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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章:露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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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日,名山胜水之间消了群玉宗弟子闲情惬意的踪影,偶尔有几人,双手捂着头匆匆跑开,运气稍差,脚蹬进浑水泥泞,一腿稀泥狼狈,嘟囔的怨咒天气:“贼老天,狗屁!”抹了抹脸上错列的雨水,少许落汤鸡才又摇摇摆摆的穿梭在雨幕。
  暴雨泱泱,天空昏昧——像是个玩弄命运的巨大簸筛,抖筛一颗颗晶莹易碎明珠,满耳啪啪哒哒的拍地声,溅起一大片白花。
  琴弦崩,玉珠碎。
  一道远雷狰狞崩碎山石,银屑火树。
  尘嚣百态,雷霆暴烈。襁褓婴孩撕心啼哭,父亲臂弯作摇篮,含笑逗着出世不久的孩子,换来孩子愈烈的哭势,愈显裂肺,似在嘶喊妈妈;岁月如流,几户老人抵不住岁月镰刀,同时在今日长辞,霹雳一闪,老人脸色安详而煞白,脚下是跪地横流涕泗的儿女。
  似乎有人默默窥视着一切,雨幕飘来声叹息,雨很大,一直在下,那隐约的人无声负手远于雨幕。
  路边乞讨人蜷缩角落无力呻吟,吊着最后一口气,极目张望眼丑恶世界,雨水盈瞳,永不回伸的手终于垂倒在水泊。
  龙钟富态的财主卧着摇椅,任雨潺湲,一晌欢贪,侍女们搔首弄姿,迎奉媚谄,财主半翘的后唇似在讥讽世间:若不背叛,哪有荣华。
  雨势浩大,街巷无人,孩子们昨日玩的泥巴烂成浆糊。
  寒窗,书生们为前程拼命摇头晃脑朗诵孔子曰。
  滂沱暴雨。
  戴斗笠的黑衣人负着颤抖不已的双掌,一步走过,泥地脚印,血色,雨水打浅,逐渐没入竹林。
  “竹林七逸”之首阮嵇瘫身子靠着岩石,咳血不止,洇红泥地,手抱绿绮琴断弦崩,阮嵇仰天长啸,迎来暴雨。
  周遭竹木狼藉残败,竹筒水盛着血色,暴雨洗涤。
  雨间的故事模糊且不清切。
  泞濛雨水间宋青城缓缓行步,雨间勾勒他大概的线条,宋青城撑着把黄油伞,神色萧聊,他周身流转着层乳白色的水汽氤緼,有如雾烟,风雨从黄油伞两侧飘过,丁点不沾,他的脚踏着乳白色气流,未落水泊。
  淅沥,淅沥。
  空谷悄然清寂,宋青城撑黄油伞独行山谷,天颙墨泼般,水声渐渐,可作画卷。
  这般心情,静极。
  空灵的落落踏雪碎玉声。
  宋青城方才去瞧茶兰,雨势愈浩大,茶兰愈气节,清逸冲淡,他出神许久,才轻轻唤了声:“母亲。”热息冷于飘飖风雨中。
  宋青城突的出声:“果然得明日走。”
  因昨夜那一封信,潇洒六字,宋青城辗转一夜,彻夜不寐,倚栏寻思倍惆怅,一场残梦恨分明,早在凌晨,宋青城便听见天际传震的数声惊雷,黑白分明。
  八日缄默,顷刻爆发,势若山洪。
  念及茶兰,心忧,便去了,当下雨小了些,然并无歇意,宋青城发觉雨中的世界,有如梦幻泡影,万象皆空,他思考人的意义,活着的意义。
  无解。
  眼中雨石山林,更具情意,宋青城也明白:伤春悲秋,多为不舍。
  茶兰啊~~茶兰~~
  宋青城突怔,想到那日黄昏,一脚落入水泊,再一步水珠踏起,人已不见踪迹。
  山谷便只有暴雨了。
  ……
  ……
  记得十二年前,浣花小筑,梅会。
  也就是名士小聚,以文会友。
  其间一俊郎男子大言不惭“风流第一,天下第三”,正是长生宗风头盛极的温意竹。
  沈雁冰刻意针对,问:莲花句?
  温意竹清淡: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沈雁冰又问:牡丹?
  温意竹笑:天香真国色,花开动倾城。
  沈雁冰怒羞成怒:菊?
  温意竹浑不在意:玉树有遗芳,暗香盈怀袖。
  沈雁冰一步向前,厉声:那么梅呢!
  温意竹目光柔和望了望那淡漠的浣花小筑主人,当时也是临冬,他轻声:好一朵孤高梅花。
  沈雁冰一怔,旋即狂笑。
  温意竹苦涩摇头,突然目光一厉,说了句话——
  同时,他拔了剑。
  血溅五步。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料峭苦寒,梅花备受蹂躏,雨地数片残败且湿淋小花瓣,梅枝凄伶而娇憔。
  雨,泥,其间奔跑的男子。
  宋青城顶着暴雨,浑身淋漓,抱着个插梅瓶,匆匆进屋,苦笑:“芷媱……怎么办……”几瓣残花怜怜欲泣。
  “唉,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只好这样。”
  放于桌台,紧挨暴雨。
  似两军对垒澎湃擂鼓般的暴雨,天与地显得辽阔肃穆,着衣单薄的男子缓缓步于雨中,由模糊而清晰。
  江陆离。
  江陆离行走正常,突然,他抬起头。
  雨更大了。
  江陆离承受暴雨洗礼,空洞的灰瞳罕见一丝神采:此后,再无杀人不血,只有江陆离。
  门,虚掩。
  江陆离犹豫的手鬼使神差的推开门,仿佛重见临花照水剑的灼目剑光。
  咯吱。
  “谁?”宋青城转身,“……江兄,雨大,下次记得带把伞。”
  江陆离运气烘干衣物,咀味:“下次……”他道,“好。”
  “江兄是来辞别么,等过了今日,我们结伴下山,如何?”
  “不是。”
  江陆离问道:“你要去哪?”
  宋青城意外,回道:“末阳。”
  江陆离道:“积香寺,那里和尚太多,很危险。”
  宋青城指了指摆在桌上的琼霄剑。
  江陆离只是道:“和尚看似忠厚老实,老的慈眉善目,小的机灵调皮,实则蛇鼠一窝,与邪修无异,满口慈悲,杀人如麻,哼,不得不防。”
  宋青城发觉江陆离死水般的眼注入了几丝生气。
  江陆离目光移向如珠暴雨,屋外茫茫不清:“得罪。”
  剑,微颤。
  暴雨声。
  发丝。
  江陆离持剑而立,剑横雨宋青城喉边。
  指拈剑。
  雨声如万千铁马踏破山阙。
  宋青城道:“厉害,这是我见过最快的剑。”
  江陆离收回剑,嚼味:“最快……”添了句,“全靠恩公,那本心法治好暗疾旧伤,说来,也靠伤我的和尚。”
  宋青城隐约猜出江陆离口中的和尚。
  雨很大,宋青城感慨道:“雨快停了。”
  江陆离道:“或许有彩虹。”
  “会的,”宋青城道,“多谢江兄相告,我会小心……和尚。”
  江陆离突然沉默如暴雨中的参天树。
  他吸一口气,面色郑重,抱拳:“江牟今日前来实有一事相求!”
  “请说。”
  江陆离捧出《枯荣座照镜》,气语真挚:“江某得以重生,全凭恩公再造,江某愿为恩公剑侍,报恩公恩德。”
  宋青城道:“不必如此,相逢就是缘,你我也算过命交情了。”
  江陆离皱了皱眉,意味莫名:朋友~~
  他突然单膝跪地,不敬天,不敬地的江陆离摒弃了过去。
  “你若不答应,我便长跪不起。”
  江陆离直挺挺跪着。
  “一年!”宋青城道,“一年剑侍。”不容置疑。
  江陆离道:“好。”
  宋青城只好苦笑:“这本心法,你且留着,读第二遍会不一样。”
  江陆离已入角色:“你明日要去末阳,我先去打点,末阳盘根错结,三教九流,不得不防。”
  门合上。
  又开。
  “雨伞!”
  宋青城看去,江陆离人已不见,伞杵着地,事情发生的轨迹出人意料,宋青城发觉这次末阳之行会很有趣。
  雨幕飘来声:“下次吧~~”
  ……
  ……
  雨后,总会有小姑娘指着天空幸福的七色说:彩虹!
  寐景此刻最爱红色,如红衣,如红烛。
  雨还在下,回廊的甍瓦是水声噼啪,水珠如帘幕挂下。
  将为人妻的女子偎在在将为人夫的男子肩上,雨在下,云也渺,他们靠着什么都不说,也很美好。
  梁辰揽着寐景柳腰,两人歪腻看着已下半天的茫茫大雨。
  寐景伸出合拢的双手菡萏承露,仿佛是第一次接触雨伞:“呀,好凉啊~”雀跃不已。
  俏皮的小女子溜转眼珠,瞅旁边一眼,狡黠一笑,手掌聚的雨水轻快泼去,笑声银铃:“泼中了,泼中了。”
  梁辰猝不及防,眉睫间满挂雨水,“好哇!”老虎吃小白兔的模样,欲就此一振夫纲,“看为夫怎么收拾你。”
  冰冷暴雨下,两人嬉闹,寐景半推半就倒入梁辰怀里,他们俩目光迷离,紊乱呼吸,急促的热气轻拍双颊,寐景淘气的雨水未干,梁辰眉眼水珠玓铄幸福光芒,他们靠近。
  好事多磨,总有人不合时宜:“咳咳。”
  寐景慌忙脱身,梁辰俊朗的脸涨成青紫色。
  梁辰阴阳怪气:“哟,是青城呀,难怪今日又是风又是雨。”
  君子成人之美,宋青城偶做小人,只得解释:“师弟就这一两天要下山,正好错过师兄师姐燕尔新婚之际,所以师弟先来祝贺两位天成佳偶,白首相携。”
  宋青城送给两人一对鸳鸯玲珑玉,玉璧有“心有灵犀一点通”之神效,笑着祝贺:“在天双飞比翼鸟,在地相依连理枝。”
  寐景大大方方接受祝福,问:“青城要去哪,难道有关轻剑宗?”
  宋青城道:“只是些重要的琐事。”又到,“不打扰两位了,你们……继续。
  梁辰搂着寐景,目望雨幕,若有所思。
  听雨。
  有那么首诗: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同为听雨,滋味有别。
  宋青城听着噼啪声,心绪尤为宁静,他拐过回廊仍是回廊,见一人空洞目光倚栏看雨,“师兄。”
  那人出神如木人,宋青城不由大了声:“高师兄。”
  高珏:“呃……青城啊。”
  宋青城问:“师兄碰上了麻烦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高珏叹了声:“很麻烦。”滂沱暴雨麻烦的下了七个时辰。
  风雨中宋青城隐隐听见高珏喃一人名姓,像对叶落叹气般:李云染~~
  群玉山并非只有绿水青山般的宁静啊。
  看着欲言又止的高珏,宋青城知高师兄向来寡言,率先开口:“师兄能帮我照看下茶兰么?”
  高珏讷讷道:“好……好的……青城你要下山?”
  高珏旋即改口:“额,不信,梁师兄大婚后我便离开,呃……我让徐上学去照看茶兰吧,他尤喜此类灵珍,如何?”
  宋青城道:“那就有劳师兄了。”
  “师兄要去哪儿?”
  高珏道:“日后自知。”说罢,他兀自拍着栏杆,淡泊的高师兄显的忧心忡忡:李云染,你若步入歧途,休怪我高珏不顾同名之义!
  寐景梁辰卿卿我我,耳鬓厮磨,眼见即将唇合,又有人来坏了好事:
  “咳咳!”
  ……
  暴雨瓢泼,一日光景由雨水轻易埋葬。
  雨势掷地有声,世界被陌生的黑茫茫包裹,黑暗之中,摆拍如招鬼的树林,凋零半月的叶片在阴风中起伏浪翻。
  “呜呜~~”怪嚎,山怪野兽躲藏潮湿或坍溃的巢穴,露出一对对蓝幽幽的眼睛。
  似乎有人阴测测的嘿嘿一笑,恶意,似阴影般飘近群玉山。
  苍茫的雨夜仿佛响起诅咒声,一切秽暗,一切希冀,一切死亡所带的冗长回声,尽在暴雨下消匿、埋葬。
  ……
  房檐。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滴答。
  水滴石穿。
  有影掠过,倩影。
  山路蜿蜒石子叶屑杂糅,一阵阵扑鼻的雨后清芬,道傍稀萋而憔悴的草叶尖凝聚着坠地的露珠,草尖于山路的距离,露珠扭曲出世界的倒影,寒山,湿云,翠微,无尽的路,刚刚走过的长袖白衣男子,“啪嗒”一声,泥水飞溅。
  男子皓月清晖,烟江玉树,神色恬淡如云,眼神始终饱含着自信及对幸福的希冀。
  他眼中,是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的彩虹。
  宋青城趁着清晨人稀,山路空静,踏着露珠水洼,孑然离开群玉山。
  他回头,仍是漫漫长路,天色尚寒,尤显凄迷:芷媱不愿来么?
  宋青城匆忙离去,群玉山少有人知,宋慕生忙着操持婚礼,想来日出之后,群玉山热闹非凡。
  有风,轻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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