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阿里奥

　　咯哒咯哒的马蹄声。阿里奥跑进日光城十里郊外的驿站。他刚欲下马，黑鬃大马抢先倒地，随即口吐白沫。已是第三匹跑到体力不支的马了。他接过提前预备好的良驹，翻身上马，转瞬消失在黑如墨色的深夜。
　　阿里奥做好效忠新任国王的准备，或是帕特里克公爵，或是贝克公爵。没有谁预计到选出一位出人意料的国王，他当然不会。阿里奥只能连夜赶往远在千里的咸鱼镇。
　　此刻阿里奥摸黑深入河谷流域地区。他的直觉一向非常准，应该是凌晨三点。按他的设想，天明太阳出来之时他将会离开人口众多的中原，避开大路中密集来往的马车车队。若然他像之前一样失算，唯有公开身份用情报部部长的名义，勒令沿路那些运输货物的，还是来往出游的，让开一条通道。但他不会那么干，因为他不会失算。
　　晨色将明，俨然白日的脚步将至。阿里奥飞奔在南部的黄土，整个人逐渐察觉到难受和窒息的气味。他不喜欢南方，即便是那些风骚的女人热得不穿衣服。随烈日腾空全身上下像是被水浇透。额头、脸颊全是汗水，眼角不时被盐分刺痛，他毫不怀疑这天气能烤熟鸡蛋。视线所及的山丘越来越低矮，茂盛的林木和灌木的高度不断降低，地表的阴生植被越来越多，他知道目的地不远了。
　　他的马和他一同倒在咸鱼镇城外的驿站。阿里奥几近虚脱。
　　“阿里奥大人，你没事吧。”
　　阿里奥被搀扶起来。他认出了罗德尼。上次见他是两年前，那时罗德尼肤色嫩白如玉，如今看来，除了衣物能包裹的，其余可以看到的部位像是涂上了层碳粉。
　　顶棚遮挡了炎热的太阳，但下面仍是热气沸腾，形同活在蒸笼。他喘着气道，“见鬼。十月了还是这么热，我不敢想象夏天你们怎么活下来的。”
　　“和大人一样，在太阳下活下来。”罗德尼并不像所有的情报人员，身材消瘦，给人精明能干的感觉。他是个胖乎乎的胖子。
　　有人为他送来牛角水壶。阿里奥灌了一壶水，方才恢复活力。他实在不能再忍受身上的酸味，还有湿透的袍衣，立刻去马房背后的洗宿室沐浴，换上了当地的单褂和水桶裤。随后他登上准备好的四匹马的马车。宽敞的车室足以让他好好地睡上一觉。
　　只是他睡意全无。阿里奥嚼着黑皮面包，“开始你的工作。”
　　“是的，大人。”罗德尼坐在阿里奥对面。他打开怀里的记事本，厚度足有一个手掌宽。“维克，男性，现年二十四岁。生父是国王图安六世。生母不明。三岁时在圣堂受礼波文主教的祈福，为图安六世公认的私生子，也是唯一一个。至于三岁前的事情，知道这孩子来历的波文主教病逝了，他没有留下任何多余的文字在圣堂的总族谱。而现任的欧文主教说，他当时在场，国王领来个孩子，说是他的儿子。然后两人密谈，内容不得而知。”
　　来历不明的孩子，像是空气里突然冒出来的，阿里奥想。他怀疑国王用私生子戏弄臣民，但图安六世一直对圣堂保有崇敬之心，不至于在神灵的眼皮下开这么大的玩笑。
　　“受礼之后维克送到三叶花郡。国王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帕特里克公爵领养了他。所以名义上他是帕特里克公爵的养子。我和公爵府侍女露西亚嬷嬷深入交谈过。”罗德尼瞧了阿里奥一眼。“下面是引自她的话，一个字不改。”
　　我第一眼见到维克，嗯，一个可爱的孩子。我只能用可爱，你知道的，我没读过太多书。他一头浓密的头发，像黑芝麻一样黑。更有意思的是他的头发有个旋涡，我知道你不容易理解，但我只能这样说。
　　开始时他不说话，我以为是换了个陌生的地方他没有适应。但往后的情况看来不妙，他一直没有说话。我只能把他当成哑巴了。幸好维克能看到，虽然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维克的听觉也没事，我说的话他都听到。你知道的，要是他听觉有问题，我不得不做手势请他吃饭、洗澡、睡觉。
　　公爵府有很多孩子，和维克年龄相差不多的有几个。维克从不和他们玩耍，他就是坐在屋子里看，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那时我担心他的智力。
　　你问我公爵关心他的情况吗。当然，维克是他的养子。但我更把维克当成儿子。
　　然后呢，到了他五岁的时候。我记得那天，就是两年前送来的同一天。你问我为什么那么清楚，当然了，那天是我儿子佛朗西斯的生日。你肯定猜到了，他开口说话了，他叫我妈妈。我当时吓得把端在手里的食盘丢在地上。总管安德鲁还说我胆子小。反正我是惊吓不轻。你试想，要是有个哑巴突然对你说话，你能不被吓到。总之，我是因为他叫我妈妈吓到的。
　　维克会说话了，我还担心他不会组织话的内容。他蛮好的，像是天生会说话，尽管他的话不多。我记忆中，除了我和佛朗西斯，他从不和其他人说话。你说我的丈夫，我没有丈夫。佛朗西斯是我领养的。哈哈，是吗，我当然是最有爱心的母亲。
　　那时他开始也走出屋子，四处走走。时间就这样过了五年。我记得还是他到这里的同一天，维克突然不见了。是真的不见了。晚饭的时候我以为他是走累了没有回来。晚饭过后还是没看到人。我急忙问了苏斯亚、梅根、妮可，她们说打中午起就没有看到维克。那天我正好中午在公爵夫人那边忙着。前门的巴德统领说他坚守岗位，不至于让个小毛孩跑出去。守后门的阿尔维说他没喝酒，一整天没喝，也没看到维克。
　　我失了魂魄，急忙回禀公爵。所有人打着灯火找遍了公爵府，没有找到维克。那天晚上我哭得心都碎了。我一夜睡不着。我以为第二天他会出现。第三天也是。就这样，过了五年。
　　说到这里，我能不伤心吗。好吧，维克还是回来了。他十五岁那年，他离开和他回来，总是同一天，我像是做了场恶梦。如你所说，我见到他高兴得浑身发抖。我守着他一夜，我怕第二天真的是个梦，维克就消失了。
　　如你所说，我当然问过他，是怎么离开公爵府的，是不是被人掠走？他没有说。关于失踪的五年，我问过他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他也是一个字不提。
　　“你核实了吗？”阿里奥打断了罗德尼的陈述。
　　“我们的人问过公爵府的人，她提到过的人。我给了他们一些金币，确认露西亚的话是真实可靠。”罗德尼道，“至于维克消失的五年，还在查。”
　　一个有着奇异经历的人。维克的空白历史有八年之多。情报部的处境如此困窘，何况领主们。“那群混蛋选了个对他一无所知的国王。”阿里奥心想。
　　一个人失踪了五年，倘若他在王国的土地上留下脚印，情报部能从蛛丝马迹找到线索，然后顺藤摸瓜地查下去。阿里奥想他不是太过于专注于维克。他是太饿了，而且吃得太快。喉咙被干燥的黑麦面包堵得差点噎了气。
　　飞舞的苍蝇不容易死，除非他要自杀，碰了墙。缓过气来，阿里奥的手伸向水蜜桃。“南方的水果一向比其他地方大，他们女人的胸部亦然。”他想起了外交部长瓦格的有色笑话。
　　罗德尼续道，“维克十六岁时，帕特里克公爵安排他在三叶花郡的财政司工作，担任精算师助理一职。十七岁升任精算师。”
　　显而易见，相对于财政部派遣来的财政司长，领主们一向更信任他的亲人。特别是涉及到“钱”这个刺眼的素有争执的字眼。税赋不止是本地区的收入来源，更多时是与王国财政部扯皮的数字游戏。有经验的精算师善于调整收入和支出比例，截留大部分税赋。
　　阿里奥从维克的火箭般升职速度猜测到，如果他不是在精算方面有过人之处，就是此人深得帕特里克公爵的信任。
　　“维克二十岁出任咸鱼镇城主，直至今日。咸鱼镇，三叶花郡管辖内的村镇，人口大约十万人，主要收入来源是捕鱼。”罗德尼放下手中那沓厚重的文件，从身旁的黑色皮包拿出一张画像，他摊开并垂直，“大人请过目，这是他的真人。”
　　阿里奥见过很多人，与他的工作性质有关。这个人和芸芸大众没有太多区别，只能用英俊表示他的不同。如果非要加上其他修饰，就是年轻。
　　“时间太赶，没有涂色。头发是黑色，浓黑的那种。肤色白皙，不像这里的人。身高约五尺七寸，比我矮一个拳头。”
　　阿里奥瞧了罗德尼一眼，大概猜到维克的身高，属于中等偏下。“还有什么消息？”
　　“接到天空之眼的密报，我就立即部署指示。如大人的远见，果真出现了可疑人物。阿尔泰上前盘问他。他扭头就走。我们的人跟踪他，找到他的藏身之所。逮捕他的时候打了起来，伤了我们三个弟兄。他拒绝投降，最后自杀了。”罗德尼略带不安地说。“阿尔泰怀疑是叶林来的，逆流的阉人刺客。”
　　阿里奥眼睛不眨地沉思。“天空之眼”是经过特训的鹰隼，号称天际的千里马。究竟是谁，可以与情报部一比，同样的速度把国王的信息送到咸鱼镇。难不成情报部有人通风报信？
　　“阿尔泰在那里发现刺客的？”阿里奥问起细节。
　　“咸鱼镇的城主府里。与大人你想得不同，咸鱼镇的城主府敞开大门，只要有钱就能进。”罗德尼无奈地耸了耸肩。“维克是世人想象不出的贪财之人。”
　　“刺客的武器。”罗德尼抽出一把匕首，反着刀尖递过去。
　　阿里奥的目光移到手上黑布缠裹的匕首。他慢慢地展开黑布，露出闪跃白色冷光的利器。阿里奥敢说发丝迎上就断。刀把处用条状麻布来回圈缠。非常职业的做法，不使匕首打斗中离手。阿里奥判断是个专业的刺客。而条状麻布上的斑驳汗迹，说明了这把匕首被人经常使用。唯一不合常理的地方是柄尾端镶嵌的白钻。晶莹剔透的白钻有如拇指大，价值不菲，买座庄园置上百亩良田不在话下。阿里奥猜测：原来主人为了让人忽略匕首的实用性，所以特意让工匠镶嵌一颗无价之宝，提醒拥有者用来欣赏和典藏。
　　可惜如今变成了杀人的武器。
　　车窗原先金黄色的帘幔逐渐变得暗淡，像是走进了阴霾。他让马车停在城主府前面一百步路的地方。路旁高大瘦长的椰子树接连成荫。阿里奥掀开帘幔放眼望外，他可以在视线所及的地方找到城主府，唯一看起来像样的建筑物。
　　大城的城主府的台阶之下，马车来往密集，神色匆忙的办事人员鱼贯而行。这里实在寒酸。时间是午后两点，罕有行人走过。毕竟是座村镇。
　　“阿尔泰带着我们的人在里面。进去要一个银币，见城主两个银币。”罗德尼这样交代。
　　盐白的墙壁长出了夹缝，夹缝生出了青苔。门前的挡雨檐头巨柱有如被老鼠咬过。两个守卫和破旧的城主府没有精神。其中一个斜眼瞧着阿里奥道，“接见的名额满了。参观一个银币。”
　　阿里奥佩服维克的生财之道，还隐隐有点羡慕之意。水桶裤的宽阔裤兜有准备好的银币，他爽快地缴纳了门票。
　　“我提醒你，损坏里面的物品，三倍赔偿。”另一个守卫不怀好意地笑了。
　　城主府有两种。大城的城主府演变为行政作用，领主住在他自己的府邸。咸鱼镇属于等级低的那种，维克的寓所和办公地点一同。此处比阿里奥想象中的更小。
　　弹丸之地却有它的别致，与其他到过的城镇对比另有一番风情。一艘十桅十帆的大型船舶傲然放置大厅之中。它与阿里奥曾拜访过的暴风级别战船只算是个孩子，而此时此景，非常显眼的庞然大物。阿里奥沿着大厅四围走动，专注壁上悬挂的大幅彩色画像。画像传神地描绘出小镇的起源、发展和变迁。
　　有三个人躲在角落，阿里奥没有理会他们。往二楼的转弯楼梯有他想不到的狭窄，只能两个人并肩而行。更令人出乎意料的是，楼梯尽头是第二个收费点。
　　那张可以阻拦往里走的有着虫眼的方桌，并不是因为阻拦往里走的走道。“接见的名额满了。坚持要见他，就是闲聊。闲聊要两个银币，我不保证城主见你的时间，主要看你的事情。”嬷嬷彷如背诵一段文字。
　　“我不想有人打扰我和城主的谈话。”阿里奥放下两枚奋强三世国王头像的金币。
　　嬷嬷抬起眯成缝的眼打量他，满是皱纹的手缓慢地伸出三根手指。“下午的时间很长。”
　　吸血鬼！阿里奥暗里骂道。他补上第三枚。
　　城主就在走道的中间位置。他探出半个身往里看，灯芯草的地毯，一面画有珍禽走兽的屏风挡住了视线。屏风前靠门口的右旁有长排板凳，为等候求见者所准备。他听到了说话声。
　　“非常遗憾听你母亲病重的消息。你去找爱丽丝嬷嬷。她会给你三十个金币。”
　　“城主大人，我不知如何感谢你。”
　　同样是单褂，水桶裤的穿着。一个脸色憔悴的年轻小伙子走了出来。
　　阿里奥急忙背转身。还有最后的一位求见者。他心想。
　　“我请林克子爵喝了一杯茶，就是一个铜币的红茶茶叶。他说按撞船的责任轻重处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
　　“我担心，我是担心林克子爵偏私。我如实说了，我听人说他收了霍尔的钱。”
　　“霍尔也听人说林克子爵收了你的钱。莱登，你和霍尔都是听人说。林克子爵为人正直，你们听说的毁了他的清誉。实情如下，我收了你和霍尔的两个银币。”
　　“我愿意为他修好损坏的船头。但我的船沉了，我想霍尔要赔我的船。”
　　“林克子爵乐意看到你登上他的船，作为船长带领霍尔出海。霍尔只有一艘船，你把船头修好，把鱼获卖了，他就赔了你的船。”
　　“看来我不得不接受大人你的建议。”
　　“很好。我非常高兴你接受林克子爵的建议。以后听到有人说，记得要来找我。你可以出去了。”
　　房间的装饰和摆设不能用太多字描述。纵使像一楼大厅能容下木船一样的宽大，但主人家似乎不喜太多家具。阿里奥只找到一张办公书桌，背后墙壁高挂王国的蓝月旗，还有国王的巨幅画像。柏多尔最伟大的国王兴盛一世用凌厉的眼神注视历任城主将如何行使他的职权，是兢兢业业为臣民服务，还是人浮于事敷衍时间，或是蝇营狗苟为私自牟利。
　　维克抽着纸烟，他注视着入座的阿里奥。
　　阿里奥同样注视着他。如画像所描的英俊相貌，黑色短发贴在脑门，柔和的脸廓。此时有着画像没有的浅浅笑意。
　　“我是情报部部长阿里奥。”阿里奥直入正题，“这是盖印的官方文书，可以证实我的身份。”
　　维克瞧了一眼，“非常荣幸见到阁下。”
　　“昨天夜里上议院投票选举新一任国王，你将继位图安六世国王的王位，简单说，你是国王了。我是提前通知，上议院的宪兵队会在下午赶到迎接你回国都。”
　　“很好。”
　　国王留名历史，不管他在位时间长短，功绩平凡或威赫。不说是国王，但凡升官加爵，不会情不自禁手舞足蹈般失态，总有半点不经察觉的喜色。出乎阿里奥的意料，维克毫无动容，像是听了一件极其普通的生活琐事。或许他会像老谋深算的领主们一样，过后独自畅饮庆贺。
　　“我不想你的在位时间太短，像你的伯父图安五世一样。趁着你此时不是国王，我站在高处的位置，我为你作了三条建议。”阿里奥用老师教导学生的口气说道，“第一条，不要与领主们发生矛盾。第二条，发生了矛盾，必须清楚地知道谁是幕后首脑。第三条，如果你说服不了他们，要么快点跑，要么死。”
　　“图安五世死于阴谋吗？”
　　阿里奥的上任米诺效忠图安五世五年时间，往下是他的弟弟十年。阿里奥接手后侍奉图安六世至死。“我不能透露。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王宫是毒杀、刺杀、宫廷政变的代名词。”
　　“我牢记你的话。”
　　“上议院为国王人选帕特里克公爵和贝克公爵争持不下的时候，我提议了你。”阿里奥续道。
　　“谢谢你的好意。”
　　“我不是领主，没有提议和选举你的权利。”阿里奥无奈地笑了。
　　“实情是谁提议了我？”
　　“冰封堡的罗娜伯爵。”阿里奥彷如赶时间，他说的语速很快，“刚才那句话肯定有个前缀，陛下。以后肯定有领主对你说相同的话。记住，他们不是表达效忠之意，而是一种姿态。谁提议不是关键，他们当然知道你了解到实情。他们只是提醒你，选谁都可以，你不是唯一。”
　　“我怎么回应他们？”
　　“谢谢你的好意。你刚才说了。”阿里奥变戏法般拿出一把匕首。短及膝盖的水桶裤，还有单褂，无处藏身的利器。没人知道他怎么做到的。“我的人找到一个可疑人物，初步鉴定为叶林的逆流刺客。我估计与你有关。这是他的武器。”
　　“你要送我？”
　　维克的眼瞳在发亮。白钻匕首带来的信号是价值不菲。阿里奥忘了他是个贪财之人。拿匕首来展示，只是为了提醒他，眼前已有刺客前路尽是荆棘。“情报部效忠于王国，我效忠于国王，请收下我的见面礼。”
　　阿里奥倾身向前，恭敬地双手奉送。然而一个细节警示了他。他不由审视揣度维克左手虎口处的厚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