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契机

　　昨天的雪下得不算太大，但天气够冷，尽管已经过了一夜，也不见丝毫想要融化的迹象，所以放眼望去，整个村子仍有不少白色的点缀。
　　“来试试。”在积雪覆盖的广场上，站着两个大块头，其中大一号的向小一号的说道。
　　小一号的大块头名叫李武，他大脚踩得尚未冻实的雪咯吱作响，往前挪了两步，看着眼见约莫一尺半见方、明显经过人工打磨的石头，脸色有些发苦：“爹，我怎么看着这重石比上次的大一号啊，不会是拿错了吧？”
　　大一号的大块头名叫李达，是李武的父亲，这会儿正优哉游哉的抱着手臂：“你小子不也比上次多活了几天了？赶紧的别废话。”
　　李武有些无奈，稍微活动了下身子，弯下腰来用双手握住重石两侧特意凿空以便人把握的凹槽，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发力上提。
　　李达看着缓缓把重石提起至膝盖、因为用力过度以至于浑身都在剧烈颤抖的儿子，满意的点了点头，毕竟一块这么大的重石大概有五六百斤重，一般来说，刚刚完成炼体的修炼者可搬不起来，这也就是天生有些怪力的自家儿子。
　　不过心里虽这么想，但他嘴上却说道：“小心点放下吧，闪了腰还得老子伺候你。”
　　李武早就撑不住了，听到自己老子发话，双手一松，身子顺势后撤，那块重石就怦然落地，砸得整个地面仿佛都晃了晃。
　　少年刚刚直起身子，尚未缓过气来，腰部却突然间感受到一股力道，然后整个人便趴在了雪地里。
　　他微微愣了一下，根本顾不上从雪地里爬起来，固执的扭过脖子，就看到自家老子悬在半空中、似乎完全不打算收回的脚。
　　李武怒吼一声，整个人猛的从地上弹起，转身朝李达扑去，行动间扎腰摆拳，虽仍显稚嫩，不难看出确实练过拳脚。
　　李达撇嘴一笑，见招拆招，很快便将李武掀翻在地，整个人顺势坐在了自家儿子身上。
　　“半点长进没有，从你爬起来到现在，别说一盏茶的功夫，恐怕小半盏茶的时间也没有。”李达拍了拍屁股底下仍在挣扎起身的李武，嘿嘿一笑，转头对着广场外的松树喊道：“青城，过来。”
　　“达叔，不了吧，我力气可比不了武子。”一个不怎么明朗的少年声音从松树下传来。
　　原来在几近被大雪压断的松树下另有一人，身着灰色棉衣，双手拢袖，后背倚着树干，整个人蜷缩在树下，仿佛一点多余的力气也不想出。
　　李达不用细看都知道少年那有些猥琐的姿势，不禁扯高嗓门，嚷嚷道：“不让你举重石，来跟我过两招。”
　　少年撇了撇嘴，知道这是李达的借口，每次他心中有气的时候，即便不是对练的日子，也得拉着自己或李武练练手，以便出气。诚然他每次都不会下重手，可也够哥俩疼上一阵。
　　想到此处，少年更懒得动弹，连抄着的手都没抽出来，屁股都没挪一下，答道：“别了吧叔，我等会儿还要上山，得留点力气。”
　　李达忍不住转过身，抬起手指向那棵松树：“就你唐青城废话多，自打一个多月前，山上连根畜生毛都见不着，你打点柴，留个屁的力气，赶紧的。”
　　名唤唐青城的少年还要争辩，却见一块碎石正往自己头上飞射而来，赶紧就地打了个滚儿，躲过石头后顺势站起。他微微叹了口气，朝场地中央走去，最终停在离那父子二人约莫两步远的地方。
　　这是唐青城自小养成的习惯，李武自十岁开始身高便蹭蹭的往上蹿，倘若与他站得过近，就要一直仰着头说话，所以村里人总能看到这种两人隔着一段距离交流的奇妙场景。
　　此时李达已经站了起来，随意站着，朝少年勾了勾手。
　　少年面色有些发苦，打定主意随便应付了事，但样子还是要做做的，随即收起懒怠姿态，身体下蹲，左脚前伸，右脚撤后，双拳紧握于胸前，摆出一个正儿八经的拳架。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攥了攥拳头，右脚猛地发力，整个人瞬间弹了出去，同时挥拳扫向李达腰眼，被其侧身躲过。
　　不过这也在唐青城的意料之中，拳头挥空的瞬间，整个人以左脚为轴心转了一圈，以此卸掉余力的同时，屈膝跳起，右腿膝盖狠狠撞向李达的腹部。
　　只是这一击仍未见效，唐青城只看到李达平平无奇打出一记直拳，直奔自己面门而去，仗着手长的优势，这一拳必然率先击中目标，仍在空中的少年不得不以双手同时拍击迎面而来的拳头，利用反作用力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强行拉开身位，以至于在落地时连着后撤好几步才止住退势。
　　李达在唐青城站稳之后，再次挑衅的勾了勾手。
　　双方再次缠斗在一起，唐青城仗着自己身形灵活，硬是在占据体型和力气优势的李达手中，撑了半盏茶的时间。
　　只是在唐青城再一次腾在空中、试图以右拳砸向对方的太阳穴时，被李达攥住手腕，顺势往后一带，整个身躯近乎平行于地面，而后被一肘捣在后背，下落过程中又被一脚踹在肚子上，整个人打横飞了出去。
　　他触地即起，双手捂着肚子，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知道对方用了巧劲，虽未受伤，但也不妨碍这一下一下的抽痛。
　　李达看着已经起身但仍然略弓着腰双手捧腹的少年，笑道：“呦，有这么疼吗？要不你掀起衣服叔给你揉揉？”
　　过了片刻，他见少年并没有作答的意思，再次开口道：“说来今儿也没有姑娘围观，你打拳打得呼呼作响，可又不打在我身上，怕不是想用拳风刮死我？”
　　坐在旁边看热闹的李武都有点听不下去，什么叫不打在我身上？面对说话如此难听之人，要是能打中会有人手下留情吗？
　　他不禁摇了摇头，却看到远处仍在揉肚子的唐青城隐晦的向自己点了点下巴，再看向背对自己仍在“口绽莲花”的自家老子，脸上顿时涌现出带有阴险意味的笑容，朝对方点了点头。
　　唐青城在得到回答后，站直身子，再次摆出拳架。
　　双方又一次交手，但李达发现唐青城竟没半点变招，仍然仗着身形于自己缠斗，不禁有些失望，抓住他欺身向自己腹部攻来的时机，左手下砸，正欲将他逼走，然后教训他一番。
　　哪料唐青城这次并未避开这一记手刀，右肩微微移动，直接迎了上来，整个人被砸的陡然下沉，只不过这样一来，原本锤向李达腹部的直拳就直奔其双腿之间而去。
　　李达暗道这小子真是个倒霉玩意儿，身体却迅速做出反应，原本将唐青城砸下的左手往前一伸，扣住其整张脸将他推了出去，至此仍不放心，整个人向后一跳，挪出一段距离。
　　然而他双脚尚未落地，直觉告诉他还是不妙，转头看去，自己的儿子正满脸通红、举着重石向自己当头砸来。
　　李达又惊又怒，脸上浮现一丝挣扎之色，不过刹那之后，又面露无奈，右手握拳迎向那块重石，这个过程中，一抹白色的光华，从其拳头上浮现，而后与重石撞在一起，伴随一声闷响，重石已落在李武身后约莫半丈远的地面上。
　　李达在原地愣了片刻，这明显是两个小混蛋商量好的，尽管有自己大意的成分存在，但两个刚完成炼体的少年就逼得自己用出了元气，要知道自己十七岁完成炼体，虽然至今也没有迈入品阶，但也在此境界打磨了十六年。
　　这本是好事，在战斗中率先明确自己的目标，然后想办法达成它，正是动脑子的表现，总比没头没脑地只知道出招来得好。但唯一的缺点就是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倘若是李通那愣子被两个小混蛋逼出元气，倒是够自己乐上一阵。
　　李达摇了摇头，缓步走到正在庆祝的二人身边，伸手帮唐青城按压右肩，带点严肃语气道：“没忘掉今天让你来的目的吧。”
　　唐青城点了点头：“没，我娘说您找我有正事。”
　　“你也知道村里的情况。”李达手上缓缓发力，妥善处理的话，至少能让少年肩上的淤青更快散去，同时叹了口气：“自从这山上出了问题，咱们就只能靠原本剩下的山货过日子，但总有用干净的时候，所以村长找了往日有来往的关系，让咱们去城里看看，你去不去？”
　　唐青城在听到这件事的时候，身子猛地一哆嗦，眼睛里似乎陡然有光芒亮起，随后迅速低头，喃喃道：“我，我再想想。”
　　李达自然感觉到异样，但唐青城不说，他也不方便追问。
　　一旁同样第一次得知此事的李武愣了片刻后，大声说道：“真的？那这样咱们的问题不就解决了？我还担心开春该怎么办呢！”
　　李达皱了下眉头，并未答话，转头看向唐青城。
　　唐青城似乎感觉到他的视线，略一沉吟：“据我所知，瀛海城里应该没有哪家势力能够并且愿意接收这么多普通人，对方应该只是想要修炼者吧。”
　　李达狠狠瞪了一下自家儿子，答道：“确实如此，对方正是常年收购我们山货的山珍堂，据说最近又拓展了新商路，人手不够，这才给了我们机会。”
　　唐青城有些疑惑，问道：“但即便算上武子和我，咱们村子也只有五个修炼者，于村子形势而言岂不是杯水车薪？”
　　“村长留守，所以只有四个。”李达继续答道：“看来你们并不明白修炼者的价值，也怪李通和我从未与你们提起过。”
　　李达收回手，就地而坐，让两个青年人坐在对面：“我来问问你们，你们觉得，多少人里面能有一个修炼者？青城，你娘每日让你读书，应该知道一些杂七杂八的事，你来答。”
　　唐青城双手放于腿上，左手拇指缓缓在食指关节处摩擦，摇了摇头：“我娘给我的书中从未涉及修炼之事。但从我们村子的情况估计，约莫一百人中有一人可以修炼。”
　　李达在听到书中不含修炼之事的时候，挑了挑眉，但很快就抛在脑后，于他这种老粗而言，看书太过可怕：“我们村子固然可以这么算，但隔壁村子跟我们总人数相差不多，但一个可以修炼的人也没有，所以你这种方法不对，但姑且就这么认为。”
　　“那我再问你们，一个人想要修炼，除了可以修炼之外，还需要什么？”
　　唐青城与李武对视一眼，答道：“自然是拳法，没有拳法指导，如何炼体？不能炼体，又怎么能承受元气入体？”
　　李达点了点头：“正是如此，想要修炼，就需要拳法、剑法、枪法等等，而修炼正如咱们上山。首先要有山，然后得有山路。有的山路，直达山顶，换成修炼的说法就是直通天上境，只要人修炼足够用功，天赋又够，就能到达山顶。”
　　“而有的山路，又短又弯。”说到这，李达轻轻叹息一声，神色有些落寞：“即使你天赋尚可，也休想离开山脚。自然，也有人自开山路，只是大多数都失败了罢了。”
　　听到这话，唐青城二人都有些沉默，过了片刻，李武才率先反应过来，展露出少年人独有的意气风发，大声道：“也许有一天我也能登临山顶，替爹你弥补这个遗憾。”
　　李达并未打破他的幻想，也未责怪他戳破不该戳破的事，看向另一个仍在沉默的人：“你呢？就不想成为世上独有的高手？”
　　唐青城摇了摇头：“说不想那是骗人的，但也没有非常渴望。”
　　李达顿觉暮气沉沉，这可不是一个少年人应有的心态，是时候尽一下长辈的责任了，刻意压低一些声音道：“你得知道，这世上并非事事都能如愿，若没有强大的实力，怎么安身立命？”
　　唐青城不能说饱读诗书，起码也算个“两脚书柜”，哪是这么好唬的，当即反驳道：“世上不能修炼的人多了去了，不也都好好地活着？再者说，强者就能事事如愿吗？”
　　李达哑然，暗道自己与他争辩个屁，又不是我儿子，赶紧转移话题：“咳咳，扯远了扯远了。反正我说这些，就是让你们知道，这世上修炼者很少，要是找些对应的差事，自然工钱就多，咱们四个的工钱，肯定能保证村子里饿不死人。”
　　村子里一共四个修炼者，一个是李达的哥哥，一个是李达的儿子，他们三人都已确定进城，只有唐青城尚不明确，这也是今天李达叫他出来的原因，若能说服他，足足能多出三分之一的工钱。
　　唐青城并未作答，左手食指的关节已经被揉的惨白，一直低着头，李达父子便一直在旁边坐着。
　　许久之后，父子俩起身离去，李达在临走之际，摸了摸唐青城的头，柔声说道：“放心，我嘱咐过你婶子，咱们走后，会让她跟宋柳……你娘互相帮衬的。”
　　父子二人消失在唐青城的视野之中许久之后，他才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回到松树下拿起竹筐，转身往山上走去。
　　自唐青城十二岁炼体以来，就每天上下此山，寻常野兽植物就留作自用，若得珍贵药材或猎得山狐之类，便一并卖往城里，补贴家用。往日上山拾柴打猎，还需注意安全，小心侵扰大虫之类，不过自从一个多月前山中野兽突然齐齐失去踪迹之后，在这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山路上，即使闭着眼睛，他也能顺利找到目的地。
　　只用了约莫半个时辰，唐青城就拾好了柴，又顺便找了点蘑菇和野菜，一并放入背着的竹筐中，然后离开主路，娴熟地穿过森林，再钻过一道山洞，来到一个处在半山腰的崖边，其上遍布人为痕迹，甚至还有一张桌子和一个一尺见方的箱子，明显经常有人来。他把竹筐放在身后山洞里，从箱子里找出一本有些破旧的书，摊开放在桌子上，整整一个下午，都没翻动一页。
　　直至日头偏西，唐青城才回到家门口，还未进门就已经闻到饭菜香味，脸上慢慢浮现微笑，大喊了声娘。
　　一个妇人从院里侧屋走了出来，素衣簪发，虽然已有岁月痕迹，但仍能看出面容姣好，气质更佳，以至于显得与手中的锅铲很是不融洽。
　　她用空着的手擦了擦额头，柔声道：“青城回来了，快把东西放下，洗把脸，饭马上就好。”
　　饭后，唐青城并未如往常一样帮忙收拾家务，匆匆回了自己的屋子，“咯吱”一声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脖子恰好枕在椅背上，就这样仰头看着房顶，也不点灯。
　　良久之后，他低下头，缓缓吸了一口气，看向自己的右手，一些微白色的光丝缕般缓缓浮现，虽然它们闪烁不定，似乎随时都会熄灭，但很明显和白天李达所使用的元气如出一辙，也就是元气。
　　也正如它们所表现的一样，大约三四息之后，这些元气便骤然消失，唐青城攥了攥右手，喃喃道：“又捱过一天。”
　　翌日，唐青城摆脱了昨日的情绪，卯时天微亮就已起床，先按照从村长那得来的残破拳谱打了几套拳，而后依照母亲的嘱托再读两刻钟的书，等李柳喊他吃饭的时候，已经将近巳时。
　　唐青城昨天夜里已经决定，若母亲不是坚决反对，就跟着李达他们去城里，倒不是多么渴望工钱，而是好奇，难以抑制、几近疯狂的好奇，村子外的、书上描述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不过眼下他还未想好如何开口，所以决定今天先去把山上的物件收拾回来，进城的事回头再跟母亲商量。
　　饭后，唐青城跟母亲打了声招呼，就准备背着竹筐上山了，哪知正在收拾碗筷的她突然起身说道：“你去哪？”
　　“去哪？”唐青城看着母亲反应强烈，有些发懵，旋即以为她听说了村长组织人进城的事，安慰道：“娘，我去把山上的东西拿下来，我给您说过我在山上找了块儿休息的地方，那还有几本书和衣服，不能就这么扔了。”
　　李柳双手不自觉地攥着围裙，样子似乎更加着急：“今天不能上山，改日再去。”、
　　唐青城有些疑惑，答道：“娘，山上现在已经没有野兽了，我上去拿了东西马上就……”
　　话未说完，就被李柳打断，她的声音甚至有些尖利：“总之就是不能去!”
　　唐青城彻底懵了，他看着自己的母亲，很久都没反应过来，上次她这么吼自己是什么时候？刚刚炼体偷偷上山被大虫追着满山窜的时候？好像没有。那是有一次跟李武打架打得双方头破血流的时候？也没有，好像从来都没有，自己记忆里的母亲从来都是温婉的。
　　“哦，哦，那我不去了，我去，我去武子家看看。”说完他转身匆忙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