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沈明晰请吃饭的地方是一家老餐馆。风格是百年不变的那种，地板上铺着猩红色的的厚软地毯，从天花板垂下一盏花枝造型的水晶灯，大堂里播放的是萨克斯音乐，旋律耳熟，是属于可能一下子想不起来，慢慢能咂摸出歌名的曲子。
　　就连服务生穿的制服都是小时候电视上看过的款式。
　　如此怀旧，真令她没想到。
　　“七岁时我妈第一次带我来这里吃牛排，记得牛排太硬，不好吃。我反而是喜欢吃这里的糖醋鱼。”沈明晰将硬皮菜单递给宋勤，“不过现在的糖醋鱼做得也远不如从前了。”
　　宋勤翻开菜单，一看价位，还都挺贵的，再看看那一道又一道图文并茂的菜品，好像也不是很勾人胃口的样子，心想他选择这里估计只是有关回忆和留恋。
　　“我一年差不多会来这里两三次，每次都吃糖醋鱼。”沈明晰告诉她。
　　“你一个人？”宋勤好奇地问。
　　“对，有时候会在这里碰见我妈。”
　　“呃，不是吧？”宋勤下意识吐槽一句。
　　“你说什么？”
　　“没什么。”她心想今天可千万别那么凑巧，随意一翻菜单后合上，“那我吃糖醋鱼吧，其他的菜由你点，我都行。”
　　沈明晰点了四菜一汤，此外特地给宋勤加了一份巧克力蛋糕。
　　正如他所说，糖醋鱼的味道还不错，其他几个菜只能算是中规中矩。不过看他吃得比平常还要慢条斯理，似乎很喜欢的样子，她莫名地被感染到，也吃了不少。
　　宋勤偶尔讲一讲自己公司的事情，他就安静地听着，也没有发表什么意见。等作为餐后点心的巧克力蛋糕上桌时，宋勤看了看时间，快一点了，他们竟然把一顿午餐优哉游哉地吃上了两个小时，也算有本事。
　　她尝了一口巧克力蛋糕，正要说好吃，便听见一个略有不详的脚步声过来，然后是熟悉的声音喊出了沈明晰的名字。
　　就是这么凑巧，沈明晰的妈妈来了，还不止她一个人，有另外一个人陪同。
　　“你们在这里吃饭？”沈妈妈摘下墨镜，眼睛扫了儿子和儿子的朋友连带他们点的菜一圈，“不错，招牌菜都点了。”
　　既然碰上了，宋勤当然很有礼貌地打了一声招呼：“您好。”
　　沈妈妈“嗯”了一声便就近坐下了，就是他们隔壁的二人桌，跟她一起来的年轻人自然坐在她对面。
　　宋勤想起那天和这位女士的“辩论”，说了什么内容不太记得清了，唯剩尴尬的情绪留在记忆里，她怀疑对方已经不想多看自己一眼了。
　　果不其然，沈女士坐下后直接喊来服务生，说不吃午饭，来一个经典款的下午茶套餐。服务生走开后，她便爽朗地和对面的年轻人聊起天来，暂时没管儿子和儿子的朋友。
　　宋勤不免稍微打量了一下沈妈妈，见她今天穿了一身细纱质地的绿色连衣裙，头发依旧扎成一条麻花辫，松松地垂在后背，十分漂亮的模样。再看她手上戴了一只沉甸甸的的银镯子，镯子上用一根细红绳拴着一块小巧的绿玉，紧贴着她白皙的手臂，显得凉凉润润的，怎么看都是一个美字。
　　坐在沈妈妈对面的年轻人是一个文静的男生，大概二十岁出头的样子，皮肤很好，认真地听她说每一句话。
　　宋勤和沈明晰对看一眼，用眼神无声发出“他就是你妈妈的干儿子？”的事实确认，沈明晰很快猜到了她的意思，点了点头。
　　宋勤不多说话，低头吃巧克力蛋糕。
　　沈妈妈点的下午茶套餐很快上桌了，她也结束了对这家餐厅昔日辉煌的描绘，拿起一枚司康咬一口，顺便侧过头看自己的儿子，以及儿子的女性朋友。
　　“你不热吗？穿得有点多啊。”
　　宋勤知道是沈妈妈在问她，礼貌地回答：“还好，不是很热。”
　　“今天最高有三十五度呢。”沈妈妈看一眼窗外，感慨，“入秋了还这么热，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凉快。今年我一定要去赏桂，去年太忙了，一不小心便错过了，可惜了很久。”
　　听这话是在自言自语，宋勤也就没有接话，她慢慢放下小勺子，去拿纸巾，而沈明晰提前一步将纸巾递过来，她接过。
　　沈妈妈忽然盯着儿子说：“于导那边我已经让晓亚去过了，试镜顺利通过了，于导也认可晓亚的表现，还特地让编剧为他多加了一句台词。”
　　显然晓亚就是坐在沈妈妈对面的年轻人，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及，不好意思地低了一下头。
　　“听起来很不错。”沈明晰说。
　　沈妈妈打开手机，翻出晓亚的试装照片给他们看，宋勤看了一眼没有评价，沈明晰倒是看得比较久，末了说：“很精神。”
　　“晓亚比你年纪小，人倒是比你爽快多了，我一个电话他就答应了。”沈妈妈笑着看对面的人，“难得的是镜头感也好。”
　　“哪里，我那天挺紧张的，连说话都囫囵。”晓亚听到表扬，像是手指碰到滚水，第一时间缩了回去，笑容也万分谦虚，“再说，我长得不如哥帅，就是一张路人脸，若不是姐极力推荐，怎么也轮不到我的。”
　　宋勤理了理他话里的辈分，但没理明白。他似乎称沈明晰为哥，又称沈妈妈为姐，很不通顺的感觉。
　　“你给我有点自信心，都快成为演员的人了，还质疑自己长相？圈子里长得不如你但红的多了去了。”沈妈妈纠正晓亚的说法，“我和你说过了，在这个圈子红不红不光靠颜值，甚至不是实力，是靠其他的。关键是你得先有个好的人设，现阶段认真努力地把它经营好，千万不要出差错，其他的都交给我们的营销团队就好。”
　　“好的。”晓亚答应。
　　沈妈妈又转过头对宋勤说：“晓亚他家境不好，但人诚实善良，也刻苦自律，拿过国家奖学金，是他们那届毕业生的优秀代表。”
　　晓亚听到这里，脸上立刻带上了感恩的笑意，真诚地说：“多亏了姐的帮忙，否则我早就去喝西北风了。”
　　“我既然答应你外婆赞助你读完大学，我一定做到。”沈妈妈认真地说，“不仅如此，以后还会给你提供更好的机会，你要再努力一些，别辜负我的期望。不管如何，你妈妈在世的时候有恩于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可惜她命苦，来不及看你成名的那一天。”
　　“我明白的。”晓亚喝了一口茶，微微抿了抿唇。
　　“你是一个让人省心的孩子，不像……”沈妈妈故意停顿了一下，又看一眼自家儿子，“总和我作对，好像是我前世欠你的一样。”
　　宋勤抬了抬眼皮，见沈明晰没什么反应。
　　“都说儿子要穷养，我到今天总算明白了这个道理。从小我提供你的吃穿都是最好的，你喜欢什么我立刻买给你，结果却让你对金钱失去了欲望。”沈妈妈轻笑一下，嘲讽地说，“你不知道，现在多少人已经够有钱了，还努力往上爬，仅仅是不甘陷于平淡的人生，我就是欣赏有那股劲的人。”
　　她说着问晓亚：“你说是不是？”
　　晓亚斟酌了一下，和气地说：“每个人性格不一样，对生活的选择不同，都没错吧。”
　　他说着也转头看向沈明晰，带着几分恭敬地说：“我真心觉得像哥这样挺好的，工作很稳定，不到三十岁已经有了自己的副业，以后肯定也会越来越好。”
　　“好什么？再好也就到这里了，谁认识他啊？”沈妈妈不忘对晓亚重复自己的规划，“你就不一样了。如果你信任我，愿意让我帮你好好规划，未来就是你想象不到的精彩。我保证你到时候不仅财务自由，买得起别墅和跑车，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还能得到一堆人的追崇，这样的感觉不是人人都能享有的。”
　　“哪有这么容易的。”晓亚尴尬地说，“姐，你真的太看得起我了。”
　　“我们去试试看，试过才知道结果。如果说我们现在的位置在山脚，我陪你一起攀登，一步接一步，再难也要去看一看山顶的风景。只要你不放弃，我也不会放弃你，我对自己的眼光有信心。”沈妈妈十分语重心长地说，“人生太短了，到我这个岁数才后悔年轻时为什么不豁出去拼一拼，不过也迟了。我和认识的年轻人都说过这句话，别到夕阳下山才发现自己一所无有，那就悲凉了。凡事就趁现在，就在今天去做。”
　　“至于有些人……”沈妈妈停顿了一下，看向沈明晰，眼神冷却了下去，“你可以放心了，我对你再也不抱希望了，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和我没关系了。”
　　宋勤听得揪心，甚至觉得自己快听不下去了。
　　她知道沈妈妈从开始到现在所有的话都是说给谁听的。
　　她不确定自己的揪心是纯粹为沈明晰，还是为很多和自己一样的“平淡人生”。
　　好像总是这样，当你踏踏实实走在生活的路上，总有人跳出来说这样是懒怠的，你应该更努力。
　　怎么样是不对的，应该怎么样，怎么样是被人瞧不起的，怎么样是受人尊重的。
　　她好像听得足够多了。
　　她忽然放下吃蛋糕的小勺子，对沈明晰说：“我们走吧？”
　　“你吃完了？”沈明晰似乎对自己妈妈的话早已免疫，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视线一直在宋勤的蛋糕和她的脸上打转，似乎在留意她有没有把蛋糕吃到脸上。
　　“饱了，走吧。”她知道他已经提前买单了，便直接站起来，拿上包，一手去拉了拉他的手。
　　本想轻轻一拉就撤回，谁知没能撤回，因为他没松开，反倒是按住了她的几根手指。
　　他的手很大，手心温热。
　　她感受到他手心传来的力度，忽然间有了一股勇气，拉着他径直走向门口，越走越快。
　　她脚底起风一般，飞快地走出大堂，她一路拉着他的手，然后变成小跑，一直跑到了停车的地方，她才松开他的手。
　　停下来时，沈明晰问她：“有人追杀我们吗？”
　　“我知道没有。”宋勤有些气喘，也有些失笑，等抬头看一看蓝天，心里很舒畅，“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跑起来了，不过很畅快。”
　　天气虽热，但晴空万里，是一个好天气。
　　“我带你去走一走。”沈明晰提议。
　　“好啊。”
　　
　　沈明晰开车载宋勤穿过闹市区，到了一个绿化度很高的小区附近，找地方停好车后，和她一起下车。他带她绕绕拐拐后，很快看见一座质朴的桥在眼前，桥底是一条河，河边有许多水生植物，风里飘着蕨类水生植物的气息。
　　他们走上桥，靠着桥栏吹着风。
　　宋勤看着桥下的河，天马行空地开始猜测水有多深，如果不巧栽倒在水里凭自己的游泳技术能否游到对岸。想了些许时间，刚才在餐厅里的场景才再次跳入她脑海。
　　“说句实话，你妈妈好可怕。”宋勤迟迟开口，尽量用礼貌的语气，“她一直是这样的性格吗？我的意思是她好像有点难以沟通。”
　　“她一直是这样，常常很鸡血，也自来熟，和谁都不避讳，讲她自己的大道理。”沈明晰说，“记得以前开家长会，她上台说话也是这样的风格，语速也快，难免让台下的其他家长感觉尴尬，甚至是老师。后来为了不再让她上台，我一直辛苦地避开考前三名。”
　　“……”
　　呃，这样也行？
　　“她一直比较难沟通，因为她认准的事不容易改变。我很早就尝试和她沟通，表达自己的想法，但都失败了。”
　　“那你活得比较累。”
　　“还好。只要我放弃改变她的想法，也不让她改变我，就以这样的相处模式到现在难度也不是太大。”
　　“但听起来也累啊。”
　　宋勤这样想着，双手按在护栏上，从眼前的河望向更远处幽远葱郁的植物，一瞬间脑子空空，有些疲倦也有些舒坦。
　　“你在心疼我吗？”
　　她转过他，忽然发现他竟然靠得她很近，手和她一样按在护栏上，像是在学她眺望远方时的姿势，只不过他看的人是她。
　　他的眼眸漂亮极了，她近距离看他的眼睛，真的比晓亚惊艳多了。
　　“怎么不回答？”
　　“什么？”宋勤转移了话题，“你说那个晓亚他真的可以当演员吗？听你妈妈的意思像是要包装他。”
　　“以后转移话题不要这么突兀，不想回答就直说。”他移开目光，顺便解答她的疑惑，“她和朋友一起创立了一个娱乐公司，培养明日之星，现在正处于找素人签约的阶段。晓亚的条件还可以，人也不是很有性格，愿意听她的。”
　　“老实说，你比他好看太多了。”
　　“好看未必有用。”
　　她笑一笑，继续远眺风景。没过一会儿感觉脸颊有些一丝痒痒的，余光瞟见他抬了抬手臂，以为他要来帮她拨头发，立刻躲开。
　　他停住了手，解释说：“有一只虫子。”
　　“啊？哦。”
　　“你在紧张什么？”
　　“我没有紧张。”
　　“你不觉得你现在防我像是防贼吗？”
　　“没有，是你误会了。”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
　　“你每次坐车都刻意避开我。”
　　“因为后排空间大，坐得舒服。”
　　他笑了笑，随即是无所谓的语气：“你说是就是吧。”
　　过了一会儿，她清晰地听他说：“估计不是心疼，是可怜我。”
　　她沉默了，感觉自己心在这一分钟跳得有些快。不知为何，她明明已经把他当成普通朋友了，但有时他的一句话都突然让她无所适从。
　　“是可怜吧。”他低头看河水，重复说了一句，“很少有人心疼我。”
　　她觉得他太可怜了，忍不住承认：“我刚刚是有些心疼你。”
　　他骨子里是一个很温柔的人，特别善解人意，对他的母亲完全没有一点怨恨。
　　因此格外让她心疼。
　　沈明晰闻言忽然抬头，伸手在宋勤脑袋上麻利拍了一下，“谢了。”
　　“不客气。”被他这样一拍，她错觉自己是一只乞食的猫或狗。
　　她再看一眼他，发现他心情还算不错的样子，仿佛刚才说“很少有人心疼我”的人不是他一般。
　　是他演的？
　　不可能吧。
　　他还不至于沦落到要博取她的同情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