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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言走出自家铺子，不紧不慢地用过早饭之后，这才进了冥铺。
两个伙计见到他，习惯性地退后两步，以示晦气。
走进内院环顾一周，纸人铺子门开了，一群杠房也忙起来了，都上工了。
就连值勤房，也难得“名副其实”了一回，看过去，里面有一名白胡子老头靠在椅子上半闭着眼“当值”。
此人他认得，林记冥铺的管事林六，人人尊一声“六爷”。据说本名叫王六，后来深得林家家主信任，这才赐名林六。
陆言立在值勤房门外，躬身作揖，朗声道：“六爷，蜀中大药商长子陈当归的墓碑刻好了，特此报备。”
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做阴间活计的人，尽可能远离活人，至少在冥铺内部如此，出了冥铺，也就无所谓了。
毕竟一个底层鼠人走在大街上，就算凑巧见过，也不见得能认出来；就算认出来，还不见得谁嫌弃谁呢。
林六闻声，眼皮抬都不抬地“嗯”了一声，从旁边的桌上摸过一沓名册，挨个翻阅。
趁着老头查找名姓，陆言顺嘴问了一句：“六爷，那陈福父子俩的碑，几时叫人拉走啊？”
“你急什么？”
林六抬眼瞥他一眼，随后取过朱笔，在“蜀地大药商长子陈当归”一行字上划了一道。
“莫急，今日西市，陈家满门抄斩，到时候还会死一批人，等那些人的碑文送来，再一并刻好拉去。”
老头的语气不咸不淡，说完就放下名册和朱笔，往后一靠，继续闭眼“当值”了。
陆言听完，有些诧异，不过眼见此状，也知不好再多问，只能先行告退。
出了冥铺，眼瞅着时辰离午时还早。
方才听林六说了那些，陆言心道去西市瞧瞧。
......
大宣燕京城西市，怨气冲天的地方。
朝廷指定的斩首地点，每年都是人头滚滚，有传言称，住在西市附近的百姓起夜，经常能见到无头鬼魂念叨着“头，头--”，满刑场转悠。
不仅如此，据说先帝庆皇那会，一个老酒鬼喝醉了，半夜溜达到西市，竟然躺在刑场上睡着了，白天大伙起来一看，头没了。官府派人来收尸，白布一裹，送去停尸房。
本来以为这事都算完了，结果过了几天，有人竟然又在街上看到这个酒鬼，人喝得醉醺醺的，头又回来了。那人可是吓坏了，赶紧去报官，官差半信半疑到停尸房一看，酒鬼尸体果然不翼而飞。
后来就有懂行先生说了，这是刑场斩首的冤魂心愿未了，问活人借个脑袋，还愿去了。心愿实现，这头也就还回来了。
总之，各种传说那是相当玄乎、不知真假，反正这西市刑场，说来说去就一个字，邪！
......
陆言穿过两条主街，远远就能望见人山人海的西市刑场。
走到刑场附近，好家伙，不知道的以为是误入花果山高级会议了。
一片嘈杂，除了三两并排站着的人，但凡你前后站，那交流都得扯着嗓子，还不一定能听清对方说什么。
陆言来到人群最后面，随便找了个地方站着，旁边则是一胖一瘦两人，正在闲聊着。
“蜀州的大药商，说杀就杀，满门抄斩啊，啧啧！”
瘦子一脸唏嘘，旁边胖子接茬：“可不是？听说是做药材生意的，给朝廷上贡了一批药材，结果药材出了问题，吃死了人，这是害命了！”
“你以为单纯药死了人，就能让一群富贵老爷们被砍头？”
瘦子语气中满是不以为然，随后压低声音道：“这批药材啊，不简单！据我所知，和东南大营的战事有关！”
“东南大营！？”
胖子一惊，陆言心中咯噔，也起了兴趣，有意无意地侧耳去听。
可惜，陆言想继续听，瘦子却不再继续说了，反而是面露警惕，左右顾盼一番，随即拽着胖子走去别处。
陆言一开始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到他看见本来站在二人旁边的一名眉眼坚毅的干练短衫男子也紧随其后离开，方才了然。
这是说了不该说的话，被便衣的厂卫给盯上了。
昔年洪皇开国，设锦衣卫监察天下，之后乐皇又设东厂；宪皇时，二者合并，称“厂卫”，可随意缉拿臣民，延用至今。
厂卫者，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无孔不入，上至朝臣，下至百姓，身边都有厂卫的耳目，堪称人形自走监控器。
就比如说今天这一场西市处刑，随便找个地方站着，就碰见一个伪装成百姓的厂卫，还亲眼目睹两个倒霉蛋被盯上了。
这让陆言想起曾经听过的一个关于厂卫的民间故事，大致是这么个意思。
说是洪皇年间，锦卫初立之时，有一个叫钱宰的京官。一次钱宰上朝，洪皇就问他，小钱呐，昨晚干嘛去了？钱宰说玩牌，纸牌，叶子戏。那跟谁玩儿的？钱宰说跟我们部的老赵、老孙、老李几个老熟人老朋友一块玩儿。
皇上又问，那结果如何？钱宰老实交代，玩儿着玩儿着发现少了一张牌，玩儿不下去了。只见洪皇微微一笑，从袖里摸出一张纸牌，问道，这是不是你昨天丢的那张牌？钱宰一看差点吓晕过去，哪怕正值隆冬，内衣都湿透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三个几十年交情的老朋友里面有锦衣卫，特务！细思极恐啊！
不仅如此，厂卫还能随意处刑朝臣，尤其是触犯天颜的朝臣。自洪皇起，几乎每朝都有朝臣被厂卫生生折磨死的案例。以至于后来，民间流行开一个关于大臣上朝的段子。
大臣上朝之前，全家先抱头痛哭，壮士一去不复还，相当悲壮。哭，哭完了之后，再去上朝。今天没死，回来了，那就是福大命大造化大；没回来，那就一家老小去午门外等着收尸吧。
你说那我不触怒天颜不就完了，那不成，可由不得你，因为你压根不知道哪句就把皇上惹怒了，有些人到死都没明白，自己究竟说了什么，才能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所以说，在大宣治下，无论臣还是民，保命第一要义，谨言慎行，少说话，少做事！
陆言这边正胡思乱想着，突然有人扯着嗓子嗷唠一声将他拉回现实，是那报时官的报时。
“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