非绝对，精魂不分强弱…只要不断修炼，不断吞噬其他精魂，即便只是一头猪，也可以变得不输于人的强悍，”食梦凝视着他，“而内心的强大，全由人自己决定。把头抬起来，从你质疑我的那一刻起，你的勇气便已得到了证明。”
不可思议。分明只是一席话语，却仿佛充满了魔力。朱祈只觉得一阵说不出的轻松，烦恼统统都被吸入了名为过去的漩涡。然后，只觉得斗志不断涌现出来。
“做好觉悟，既然说要坚守自己的理念，就要将之贯彻到底，”食梦说道：“反正，我不会认同你。”
“当然，我也是一样。”
与毫不留情话语相反的，如冰消雪融春日的阳光般温暖的笑容，在朱祈脸上浮现。笑得发自内心，万分喜悦。
“正该如此。彼此坚信的东西究竟孰优孰劣，日后必会见分晓，在那之前，公平竞争吧。”食梦说道。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