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93年

　　“儿子，儿子，儿子，不要啊……不要啊……不要跳……”
　　杨发天猛地从床上惊起，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浸湿，满脸都是悔恨欲绝。
　　已经一年了，大儿子杨永柏跳楼自杀已经整整一年了，自己也还是经常梦到当时的场景，被噩梦折磨一整年了，每次梦醒都是深刻难言的悔恨。
　　杨发天1966年出生于鄂省黄岗市蕲水县一个偏远的山村，从小吃苦耐劳，从做瓦窑学徒到木工学徒到天景市摆摊做装修，可谓吃遍万般苦受尽千番罪，终于在将到不惑之年开始接装修工程，自己做了个小老板，也就是俗称的包工头。苦干累干，才在知天命之年，在天津买了两套房，为两个儿子解决了住房问题。说起来也算是这一生没有白干，也对得住两个儿子。唯一人生有些遗憾的，就是两个儿子了。
　　大儿子杨永柏和小儿子杨永朗。小儿子杨永朗从小就鬼机灵，调皮捣蛋是村里人尽皆知，顽皮厌学也是不出所料。所以后来他念了个专科学校，杨发天虽然失望，但也没怪他。倒是大儿子杨永柏，从小就身体虚弱，性格内向，总喜欢一个人看书，也不爱去跟人玩，所以开始的时候，杨发天对杨永柏还是有很深期望的。以为家里能出个读书苗子。因为自己是初中毕业，一生因为没有多读书没有学历而吃的苦头，真是说也说不尽。杨发天难免对多读书高学历充满了执念。可就是杨永柏，看起来喜欢看书，看起来从小老实本分，人又听话，可惜让杨永柏操碎了心，伤透心的，也是他。
　　小儿子杨永朗专科毕业后，就直接到天景市做起了房产中介，一干就是将近7年，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是出单很稳定，养活一家三口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独独大儿子杨永柏，初中中考考了两次，高中高考考了两次，次次复读，钱花了不少，眼睛也是高度近视，可还是考了个大专，这已经很让杨发天失望透顶。更令杨发天无力的是，这个大儿子思想和常人不一样。
　　大二下学期杨永柏就被同学骗到建康去做传销。把能借到钱的同学都借了个遍，也知道平时从没借过钱的儿子怎么借的，居然硬生生凑出了69800元，然后还死命的让自己一家人去参与他的“事业”。杨发天丢下一摊子事儿，从天景赶到建康，又是威胁又是晓以情理，好说歹说，杨永柏就是不出来。就是认定了他参加的是国家秘密扶植的人才培养工程。后来实在没办法，听了其他人的意见，把钱给断了，杨永柏撑了半年，实在撑不住，到了2014年元旦才回来筹钱，在杨发天面前赌咒发誓再也不去建康，让杨发天帮忙还了几千块钱给同学。杨发天当时哪里知道，他欠得不是几千块钱，而是69800元，然后信以为真，等快要过春节了，杨发天以为稳了，一家子人回到老家准备过年。就在腊月二十九，杨发天居然半夜溜出家门，自己买票去建康了。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第二天上午，自己又回来了。后面居然安安静静顺利过完年了。
　　杨发天以为这下总结束了，然后给钱杨发天继续去完成专科学业，拿到毕业证后，杨永柏说不想来天津，去了上海，在天猫做了半年拣货员。年底回家，算了下帐，没挣到钱，他自己提出，要干装修。杨发天虽然有些失望，我供你读这么多年书，结果你还是跑来跟我干装修，你这书不白读了吗？但也实在不好说什么，只能说好。
　　杨发天还以为儿子终于肯踏实干了，结果干了不到一年，杨永柏和三弟居然在工地打起来了，他又不干了，提出明年去北平闯荡。这下杨发天实在没法儿管了，也只能像孩子他妈妈说的，随他去吧。只要不犯法不捅娄子，就随他！
　　可是，在北平待了两年，他又要辞职去学编程。杨发天也只能说支持。学了一年编程，他跑去鲁省首府济州，说编程这行，大专的学历，在北平不好找工作。杨发天还是表示支持。
　　好容易看他在济州找到工作了，就寻思着让他成家，毕竟，老二的孩子都快出生了。他也眼看快三十了。男人，成家了，有了责任，就会好些吧。
　　于是拉下脸皮，托人在老家说了一门亲。毕竟不是自由恋爱，谈结婚，那就是真金白银的谈条件啊，彩礼二十万，房本上要把女方名字添上。得，这些条件虽然比二媳妇儿要得高出一倍，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毕竟，此时的杨永柏，在杨发天心里，差不多就是一个废物了。让他自己找，还能找到老婆吗？
　　好容易结了婚，杨永柏听从他岳父的意见，重新跟着杨发天干装修，大儿媳也怀上了。这日子，眼看就要走上正轨了。突然，大儿媳爆出儿子欠了二十万的网贷，要求打掉孩子然后离婚。
　　55岁的杨发天，当时就爆发了。没办法，这个大儿子太让他伤心，太让他失望了，他感觉天要塌了，实在气不过，他都忘了自己骂的什么，反正“你要死了就好，你死了我跟你妈就没受这么多累”这样的话，应该是说了。至于其他难听的话就记不清了！然后杨永柏就跳了楼了。
　　儿子死了，辛辛苦苦拉扯三十的儿子，就自己跳楼死了。孩子妈妈也受不了晕过去了，杨发天不知道怎么办了，他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大儿子没了，大儿媳也自然要求打胎改嫁了，肚子里的孩子自然也没了。尽管下跪哀求过，条件也提过，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幸好还有二儿子一家，还有孙子。这一年，照顾老妻和自己的，自然是二儿子夫妻了。出事没多久，二儿子一家就搬过来和两老一起住。说起来，相比大儿子，真是亏欠他们很多啊！
　　唉，又要忍受难熬的一天，这一天天的日子，真难过啊！
　　6月的天津，早上亮的可比南方老家早多了。杨发天虽然一点不想起来，但是55年没睡过一天懒觉的习惯，还是让他起床了。
　　噩梦的影响还没过去，虽然杨发天总觉得有一丝不对，但还是浑浑噩噩的洗刷完，他才豁然反应过来，到底是哪里不对！早起摸手机没摸到，洗脸时，镜子里的自己，那张脸也太年轻了点，起来的床也不是那个熟悉的床，家具摆设也不是熟悉的样子，这不是大儿子在万新村出门看去，雪莲桥的房子，老妻和二儿子一家也不见人。这样的屋子倒像是十几二十年前，天景普遍的外来农民工租住的院子。自己之所以洗刷完才反应过来，除了还没从噩梦中完全醒过来，还有对这个屋子里的一切很熟悉的原因。这里居然和三十面前，自己在程林里租的出租屋一模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杨发天心里隐隐有点猜想，却又不敢相信。杨永柏自杀一年来，杨发天虽然精神不振，但是他回想自己作为一个父亲，他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只知道大儿子最大的爱好是在网上看小说。也为此狠狠地骂过他，但是不管怎么骂，儿子就是不改，从武侠小说到网络小说，从小学到大学到三十岁，还是不改爱看小说的毛病。但现在，是精神补偿也好，是追悔也罢，他也开始在网络上去看看，到底什么样的小说，让他这么沉迷。所以，慢慢的他也知道了不少网络小说。初看时，怎么也看不下去，可时间长了，慢慢了解到，网络小说浩如烟海，最受欢迎的还是穿越、重生这类小说，把现实中的不如意，寄托到虚幻的穿越、重活一次，然后在异世界或者重回年轻时大放异彩，扬眉吐气，从而缓解现实中的焦虑，产生爽感。本来杨发天是对这种网络小说是不屑一顾的，但一年以来，随着时间流逝，杨发天也是偶尔癔想过，如果有重生，该多好。如能重生一世，很多遗憾就都没有了！话说如此，杨发天也从没想过自己真能重生，回到过去。
　　念及至此，下意识的看了看右手，原本在1997年被电刨刨掉一节的无名指还在，没有略微发福却年轻的身体。还有满屋子的摆设。杨发天赶忙出门一看，果然，是熟悉的破旧的院子，院子外是一条条胡同，连接着其他的院子。这分明是十几二十年前的天景市。如果还是2021年的天景市，程林里这块儿，还哪里来得胡同院子？
　　杨发天惊喜地发呆了会儿，冲会屋子，仔细照了照镜子，果然，是二十多岁的样子。于是，他急忙忙的去找日历，才想起来，这个时候，日历还不是后来的硬纸台历，而是贴在墙上的。果然，被自己标注出来的日期，显示地是：
　　1993年6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