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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支老烟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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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急奔至三人跟前,突然单膝下跪,拱手惶恐道:“殿下受惊了!属下救驾来迟,罪该万死,请殿下重重责罚。”说着,以头触地。
  萧鸣龙忙上前将他扶起,微笑道:“顾将军不必自责。今晚是我微服出游,与将军无关。”
  “神灵庇佑,殿下无恙,不然罪臣百死莫赎!请殿下放心,属下定将今晚的事查个水落石出。”那将军激动地说道,跟着将手一扬,厉声道:
  “你们都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四下搜搜,看还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不用了。”萧鸣龙突然开口,沉吟着一字一句道,“顾将军,今晚之事不必查,也不要对外张扬。若是走漏了半点风声,我拿你是问!”
  “嗯?啊!……这般天大的事不用追查?”
  见他一脸疑惑,萧狄跟着沉声道:“顾将军,殿下今晚是私自出游,与宫规不合,若是传扬出去,正好给了那些别有用心之徒攻讦太子殿下的口实;再说,刺客早已消遁无形,就凭这一把普通钢刀,在这偌大的洛城,从何查起?”
  “是,属下明白,谨遵太子钧令!”顾将军说完便退至一侧。
  龙少阳心下一动,脸上的疑惑,终于变成大吃一惊,愕然道:“龙弟,你是……你是……”
  萧鸣龙哈哈一笑,点头道:“龙大哥,若是你早知我是当今太子,只怕你我便没有这金兰之谊啦。”
  龙少阳故意惶恐道:“太子殿下金枝玉叶,龙某一介草民,冒犯金体,罪该万死。”说着便跪下行礼。
  萧鸣龙连忙伸手扶起,笑着道:“不知者不罪,何况是我有意隐瞒在前,大哥文武全才,小弟爱慕不已!嗯……这么着吧,今后私下你我仍以兄弟相称,这样便可公私两全。”
  龙少阳忙道:“太子殿下,万万不可,殿下天潢贵胄,小人何敢僭越。”
  萧鸣龙道:“大哥,我敬你文才武略,你我又一见如故,何必这般推辞?”
  萧狄也插言道:“龙兄弟,太子殿下一片赤诚,你又是非常之人,何必拘泥于这些繁文俗套?”
  龙少阳张嘴欲言,却没有说出话,当下便不再推辞。
  萧狄又道:“龙兄弟,你刚才言道,自己是海州人氏,不知到洛城所为何事?”
  龙少阳道:“萧大哥,实不相瞒,小弟久闻洛城上元佳节繁花似锦,仰慕得很,这次只身出游,特来一观。”
  萧狄点点头,道:“原来如此。不知龙兄弟现今客居何处?”
  “东城归来客栈。”龙少阳答道。
  萧狄略一沉吟,转身看向萧鸣龙,见到对方肯定眼神后,说道:“龙兄弟,洛城你初来乍到,人地生疏,不如到我府上暂住,一来方便殿下与你交流,二来也好有个照应。不知你觉得怎样?”
  龙少阳微微躬身行礼,道:“兄台盛情,却之不恭。如此便叨扰萧大哥了。”
  萧氏兄弟见他答应寄居萧府,心下甚喜。
  萧狄指着身边兵士道:“你们二人去东城归来客栈,将龙公子行礼取来送到我府上;你们二人现在送我和萧公子回府;其余人等由顾将军统领,护送太子殿下回东宫!”
  龙少阳道:“有劳各位军爷!在下只身一人,身无长物,随身一个旧包袱,放在房中。”
  “是,詹事大人!”兵士齐声答道。
  当下,龙少阳、萧鸣龙二人又聊了几句,这才依依话别。
  时至亥时,游人渐渐散去。
  龙少阳,萧狄一行人沿着大道逶迤而行,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众人便来到一座高大府邸前,黑压压一片甚是壮观。一左一右两盏“萧”字灯笼高高悬挂,照着匾额上的“萧府”二字,十分醒目。
  龙少阳心中一动,只觉一股苦涩涌向喉间。正怔忡间,一个老仆迎上前来,高声叫道:“大少爷回来啦,快去通报少夫人!”说着忙上去请安行礼。
  “程伯,派人带这两位兵士兄弟去账房,每人支十两银子;再安排人去将竺舍的铺陈、热水等一应用物准备停当,然后来正厅,我还有事吩咐。”萧狄吩咐道。
  “是,大少爷。”
  “谢萧大人!”
  萧狄道了声“请”,早有一个下人手持灯笼在前面引导,龙少阳便跟着萧狄进了二门,穿过天井,进入正厅。
  正厅内烛火高烧,宽敞明亮,处处井然有序一尘不染。
  萧狄手一让,微微一笑,说道:“龙兄弟请坐,既然住在敝府,就把这当成自己家一样,不必拘束。”
  “多谢萧大哥厚爱。”龙少阳欠身笑了笑,俯身落座。
  说话之间,早有侍女奉上茶来,釉光莹润,洁净素雅的青瓷杯中,茶叶色泽嫩绿,光滑挺直,香气清醇,正是名茶龙井。
  “这是东吴国进贡的龙井,品茶讲究“三点”,新茶、甘泉、洁器为一,天气佳好为二,气味相投的宾客为三,今晚三点俱全,实是人生一大幸事。龙兄弟,请用茶!”萧狄说着,端起茶杯先啜了一口。
  “想不到萧大哥对茶艺一道,也颇有造诣,往后寄居贵府,近水楼台,少阳想要请教可就方便多了。”龙少阳说罢,也跟着举杯饮茶。
  萧狄一转脸,见那老仆程伯已在门外廊下侍候,便知适才吩咐的事毕。旁边还站着一个丫头,却是夫人的贴身侍女,便问道:“玉儿,这么晚了,夫人有什么事?”
  那侍女有些怯懦地道:“夫人说没什么特别的事,说是----说是夫人家的二小姐,这几日要来府上做客,想跟老爷商量一下。”
  “好,你先去回禀夫人,我马上就过去。”萧狄说着,站起身来,哈哈一笑道,“这祝家小姐脾气整个洛城谁人不知?我若不让她来,她便肯遵从?龙兄弟,失陪了!你且安心住下,凡有困难疑惑,都可向程伯讨教,记住了!”
  他说罢,用力握了握龙少阳的手,转身一瘸一拐去了。
  龙少阳眉骨微微一动,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老仆人:约莫六十多岁,高高瘦瘦,弯腰驼背,皮肤黝黑,老树皮般的皱纹堆满面部,压得五官不甚清晰,破烂的灰色长袍间别着一支老烟锅,气味呛人,更显得丑陋不堪。
  那老仆取出火折子,点燃了烟叶,吧嗞吧嗞吸了几口,咳了几声,从家丁手中接过一只灯笼,说道:“龙公子,老奴在前给你引路,走吧。”声音嘶哑、干涩又低沉。
  说完也不等龙少阳回话,转身便走。龙少阳只好跟在后面,穿廊过院,一路无话。
  出了角门,顺着鹅卵石甬道往前走,龙少阳只觉来到一座大花园中,黑漆漆的一片看不到边,只有那烟锅忽明忽暗,衬着前面那只昏黄的灯笼,透着一股寂寥和阴森,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怪怪感觉。
  突然一侧传来几声“咕咕”的叫声。
  龙少阳一下子停住脚步,那老仆却是脚步不住,突然道:“龙公子,不要惊慌,那是大少爷喂养的几只鸽子。花草鱼鸟,琴棋书画,这些怡情养性之物,大少爷平日是最爱不过了。”
  龙少阳无声一笑,迈开脚步,跟了上去。
  只听那老仆又道:“龙公子,以老奴看,你可不是个普通人呐!”
  龙少阳心下一惊,旋即定了定心神,略一迟疑,还是忍不住笑问:“老伯,你这话晚辈不懂,还望前辈指教!”
  “公子虽不说,老奴却看得出来。”那老仆放缓了脚步,徐徐道,“大少爷啊,平时难得见他一回笑得如此开心,说这么多话。哎,自从十几年前那件事之后,他就变得沉默寡言,可今晚他与往常大不相同。这是其一。”
  “哦?”
  “其二,这萧府来客,一般他从不接见的,更别说直入正厅,奉茶叙话了。”
  “唔。”
  “其三,”那老仆咳了几声,双目炯炯,接着道,“这别院竺舍,平日里就是家里下人未经吩咐,等闲也是不能擅自进来的。除了长公主、老爷的生日、忌日,大少爷平日也只是来这院里种花养草、喂鱼养鸟,夜不留宿。至于留宿客人,那更是没有先例。”说完,又剧烈的咳嗽起来。
  “嗯。”
  龙少阳没有接着这个话题,却说道:“以晚辈愚见,前辈只怕也不是凡夫俗子!”
  他自顾自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有三点凭据,不知前辈可否愿意倾听?”
  “龙公子,老奴洗耳恭听。”程伯吐了一口烟,微笑道。
  “一来,前辈年过六旬,却步履矫健,与晚辈相比,一路走来丝毫未落下风,可见脚力非凡。”
  “哦。”
  “二来,前辈穿廊过院,拐弯抹角,如履平地,手中灯笼平安稳当,纹丝不动,可见膂力非凡。”
  “唔。”
  “三来,前辈手持烟锅,烟叶忽明忽暗,明长暗长,明短暗短,实非常人所及,可见肺力非凡。如此三者齐备,岂能是一介庸人?”
  “哈哈。”那老仆拊掌赞道,“龙公子真是毓秀钟灵——竺舍到了,公子请!”
  那老仆开了门,将龙少阳让进大厅。
  厅内烛火高照,正中高悬匾额,写着“竺舍”二字,端庄方正,工整规范。下面挂着一幅画:远处山峦连绵起伏,如波涛相接,山岭起伏间斜阳欲坠,寒鸦点点。近处一山岭突出,周遭零落几株秃树,萧瑟寂寥,岭上有凉亭一座,亭中那人轻裘缓带,一副文士打扮,正背负双手,侧身远望。寥寥数笔,面目不甚清晰,一道剑眉却分外醒目。
  左右各有一联,左边写道:“山抹斜阳,天点寒鸦,云遮归途。”,右边写道:“鳣鲸失水,虎豹当关,天阙无路。”却是草书写就,似一笔而成,偶有不连,而笔势不断。画卷纸色已经泛黄,可见时日已久。
  龙少阳见这画雄浑苍凉,这字气势磅礴,不禁赞道:“好一幅丹青妙笔!”
  正看得出神,忽听得背后那老仆嘶哑的声音,“公子,请用茶!”
  龙少阳转过身来,伸手接杯,不期却与茶杯碰在一起,杯身一抖,茶水飞溅而出,洒落在他右手袖口上。
  “公子烫到没有?老奴该死,瞧我这笨手笨脚……”那老仆一边嘴里念叨没完,一边忙着用手擦拭袖口处茶水。
  龙少阳见他顺势卷起自己右手袖口,心下一动,隐约猜到了他的意图,知他并无恶意,当下没有闪躲,淡淡道:“前辈不必在意,不碍事的。”
  袖管被挽起,手腕上方约两寸处,一颗指甲般大小的红色胎记赫然可见,仿佛一个淡红的小花瓣粘在上面。
  龙少阳只觉握着自己手腕的那两只手在慢慢收紧,一股源源不断的暖流自掌间涌出,温暖而不炽热,平和而不强烈,犹如冬日里的暖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突然这股暖流断了——那老仆手一松,笑道:“让公子见笑了。公子不必前辈长前辈短的,虽说老奴这一把年纪都能当公子的爷爷了,可大伙儿程伯程伯叫习惯了,公子以后就叫我程伯吧。”
  说着咳嗽了几声,接着道:“茶水床铺都已准备停当,公子早点休息,老奴告退,明日再来伺候。”说完也不等回话,径直转身走了出去。
  龙少阳一人洗漱完,坐在床沿,只觉得心如飞絮,睡意全无,趿着鞋推开窗户,但见圆月如盘,清冷的月光水银般撒下来,罩住全身,寒气逼人。
  他怔怔地望着,雕塑般一动不动。许久,喃喃道:“上元独自凭栏,心在洛城身在吴。此时此刻,我是身在洛城,心也在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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