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南操场有四个出入口。
　　台阶正好是一个，前面有一大片空地和沙坑。教官经常拉着播音班到这块儿训练。
　　
　　将近傍晚，天色仍旧明亮。
　　落日穿透云雾拉扯出一道道霞光，缓慢移动的鱼鳞云也染上了色彩，像一副笔墨横姿的油画。
　　
　　周围人潮汹涌，如同被摁下快进键，一切都在快速地往前移动。
　　世界像是突然安静了下来。
　　只是非常经常的，会有经过的视线落在陈烬身上。待走远了，再和同伴提起发生在操场的事。
　　
　　陈烬逆光站着，身后大片霞光打在他的身上，宽肩窄腰被勾勒得十分明显。
　　林书夏仍保持着抬头看他的姿势。
　　目光所及之处，只能看到他瘦削流畅的下巴，以及锋利的喉结。
　　
　　发烫的耳垂被人轻轻捏了一下。
　　那指尖冰冰凉凉的，冷却被晒红的耳垂，还挺舒服的。但又有点儿轻微的痛感，还有点儿痒痒的。
　　
　　陈烬收回手，喉结上下滚动：“在想什么。”
　　林书夏“唔”了一声，伸手想摸自己的耳垂，可又觉得奇怪，摇了摇头，“我在想你刚才说的话。”
　　
　　——“谁让我只看到了你。”
　　
　　陈烬一顿，垂着眼盯着林书夏。
　　安静了一瞬，哑着嗓问：“那你想出什么了？”
　　
　　林书夏细长卷翘的睫毛颤了颤，慢吞吞地抬眼看他，特别小心翼翼的：“学长，你下次能不能别只看见我了？”
　　
　　说出这句话，林书夏心里面挺纠结的。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多少猜到了——陈烬为什么会选她。
　　
　　从当时一大堆同学点名前吸气、没被点名后的放松可以看出，没人想要被选做班级代表出列演示动作。
　　她自己其实也不太想的。
　　但如同她在这个学校只认识陈烬一个学长，陈烬在他们播音班里，可能也只和她比较熟，所以就下意识地选到她了。
　　
　　林书夏还是挺理解的。
　　但她觉得应该和陈烬说清楚，免得下次有这样的活动，他又只看见她，又选她了。
　　
　　“……”
　　陈烬沉默了。
　　
　　林书夏也摸不懂，刚才看着还好好的人，怎么就说句话的时间，身上气压又低下去了。
　　但和在酒吧和在宿舍楼下的状态都不一样，有种心情不太爽的感觉。
　　
　　好像是生气。
　　
　　林书夏手伸进口袋里，摸了摸。
　　空的，什么都没有。
　　
　　看到她的动作，陈烬以为她什么东西又丢了，淡声问：“找什么？”
　　“找糖，”林书夏又低头翻了翻裤子上的，确定真的没有后，抬眸看他，声音轻软的，“我没有糖了，你别生气不开心了。”
　　
　　让他不开心的原因，现在哄着他别不开心了。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
　　奇异地驱走了他身上的低气压。
　　
　　“行了，我没生气。”看了眼站在台阶旁等着小姑娘的舍友，陈烬抬了抬眼，“回去吧。”
　　
　　林书夏定定地瞅了他好几眼。
　　“你真的不生气了哦？”朝他确认后，林书夏挥了挥手，“那我走啦。”
　　
　　小姑娘性子比同专业的女生来得静一点，但在熟悉的人面前，也还是挺放松的。
　　和他说了再见后，一蹦一跳地跑向自己的舍友。
　　
　　三个人手拉着手走出了南操场。
　　胳膊摇来摇去的，还挺像小学生的。
　　
　　陈烬眯眼，盯着最中间的林书夏看了一会儿。
　　直到那背影消失在眼里。
　　
　　他垂下脑袋。
　　哑然失笑，声音又沉又低。
　　
　　—
　　
　　军训这段时间，学校的活动一般都安排在晚上，而且安排得还挺密集的。
　　前三天主要是校学生会报名，之后还有学生社团和院学生会报名以及各种活动，还要听一大堆讲座攒学分。
　　
　　讲座是分学院进行的。
　　今天刚好轮到了传播学院。
　　七点整，传播学院各个专业所有2015级的新生，都要去延西楼202报告厅听讲座。
　　
　　通知是直接下达在班级群的。
　　舒雯和许初意看到通知后，纷纷表示都不想去。
　　
　　舒雯很不屑的：“讲座连一个学分都没有，还要在那待一晚上？！那我还不如选择待在宿舍看电视。”
　　林书夏苦恼地皱了皱眉：“但是要签名的呀？”
　　
　　舒雯：“那还不简单，找个有去的人帮我们代签一下就行了。反正人那么多，也没法知道谁来谁没来。”
　　许初意也说：“而且辅导员也知道，我们班管不来的。全院的人那么多，少我们班几个人也没事。再说了，学分这种事，加个社团或者多参加几个歌唱比赛就有了。”
　　
　　林书夏坐在座位上，很纠结。
　　她私心是觉得要去的，但是舒雯和许初意都不去。如果要去的话，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林书夏不太习惯一个人。
　　
　　舒雯吃着泡爪，含糊不清地怂恿她：“你也别去了。我们晚饭都还没吃，待在宿舍里，待会还能一起点个夜宵。”
　　
　　一天军训下来，几个女孩都很累。
　　就跟被海浪冲到岸上搁浅的小鱼，翻身喘口气都费劲儿，恨不得直接瘫倒休息。
　　
　　正好是下课时间，食堂人又多，人挤人的更难受了。就都决定先回宿舍休息，晚点再吃饭。
　　结果回到宿舍点开手机，才看到的群消息。
　　
　　这会儿再去吃饭肯定是来不及了。
　　但讲座又要开到很晚。
　　两者相冲突，一下子没人愿意去。
　　
　　林书夏想了想，站了起来，“我还是去吧，不然别人一下子要帮我们签三个人，不太好。”
　　
　　而且把事情拜托给别人。
　　她总有些不放心。
　　
　　许初意听到这话，从床上探出头：“夏夏！你真的要去啊？！”
　　舒雯也看了过来，急忙咽下嘴里的泡爪，似乎是还要开口劝说。
　　
　　“嗯！”林书夏点点头，“我还是去吧，能给我们宿舍的签名。万一要是有什么事情，我也能够及时通知你们。”
　　
　　舒雯和许初意虽然都觉得——让林书夏一个人去不太好，她们应该陪着去。但身体就跟上了发条的机器一样，一趟下来，就真的完全不想动弹。
　　
　　舒雯：“那你去签个名，坐一会儿就赶紧找个机会溜了吧。”
　　林书夏应了一声：“等我回来你们要是饿的话，发消息告诉我一声，我再带夜宵回来。”
　　
　　—
　　
　　延西楼202报告厅。
　　
　　林书夏走进来的时候，院领导和主持人都还没到场，厅内像是要掀翻了屋顶般的吵闹。
　　似乎因为还没到时间，到的人不多。但后面的位置都被坐满了，只剩下前面七八排空位。
　　
　　林书夏先去找班长签宿舍三个人的名字。
　　她长得漂亮，入学报道那天就受尽关注；又加上陈烬的原因，不少人都认识她，眼神时常撂过来。
　　
　　林书夏也没在意，和认识的同学打了声招呼。签完名后，就随便挑了个位置坐下。
　　
　　拿出手机对准学术厅前的讲台，拍了张照片，点开宿舍群【美少女战士小分队之小心男人】。
　　林书夏：【我到啦。】
　　林书夏：【图片.jpg】
　　
　　舒雯：【抬眼看一下群名。】
　　林书夏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
　　舒雯：【我们不在，记得小心男的！】
　　
　　这条消息传过来的同时，林书夏的耳边落下一道男声：“同学，旁边的位子有人吗？”
　　
　　她锁住手机，抬眸——
　　面前站着一个男生，白卫衣，高高瘦瘦的，看着很阳光。此刻正低头垂眼，询问她的意见。
　　
　　林书夏摇了摇头，“没有。”
　　那男生松了一口气，不露痕迹地瞥了一眼后排看戏的兄弟们，赶紧坐了下来。
　　
　　林书夏点开手机。
　　舒雯和许初意没有再发来消息。
　　但是看着群名，还有舒雯刚才发的那句话，林书夏莫名感觉怪怪的。
　　
　　“同学，你是什么专业的？我总感觉之前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男生说完这句话后，自我介绍，“我叫康灿，传播的。”
　　
　　“……”林书夏迟疑了下：“林书夏，播音的。”
　　说完这句话，她坐直了身体。眼睛直直地看向前方的讲台，有点儿拒绝交流的意思在里面。
　　
　　但康灿显然有很多话想说。
　　“林书夏？你就是下午那个代表播音班出列做动作的人？穿着军训服大家好像都长得差不多，一下子有点没认出来。”
　　“你们播音专业的平时都是怎么上课的啊？”
　　“……”
　　
　　林书夏不太想说话。
　　但对方说了一堆，自己不回应，好像又有点儿不太礼貌。
　　
　　好在院领导走了进来，一个接一个落座。
　　主持人也跟着上台，活跃了下气氛后，开始介绍今晚的主讲人和几个来宾。
　　
　　男生大概看出来林书夏不太想交流，收敛了点，没再一个劲儿想和她多说话。
　　
　　林书夏松了一口气。
　　收起手机，认真地听着讲座。
　　
　　主讲人是经济学院金融系毕业的。
　　谢柏言作为校学生会主席，又是金融系的，也被邀请出席了此次的讲座。
　　进来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最前边的林书夏，还有她旁边那个——时不时想凑上去和她说话的男生。
　　
　　随手拍了张照片，发给了陈烬。
　　陈烬：【？】
　　谢柏言：【不谢。】
　　
　　台上的教授正说到“在座的文科生也能搞经济，有的还能比金融系出身的人做得更好”时，林书夏的手机震动了下。
　　跳进来一条短信。
　　
　　林书夏低头，点开了手机。
　　——【在哪。】
　　
　　“……”
　　这条短信没头没尾的，而且没有备注，她根本不知道是谁。
　　
　　刚想删掉，突然间想到什么似的，往上滑了两下。
　　就看到那天晚上她发给陈烬的短信。
　　——【衣服洗好了，我现在要过去男生宿舍了。我在楼下等你！你看到的话能回我一下吗^_^】
　　
　　所以……
　　对面发短信的人，是陈烬？！
　　
　　林书夏手指在屏幕上动了动：【在报告厅听讲座。】
　　陈烬：【出来。】
　　林书夏愣了：【啊？】
　　
　　陈烬：【不是说要请我吃饭？】
　　林书夏：【现在吗？可我在听讲座。】
　　陈烬：【那玩意没几个人听，你偷跑出来，没人会在意。】
　　
　　林书夏扫了一眼全场。
　　讲座才开始二十分钟，陆陆续续有人从后门跑走，后面三排的人跑了一大半。
　　
　　林书夏：【可是，我们宿舍晚上都还没吃饭。我晚上可能要带夜宵回去，不方便出去。可不可以改天？】
　　
　　那头沉寂了五秒。
　　陈烬：【你晚上没吃饭？】
　　
　　林书夏轻轻“嗯”了声。又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和陈烬发短信，不是打电话，连忙打字。
　　林书夏：【因为食堂人太多了，我们打算晚上再吃。】
　　
　　一分钟的沉寂。
　　林书夏以为陈烬不会再发来消息，手机又震动了下。
　　
　　陈烬：【你有东西掉我这了。】
　　林书夏一头雾水：【什么呀？】
　　
　　她有什么东西掉在陈烬那了吗？
　　好像没有吧……？
　　但看陈烬一副笃定的样子，林书夏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无意间掉了什么东西，然后被陈烬捡到了。
　　
　　林书夏动作一顿。
　　刚想说“能不能改天再拿”，新消息又跳了进来。
　　
　　陈烬：【我现在就在延西楼外面，你出来我拿给你。快点，我要回去睡觉了。】
　　
　　“……”
　　可是！现在才七点半诶！
　　
　　林书夏琢磨了下他最后一条短信。
　　好像有点儿不耐烦了。
　　
　　林书夏没再迟疑和纠结：【好的！那我出去拿一下。】
　　
　　林书夏看了一眼周围的情况。
　　发现主讲人在台上讲着自己的，同学们在底下玩手机，基本是互相不在意的状态。
　　录像机也多是对着讲台拍的，没太往听众席上移动。
　　
　　突然的，中间一排有个女生站了起来。低着身体穿过几个位置来到过道，光明正大地走出去。
　　往卫生间的方向。
　　
　　林书夏眼睛一亮，也站了起来。
　　轻手轻脚的，走猫步似的。
　　不过因为做贼心虚，一路垂睫不太敢看人，特别飞快地走出报告厅。
　　
　　刚出后门，往外走几步，就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前方，两三个传播学院的老师聊着天，结伴往这儿走来。
　　
　　厕所是在反方向的。
　　她此刻走过去，只会被当作是要偷跑离开。
　　
　　林书夏顿在原地，紧张得有些不知所措。
　　一时间也忘了把自己藏起来，或者拔腿跑回报告厅。
　　
　　眼见着领导们就要抬头看过来……
　　下一秒，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攥着她胳膊往暗处带。
　　
　　林书夏“唔”了一声。
　　还没叫出声，嘴唇就被人堵住了。
　　
　　手掌温热，紧紧贴着唇。
　　仿佛还能感受到掌心的纹路。
　　
　　头顶上的呼吸灼热。
　　身后胸腔在微微震动。
　　
　　空气中有一股清冽的薄荷味，混杂着沐浴露的清爽。
　　显而易见，是个男生。
　　
　　林书夏浑身一僵，下意识挣扎起来。
　　
　　那人俯身凑近，低声：“别动。”
　　
　　是陈烬的声音。
　　
　　林书夏的身体陡然放松。
　　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原因，但就是很相信陈烬。
　　
　　学院老师的脚步渐渐走远。
　　学术报告厅里，主讲人的声音穿过话筒传来，音质刺耳模糊。
　　
　　陈烬收回手，放开了她。
　　手指并拢抵着掌心，不自觉地磨了两下。
　　
　　林书夏喘着气，平复自己的心跳。
　　
　　陈烬靠着墙，挑眉看她：“这么紧张啊？”
　　“……”林书夏睁大眼睛：“刚才差点就被发现了！”
　　
　　“怕什么。”陈烬垂眼看她，声音低，“不是有我在。”
　　他说这话的时候，下巴微抬着，漫不经心又懒散，笃定得毫不在意。
　　
　　狭小的空间里，只能听到起伏的呼吸声。
　　林书夏缓过神来，想到自己差点被发现的缘由，轻声问：“学长，我什么东西掉你那儿了？”
　　
　　陈烬直起身，伸手扣住了林书夏的手腕，拉着她往出口走。
　　没回答她的话。
　　
　　林书夏脚步一顿，疑惑抬眸，“我们要去哪呀？”
　　她伸出手，指了指报告厅的方向，“我还要回去听讲座呢。”
　　
　　“回去做什么？”
　　他低声说：“我先带你去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