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帕斯瑞

　　自老师长眠于东日森林之下，已经过去五百年了。
　　老师——前任精灵王——音容犹在，每当帕斯瑞下达某项命令时，总能感觉到老师就站在自己的背后指挥，仿佛在说“帕斯瑞，让他们这样去做！”。大家都认为她会寿终正寝，然而变故突然降临：她在当打之年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
　　老师的一切都令他难以忘怀。他想把这段故事口述给史官，当死亡之日来临时，就让史官把编纂好的史书放在自己的墓碑前，每当来者祭拜——尤其是下一任精灵王，都会从书中读到这段故事
　　老师是自精灵女王之后，亚尔夫海姆最伟大的女性之一。没人知道她坐上王座前的经历，只知道她是光明精灵与妖精的混血儿。起初光明精灵内部反对混血种做他们的王，但当她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将弱小的光明精灵变成亚尔夫海姆最强大的种族时，反对的声音即刻消失了。让她坐稳王座的契机是与暗夜精灵之间的战争：她用仅千余的兵力全歼了暗夜精灵号称精锐的数万大军。
　　那一年，帕斯瑞还是一个跟在老师后面的爱哭鬼，他看着老师的背影，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高的山峰。她凯旋的那一天恰逢她的一千一百岁生日。她是诸神黄昏后，光明精灵种族最年轻的王。
　　帕斯瑞记不住某个精灵的具体年龄，事实上大多数寿命悠长的精灵都记不住自己的年龄，但唯独老师的年龄他绝不会忘记。
　　老师的左手手腕处有一枚红色的剑状印记，她总是披着一件白色的披风，说那是象征着王者的披风，有了它就能战无不胜。
　　那时，领地外的森林还没有现在的规模：树木低矮，大多数树木还处在幼苗阶段，一如一代精灵王还没有成长起来。树叶贴地疾行，扬沙满天，像雾气一样阻碍他的视野。老师钟情于这样一座森林，他总能透过尘埃看到老师舞剑的轮廓，比世界上最优美的舞者还要优美。
　　她尤其钟爱森林南部的深渊。深渊边上寸草不生，地上散布着形状各异的石头。他从边缘往下看，一片黑暗，怒号的风声不绝于耳，像暗夜精灵的嚎叫。他打了个寒颤，缩回头，手心已经冒汗了。
　　“帕斯瑞，你知道深渊的故事吗？”老师问他。
　　“老师，我不知道。”帕斯瑞摇头。他是贫民出身，如果不是老师免费教导他，他很有可能在贫困中度过一生，又怎么有钱买一本故事书呢？
　　“老鹰为了教会雏鹰飞行，就会把它推下深渊。”老师说，“我曾面临深渊，像你这样胆怯。某天，有一位精灵把我从深渊边上推了下去。我以为我死了，却没有。深渊下面远比我想象得美丽动人，我在那里找到了足以受用终生的财富，并且铸成了我的王座。”
　　那时老师孑然一身，还没有遇到后来的伴侣——帕斯瑞从没见过她的伴侣，只有四名学生陪伴她。帕斯瑞年龄最小，实力最弱。他很少见到其他三位师兄师姐，因为他们都被老师安排在其他地方学习。
　　“老师，为什么只教帕斯瑞呢？”聚会时，他听到三师姐找老师抱怨。
　　“是因为最笨吧。”二师兄嘲笑他。
　　“不，因为他是最棒的学生。”老师温柔地说。
　　“老师，我很弱小。”帕斯瑞坐在角落，不敢抬头。师兄师姐都是富庶人家出身，受过良好的教育，在他们面前，帕斯瑞抬不起头。
　　“看吧看吧。老师，还是多指导我们吧。您以后的继承者肯定要从我们三个人中选吧。”大师兄说。
　　精灵王男女不限，能者任之。按照延续下来的传统，没有后代的精灵王需要从自己的学生中选出最优秀的一个来继承王座，如有了后代，依旧可以如此。
　　此后，老师依旧把大部分精力放在帕斯瑞身上，对他的师兄师姐依旧偶尔指点。她总是带他去东日森林游玩，有时在那里一住就是数个月，为此在那里修建了一座狭窄的房屋。
　　除了光明精灵旁边的森林，老师最钟爱的地方莫过于东日森林了，因为那里有很多矮精灵。矮精灵是天生的搞笑能手，与他们待在一起，能让旁观者感到快乐。每当他走进东日森林，老师欢快的笑声便回荡在耳边，久久不散。
　　“看到了吗？那是老师亲手建的监狱。”老师指着栅栏内那座散发着不祥之气的房子对他说。
　　“老师为什么要建造这座房子呢？他们住在里面并不开心。”帕斯瑞不能理解老师的行为。
　　“因为不久之后他们就要死了。”
　　“为什么？”
　　“因为他们失去了本心。”
　　老师的话很深奥。他并不理解何为“失去本心”，也不知道“失去本心就要死”的逻辑何在。死亡并不是一件随便的事情。直至他继承了王座，才明白昔日老师的话语中的含义。
　　当帕斯瑞五百岁时，他被老师推下深渊，在深渊下独自一人生存了千余年，数万次死里逃生，学会了老师教给他的一切知识和魔法。当他褪去懦弱的外衣，从深渊中爬上来时，老师两千五百岁，正值鼎盛时期，在她的带领下，光明精灵一时间成为亚尔夫海姆最强大的种族。
　　他回到光明精灵的领地，得知老师二十年前与妖精族的男性成婚，并且现如今受上天眷顾般的怀孕了，不日即将产子。
　　三位师兄师姐已经出师，为了争夺精灵王的王座勾心斗角，没有把帕斯瑞放在眼里。帕斯瑞始终辅佐于老师左右，尤其当老师临盆时，他掌握了朝政大权。
　　“暗夜精灵贼心不死，企图通过森林再发起进攻。”妖精族使者传来重要讯息。当日，老师的产房中传来婴儿的啼哭声。他既没有见过婴儿，也没有见过婴儿的父亲，只见到老师拖着虚弱的身体从产房中走出来，将披风亲手披在自己的身上，随后带领三位师兄师姐率先踏上战场。
　　“我现在将光明精灵族的政权交到你的手上。如果我回不来，你就是光明精灵的王。”老师冰冷地抛下这句话出去了。
　　硝烟自森林的北方升起，任谁都能感受到迎面而来的热浪。帕斯瑞紧张地坐在王座上，有如芒刺在背。他无时无刻不期盼老师凯旋，继续当他们的王。但三年过去了，宫殿内的士兵越来越少，暗夜精灵的步伐却没有停止，没有任何指挥经验的他与妖精王达成合作，在森林深处同暗夜精灵展开决战。
　　地面震动，石子连同双方的参战者一同掉入深渊，火焰如同雨点一般从天上落下，在地面燃起熊熊烈火。暗夜精灵派出精锐的部队，他们操控着凶猛的野兽，无情地践踏森林。妖精和光明精灵用随身的武器和魔法展开反击，或进行自杀式爆炸，或抱着敌人跳进深渊同归于尽。野兽的血连同他们的血浸入大地，残肢和尸体在烈火中燃烧。
　　暗夜精灵的精灵王骑着丧尸龙在天空中平静地指挥战斗。帕斯瑞张开双翼，和他遥相对视。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对方的精灵王。他的眼睛中充斥着冷漠，对阵亡者的哀嚎充耳不闻，只有座下的丧尸龙用贪婪的目光注视着燃烧的尸体，那些尸体可以让它饱餐一顿。
　　帕斯瑞在深渊下独自生活了千余年，早已经抛弃恐惧这种累赘的情感。他死死地盯着对方的身影，与他展开激战。双方从最初的现代战争逐渐退化为原始战争，联军以惨重的代价让暗夜精灵再无法前进一步。某时，丧尸龙突然发出一声哀嚎，帕斯瑞踩着它的龙首，用利剑斩下了对方的首级。他提着首级发出一声怒吼，暗夜精灵的精灵王的尸体轰然坠地，溅起一片尘埃。四周寂静无声，暗夜精灵的士兵抬头惊恐地看着帕斯瑞，那一刻，他宛如天神。群龙无首的他们在联军的进攻下节节败退，又返回了自己的领地。
　　战争胜利了。
　　他杀掉丧尸龙，用它的皮做成铠甲来纪念这场战争。他坐稳了王座，派人去森林中寻找老师，在长时间的搜寻过后，只找到了三位师兄师姐的遗体，其中三师姐已经身首异处了。
　　十年后，有矮精灵通报：在东日森林内的小屋中发现了形似上任精灵王的精灵。帕斯瑞即刻前往东日森林。当他看到她第一眼时，不敢确认她到底是不是老师：她的皮肤呈现棕黑色，且因为干燥而破裂；面部膨胀，双眼猩红无神，嘴唇外翻，尖锐的獠牙闪烁寒光，就像走火入魔的暗夜精灵。但她左手手腕那枚红色剑状印记告诉他，眼前这个疯子一般的精灵就是对他有再造之恩的老师。
　　“老师？”帕斯瑞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她紧紧抱着一块洁白的头骨，尖锐的牙齿在上面留下无数咬痕。听到声音，她猛地停止啃食，然后抬头看他，像哑巴一样“啊啊”地叫着，接着，突然抽出腰间的佩剑朝他砍来。
　　那是跟随老师数千年的宝剑。
　　帕斯瑞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吟唱催眠咒语，她渐渐睡着了。他认为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被暗夜精灵感染。他把老师关押到监狱的最底层，那里有一层结界，进入其中者魔法会被全面压制。他派遣兵力大举进攻暗夜精灵，绑来了那里最好的医生，命令他为老师看病。
　　“我无能为力，这是一种我没有见过的病。”他仔细查看之后，摇头说。
　　“这是你们暗夜精灵做的事情，我命令你治好她！”他捏着医生的脖子，冷冷地注视他，“否则我就灭了你们暗夜精灵！”
　　“我向众神之父起誓，我绝无一句谎话。”医生在他手中挣扎。他虽然属于暗夜精灵，但依旧是奥丁的孩子。
　　帕斯瑞没有杀他，消除了他的这段记忆之后把他放回到暗夜精灵领地。自那之后，他一边管理朝政一边照顾老师。她没有任何恢复的迹象，只知道啃食怀中的白色的头骨。
　　她似乎感觉不到痛苦，每天癫狂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于一个月之后去世了，临死之际依旧没人知道她到底患了什么病。帕斯瑞将她的佩剑放在自己身边，把她安葬在东日森林中央湖泊旁。她喜欢这座湖泊。
　　今天，他把事务交由大臣打理，独自一人来到东日森林，跪在盐碱地上——老师的坟墓前。无名墓碑前摆着新鲜的水果，应该是乔娜摆上去的。他从这里正好可以看到忙于耕种的乔娜:她穿着白色的背心，坐在土地上，闭着眼睛，用耕种的魔法改善这里的土壤。她的左手手腕上那枚红色的剑状印记分外显眼。
　　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起，乔娜也永远不会知道他的老师就是她未曾谋面，甚至不知姓名的死于鬼化病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