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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秋天啊。“
穿着雨披的年轻男人站在屋檐下，看着外边的牛毛细雨喃喃自语。
这是庆历二十年刚入秋的第一场雨，因为这场雨街上的行人少了一大半，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有些萧瑟凄凉。雨不大，可是淋在身上却是透骨的寒冷。两三个行人为了避雨躲在街道旁的屋檐下，可这雨下起来就好像没完没了了一般，眼瞅着都快天黑了却还是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在屋檐下和年轻人一同躲雨的行人失去了耐心，顶着细雨冲上了街道，没一会儿屋檐下就只剩那个年轻人了，可他看上去好像不着急，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天才蒙蒙黑，屋内便点上了油灯，有些昏暗。透过纸糊的窗户能看到里面隐隐卓卓的身影，那应该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很快里边传出的声音证实了袁莲心中的猜想，那是纺织机运作的声音和孩童朗朗的诵读声。对于这两样袁莲从不陌生，甚至还很熟悉。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欲齐其家者......“里面朗朗的诵读声断了，紧接着便是女人的责骂声。
”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袁莲小声的背诵着屋内孩童没能背出的部分，他的声音空空的，给人一种像是想要抓住什么，却又抓不住的感觉。
他小的时候，也是如同屋内的孩童一样，他在桌边背书，阿娘的纺织机就在一旁。每日清晨天没亮就要起床背书，等到阿娘拿着昨夜加工做好的织布放到他手上时，他才能借着送布的空当出门和街巷里的孩子们痛痛快快地疯上两个时辰。有时候阿娘的做工慢了，没有布送的时候他就只能窝在桌边，看着手上的圣贤书，心思却飞到了外边，那群孩子的嬉笑声一直在耳边环绕，就像是只小虫子在心里一直挠痒痒一样，那时候他就恨不得阿娘多长出一双手来，好让他每天都能有布送。小孩子的心思真是奇怪，想到这里，袁莲的嘴角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但没过多久他嘴角的笑意便凝固了，这样的日子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呢？他抬起头看向天边最后一抹晚霞，细细的想着。
他爹是个很严肃的男人，对他很严格，但同时也是一个好人，邻里居住的人家无论是谁见到他都会恭恭敬敬地喊上一声”袁大人“，不过“袁大人”在别处可是享受不到这样的待遇。他爹在工部是个负责造书策案的小官，小到连官阶都没有的那种，每年仅有十几两俸禄。这样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小人物按理来说是很难和家国扯上什么联系，但令人意外的是在工部的官员们联名弹劾左侍郎贪墨的奏疏上却赫然出现了他爹的名字。联名的那些官员很快被人以各种手段摆平，只有他爹是最难啃的那块骨头。那也是一个秋天，天气和现在差不多，也是下着些许的毛雨，他裹在人群中，看着他爹带着枷锁镣铐昂着头从街头走到了十字路口。行刑的侩子手想要让他爹跪下，可那个男人岿然不动，带着枷锁镣铐昂首挺立的样子宛如一座山岳。侩子手猛地一踢男人的膝盖，他吃痛跪下了，山岳也倒了，不过跪下的同时他也发现了藏在人群中的儿子，两目相对，那一刻男人眼里所有的坚强都被瓦解了，有的也只是凄凉和无奈......
他应该很后悔吧，袁莲叹了口气在心里想着。不过袁莲知道，他爹后悔的不是因为做了那件事，他是后悔没有为他和他阿娘找好退路......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拖沓而又沉重。
”老师，事情办好了？“袁莲回头，拿起靠在墙边的雨伞递给楚白象。
楚白象没有接，他看向了屋檐外，袁莲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雨不知是什么时候停的，整条街道空无一人，静的有些让人发寒。
”在想什么，这么入神？“楚白象抬脚走出屋檐，与此同时对面一处阴暗的角落里走出来一个身型魁梧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粗布衣衫，微微发黄的乱发垂下来半遮着脸，露出来的半张脸像是被人用刀剑修整过一般棱角分明，眼睛里流着淡淡的微光，就像是一把还未出鞘的宝刀。他走到楚白象面前微微颔首，而后闪到一边，和袁莲一左一右跟在楚白象的身后。
老人背着双手走在街上，他的步子很慢，连带着身后两人的步子也跟着慢了下来。走过了大概两条街，他停了下来，抬起头望着天空。雨又下了起来，一开始只是零零点点的小雨点，渐渐的便大了。袁莲刚想撑开伞，可身边男人的速度却比他快，他撑开自己手中的雨伞，把楚白象严严实实的藏在了雨伞下面，自己却被淋成了个落汤鸡。
”袁莲，我交给你一件事情，你可敢去做？“老人站在雨伞下，淡淡的说着。
袁莲一愣，紧接着立马回道：”老师要学生做什么，吩咐一声便是了。“
”我先说，你想想再做决定，这件事老师不强求，毕竟......事关你的前程。“老人叹了口气，”后日早朝，我想让你在朝会上上书圣上，请求他把二皇子封去外边。“
”老师是想投石问路吗，试探圣上吗？“袁莲压低了声音，话语中略微有点心酸的味道，”那学生就是老师手里的那颗石子了？“
皇上的心思现在没人清楚，如果他真的想把二皇子立为太子，那袁莲这样做一定会成为皇上的眼中钉。
”老师现在想知道皇上心里的想法，你是御史监察，提出这件事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楚白象转过身，搭着袁莲的肩膀低声说道，”还有，若是这件事成了，老师保证日后朝中三公的位置必定会有你袁莲一席。老师的门生不多，你是我最看重的一个！“
袁莲低着头一言不发，楚白象说的不错，御史监察虽然只是个正八品，但权力极大，上至天子下至百官都在他的监察范围之内，这件事由他提出来确实是最好不过。
”你先自己想想吧，想好了再告诉我。“楚白象收回了手，转身继续慢行。
”老师，我做！“
袁莲的声音从后面传出，楚白象猛地一回头，淡灰色的眼眸中射出一道精光，”你想好了，这不是小事，这事涉及到皇子争储，是这天底下最大的权力漩涡。“
”老师您都押上了身家性命，那学生自然也要做到一荣俱荣啊。“
”好，既然这样那什么事我也就都不瞒你了。”楚白象点点头示意袁莲跟上自己，“你也知道二皇子势大，除了圣上宠爱之外，流州的林家也支持他，现在又多了个柳家，这三家联手形势很不乐观。”
”老师您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想必也一定也有了处理的方法。“
”呵呵，不错！现在试探出皇上的意思是头等大事，这件事是交给你的。除此之外滇州贪墨的事也很重要，拿到证据我就有八分把握斗倒林家，这件事我已经让吴勉带着乾儿南下了。还有最后一件事，那就是林家，在斗倒柳家之前，林家是不能插手的。”楚白象扭头看向身后为他撑伞的中年男人，“周密，回府之后你找楚伯支上五百两银票，带上楚括明日就出发，去流州找到关山海，跟他说楚白象有要事找他相商，请他派个能说得上话的人来天京。”
”不行！“男人还没有表明态度，反倒是袁莲先开口了，”周密一走，谁能保证您的安全？“
名叫周密的男人也点点头，他和袁莲是一个意思。
楚白象看了袁莲一眼，摇了摇头，”我已经想好了，就这样办！“
说完这句话后，老人不再多说一句，抬腿向前方走去。跟在他身后的袁莲见着老人这般态度，也只能摇了摇头，抬脚跟上了老人的步伐。
很快，这三人便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街道静悄悄的，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