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诸位兄弟快起来，快起来。”林文龙用力的扶起跪在最前面的军士，看样子他应该快四十岁了吧。“诸位兄弟都快起来，这是做什么？”
　　“下午的事情卑职等都看在眼里，卑职等谢过大人的搭救之恩。”
　　搭救之恩？在我眼里应该做的事必须要做的事在他们眼里却显得那么高义。于是林文龙让杨振勇搬了把椅子过来坐好，堂堂正正的接受了这一拜，这些汉子用他们认为最实在的方式来感谢林文龙所认为的理所当然。
　　“这一拜我受了。大家都起来吧。”空荡荡的营地里此时充满了血腥味。下午的尸体并没有全部抢回来，林文龙可以想象的出出战的时候四百多个汉子骑着战马在千总韩子林的带领下打着军旗飞奔而出的情景，短短的一个下午过后四百多人居然只剩下了不到二十人，火把照出的灯光或明或暗，把每一个人脸上的悲伤都照的无法逃脱。死亡是不得不面对的事情，军人的宿命总是有太多的悲壮，因为生死因为被忽略。林文龙紧紧咬着牙关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激动。我要改变这一切，这些触动让林文龙在心里不停的对自己呐喊。
　　“承蒙军门错爱，本官以试百户之职暂管靖远堡。以后大伙都在一个锅里吃饭，我林文龙在此立誓有我一口汤喝就绝对有你们的肉吃。韩千总去了，众多的兄弟也没能回来，那么我们这些剩下的人就要把他们的日子也过出来，怎么过有没有人告诉我？”林文龙想把悲伤化为力量，最起码不要让巨大的伤亡摧毁这些汉子内心的防线。
　　火把烧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成了唯一可以听到的响动，“还没有人可以告诉我么？”
　　“我们要打到建奴老寨。让他们血债血偿！”
　　终于最前面的那个军汉红着眼睛从喉咙里喊出一句话。
　　“打到赫图阿拉？哈哈哈，那是自然，但那远远不够。自辽事以来我大明王师损失的岂止是四百袍泽，萨尔浒，开原，铁岭，抚顺包括沈阳以北的各个军堡，包括哪些死去的父老乡亲，建奴的双手沾满了我们的鲜血，这岂是他们一死可以偿还的？建奴从我大明立国之日便开始沐浴天恩，我们给他们带去了先进的技术和工具，教会他们耕田织布，帮他们慢慢从原始的野蛮中脱离，我大明圣上还每年拨出粮食去救济他们快要饿死的族人，为了保护他们不被别的部吞灭我大明王师又多少手足埋骨关外？可如今呢？建奴杀我父母掳我妻儿夺我土地，累累罪行岂能是一个老寨就能偿还的？就连赫图阿拉也曾是我大明军堡，打到赫图阿拉难道就能让韩千总和千千万万的大明父老瞑目了么？告诉我！”林文龙站在椅子上冲着他的部下嘶喊，仿佛多日的苦闷都随之喷出却依然在高声问道：“回答我，大明靖边堡的将士们，回答我！”
　　“不够！”包括杨振勇在内的十八个人用最大的力气呼喊出这两个字，眼中的悲伤慢慢的被仇恨所代替，无形的怒火熊熊燃烧，仿佛整座营地里的火把汇集到了一起，腾起的火苗直串夜空掩盖了月亮和星星的光芒。
　　“对，不能。所以我要你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活的好好的，将来一起收复抚顺，收复铁岭，收复开原，我要你们和我一起打到赫图阿拉，打到关外，杀尽建奴的男丁，把他们的妻女全都卖给蒙古人，我要带着你们让建奴从此灭种，以蔚诸多死难袍泽的在天之灵。你们愿意么，用你们最大的声音回答我，你们愿意么？”
　　“愿为大人效死！”十八个大汉重重的单膝跪在地上，紧抱着的拳头犹如迫不及待的利激动的难以平复，十八双眼睛坚定着看着自己以后的上官。
　　“苍天为证厚土为鉴，我林文龙在此立誓必灭建奴以报国仇家恨，若有所违祖宗不得安息，子女不得安逸，吾愿受五雷之惩！”说完抽出一把匕首划破手掌把血抹在额头上，那一抹血色在月光下竟显得有些灵动。
　　十八个大汉也同时做出同样的动作：“与大人同誓！”
　　这一拜至死未变。
　　“好，文龙在这里谢过诸位兄弟了。”
　　当晚在靖边堡略显空荡荡的营地里篝火彻夜未息，林文龙花了一晚上的时间记下了韩子林的生平并把所有人的名字刻在了一块大石头上。十八个人就在身后静静的看着，不时有人帮忙擦汗倒水，虽然他们都不识字但是都清楚林文龙在干什么。
　　天边泛白的时候林文龙终于刻好了最后一个名字，望着自己的作品没有欣慰，也没有人发声夸奖说林百户刻的好，每一个名字的背后就是一条生命，沈阳城外躺下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四百多人的名字便用完了他们能找到的所有能算的上是石碑的石板。
　　林文龙默默的带好自己的头盔，整理好自己衣甲，握着刀柄低下头默哀，后边的部下也有样学样，一时之间显得异常庄严肃穆。
　　中军大帐之内贺世贤正在和尤世功坐在一起气定神闲的喝着一碗粥，案几上还有一碟咸菜。
　　“军门为何如此看重林文龙这小子，虽说识字又颇有些胆识勇略但也远远不至于比吧，我等怎么也是一镇总兵，为了一个白丁如此耗费苦心值不值得？现如今大敌当前，袁经略那里已经是一日三问了啊。”尤世功放下碗抹抹嘴不解的问贺世贤。他们二人都是陕西边将过来的，交情深厚，说起话来也比较随意。
　　“呵呵，莫要小看了这个林文龙啊。老夫一生征战沙场，见过的人多了去了。勇士和懦夫老夫见得太多了。平时豪气云天的杀个人好像跟玩似得可是一上战场就吓得尿裤子的人老夫见得多了。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这小子一样给老夫一种能担撑天大任的感觉。”
　　“嘶~”尤世功猛的吸了一口气：“撑天大任？有什么天需要他一个百户撑，还是昨天才提起来的试百户，他又不似我等将门。”他知道自己这个老伙计眼界从来都高的很，平生最佩服的便是戚少保，能看得起不过五指之数其中的刘綎和杜松早已为国埋骨萨尔浒了，一个小小的试百户居然能得到如此评价如何能不让他震惊。
　　“老弟，你还是看的小了，老夫知道这个试百户还是老夫给的，如果不给他现在什么也不是。但是我总有一种感觉，这辽事难呐。虽说眼下局面大好，但是我王师太嫩了，对就是嫩，这还是老夫听身边的家丁转诉的那小子的话，老兵十不存一，八万人里杀过人的除了咱们这些家丁估计都挑不出一千人来。用那小子的话来说就是纸老虎。反过来建奴就比咱们强多了。所以老夫自镇守沈阳开始便总感觉不对劲，但是说不上来，昨天早上家丁跟我一说才总算明白了，就是没见过血，就是嫩。这小子见识不一般呐。老夫提他不是没有道理的。”
　　大帐外面的军士们已经用完饭开始准备集结了，贺世贤走到帐外看着一个个精神饱满的年轻人从自己面前走过，虽说慈不掌兵，但是到底还是无法彻底的摈弃。
　　“去年那两仗军门野战斩首数百是为大胜，萨尔浒建奴不过侥幸而已。”尤世功努力的想出了自己认为的答案，他不明白自己辛辛苦苦几十年的功劳才爬到总兵而且还是记名总兵的位置，以他世代将门怎么可能比不上一个毛头小伙子。
　　“不过侥幸罢了，老夫的督战队杀得人可不下三百人啊，都快比斩首多了。而且你昨天在城上可能看不真切，建奴是在练兵啊。”
　　“练兵？”
　　“不错，估计他们的老兵折损也不少。新补充的新丁总要见见血的。韩子林是条汉子，前几天老夫去看过，那四百条汉子个个都是好样的，给他们拨付马匹的手令还是老夫亲手批的，那孩子拿到手之后都高兴的跳起来了，可是两个时辰之内就全没了。你不知道啊，老夫看的心疼可是又没办法啊。当时让骆兵去救，那小子紧跟着骆兵冲出去，很好认，最不会骑马的那个就是他，五个建奴马甲一个白甲兵。老夫下来打听过打起来猛的很。而且你可能不知道吧，不到半年前他还是个乞丐，因为一只鸡大街上被其他乞丐打的死去活来，还是孙定辽的儿子把他给救回来的，不到半年便有如此身手了。”
　　“没想到还有这般奇遇，这么说来这小子倒是有几分能耐啊。”
　　“是啊，而且此人气度非凡。这可不是一般人就有的。”
　　“还请军门明示。”尤世功老脸一红有些尴尬。
　　“哈哈哈，没想到老夫居然能看到你脸红的时候，哈哈哈。说实话你见过几个小兵第一次上战场不害怕还能杀人？能在老夫气势面前挺过来的卒子他还是第一个，凭这点他就不一般。而且老夫有种感觉，将来此子功勋不在你我之下。”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贺世贤还压低声音凑过那颗大脑袋悄悄的说。
　　“什么？”
　　“好了老弟，哥哥的背后就交给你了，沈阳城也就交给你了。”贺世贤边说边跨上亲兵牵过来的战马，不知不觉间俩人都已经走到了营寨门口，“至于那小子忙了一晚上也累了，就让他到城上观战，还请尤总兵多多指教一番，让这小子快点长起来，总感觉咱们的时间不多了。”
　　“军门有令怎敢不从。预祝军门得胜归来。”
　　“哈哈哈，驾。”贺世贤也不搭话直接拍马而去，尤世功也一直等到贺世贤的背影彻底融入前方的阵列里才转身上马，“让韩子林……额……让林文龙率部入城，安顿好士卒之后让他来见老夫。驾~”贺世贤的话挠的他心里十分难受，林文龙他也见过为什么没有那种映像？
　　已经到了大阵最前方贺世贤看着两边不断延伸的阵列，年轻的面孔上虽然紧张但是没有退缩，我要把我能做到的做到最好。建奴，爷爷的刀早就渴了。
　　贺世贤朝东南看去，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相信你，但是小子，老夫相信你。他仿佛穿过重重的枪林看到了五里地之外的靖边堡军士屯驻的小营，看到了正在带领部下刚刚结束默哀的林文龙。
　　“大人，把小人的名字都刻上去是不是就有人能记得小人了。”问话的这个士兵叫向小三，家里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哥哥，所以叫向小三，林文龙还记得昨晚第一次听到的时候自己微微错愕的表情。
　　“是的，不仅仅是你，我们都能被记住。战士是不应该被遗忘的。”林文龙没有回头，此刻他的脸上才开始带上淡定从容的微笑，一丝不苟的回答着部下的问题。
　　另一个部下犹豫的问：“大人，这些石头能留多久？小人的父母妻儿都被建奴杀了，小人的家里只剩下小人了，有了这些石碑的话等小人死了会不会有人给小人烧点纸钱？”
　　“范二狗，你希望的事情是没有问题的，”林文龙转过身认真的看着他，一字一句的告诉他也是告诉所有的人：“你们都是英雄，都是大明的英雄，我以你们为荣，你们必将不会被遗忘。将来我会建一个祠堂把所有阵亡的兄弟的牌位都请进去，不管有没有人忘记你们，我靖边堡都不会忘记。英雄不会被忘记。”
　　范二狗早已泣不成声，从林文龙说他是英雄的时候眼泪就开始打转，他一直悔恨当初的自己对于死亡的畏惧，亲眼看着建奴杀了他的父兄，凌辱他的母亲妻子妹妹，不断出现的噩梦让他感觉自己罪恶深重而且不可被原谅。他早已经把自己看成一个死人了，自从家破之后仇恨掩盖了对成为孤魂野鬼的恐惧，但是中国淳朴的老百姓对身后事看的总是重的，祖宗的香火一旦断绝是大不孝的事情，没有了栖身的地方，但是林子龙说完这番话后就代表着他范二狗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就算将来到了九泉之下也可以拍着胸脯说香火长存。
　　于是这个被仇恨折磨的精疲力尽的后生再一次重重的跪下带着哭腔大声喊着：“卑职愿为大人效死。”
　　“卑职愿为大人效死。”这次是所有的人。
　　我这样算是把他们的心都拧到了一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