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马因长老的寓言书 下

　　长厅里的灯火突然暗淡，仿佛所有的玻璃罩灯同时都燃尽了灯油。而祭坛边的几支蜡烛，也像似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按住了摇曳的火苗。
　　砰砰砰，三声清脆而猛烈的枪响，大团青色的烟霭从眼前飘荡升起，几乎遮蔽了大家的视线。
　　灯火再次明亮起来，阿龙加惊奇地看到，修士依卢手里紧紧握着一支三管的火枪，枪口上还萦绕着几缕淡淡的白色烟迹。
　　“马因长老！”艾文泰德大声呼喊，但是那位长者趴伏在距离他们三个苏尺外的地毯上，却一动不动。
　　“大家注意，刺客还在这间屋子里！”这是依卢在说话，但是音调却变成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阿龙加跳过去想一把抓住对方的脖子，却被挡开了。“你不是依卢！”
　　“那当然！”虽然身上的僧袍还是依卢先前所穿的那一件，但明显这人脸上的某种可以伪装的东西正在昏黄的灯光下迅速地消退下去，很快就显出了一个女人的容貌。“我是挚月-罗雯娜，我的目标不是你们！”
　　“你，你杀了这位长老！”
　　罗雯娜快速地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马因长老，她收起了白鹇枪，唰地抽出了暗藏的短剑。“你太幼稚了，凶手就在你的后面！”她忽然附身横着飞起一脚，将完全没有防备的阿龙加扫倒在了地上。
　　一团黑影从他们头顶上疾速地掠过，又眨眼之间反扑了回来。
　　阿龙加看清了这个黑影的形象，它闪动着犹如蝙蝠膜翼般的翅膀，张开足足有三个苏尺，它中间的身体就像是浓缩的黑色烟霭，不停地涌动翻滚着，但却始终维持在一个类似人形的框架内，并不往别处飘散飞逸。这个烟霭形体的上部被某种鳞片状的金属铠甲包裹着，反射着阴冷闪烁的星星点点的幽暗光彩。它似乎有一张人类的面孔，但是却被某种类似纱绸质地的黑色烟尘飘飘渺渺地遮挡住了。这就是不久前在玫瑰学士仓房里见到的那个怪物，它伸出两只犹如鹰隼的利爪，抓住阿龙加的肩膀，带着他离开地面。
　　怪物似乎想和当初抓住加奇一样，将阿龙加朝着立柱猛甩出去。但阿龙加抢先收起了双腿，向对方的腹部用力蹬踏。他打算这样给怪物造成重击，但是那黑暗腹部只有团团旋转的浓密气流，并没有实质的物体。
　　淹流大师的陵寝，两边是描绘着一些宗教壁画的尖拱顶的石龛。只有一个石龛前的台子上亮着灯，在灯盏的旁边打开着一本书，因为大厅里忽然有个生物穿梭飞翔，带来的阵风卷起了纸张，唰唰地接连翻过去几页。声音吸引了一个人的注意，但也只是短暂地回头看了看书本的方向，然后继续紧张地注视着大厅空中的激烈缠斗。
　　空中的生物为了甩脱死死抓住脚爪的阿龙加，它收起了翅膀，完全变成了一个人的形象。它从铠甲的边缘探出一条黑色手臂，忽地一下掐住了阿龙加的喉结，将他狠狠撞到一根立柱上。阿龙加挣扎中，哐当打碎了石柱上的壁灯。怪物从缥缈在脸上的烟雾尘埃中探出了头部，它的额头是黑色的，有两道暗红色的线条从两个血红的眼睛之间弯弯曲曲地勾连到头顶的后方，它的面颊是两块阴惨惨的白色，直接连着两只长满细密的黑色毛发的尖耳朵。它张开嘴巴，露出凌乱丛生的两排锐利的牙齿，一股腥臭冰冷的气息直扑上面颊，让阿龙加感觉马上就要窒息了。他拼尽全力，一拳打了出去。
　　罗雯娜快速地填充弹药，可枪口还没有瞄准，这个怪物又带着阿龙加冲向了对面的柱子。但这一次，阿龙加没有让它再把自己像个装满沙子的口袋，半空中扔来丢去，而是抢先用脚蹬住了柱子，飞速地转身，他就让这个怪物自己撞碎了壁灯。随着轰然爆裂和一大团火焰涌起，阿龙加揪住怪物，将它重重地甩到了地面上。
　　“干得好！”罗雯娜忍不住大叫，她手里的火枪暴躁地喷出了三条火舌，子弹击中了地毯，和地毯下面的石砖，迸溅出的火星引燃了破碎的毯子的边缘。然而那个怪物，却在子弹飞到之前，已经被一圈儿黑暗的光晕吞没而消失不见了。
　　“这个米尼罗，又跑掉了吗！？”阿龙加气愤地用双脚使劲踩灭了子弹引燃的火焰。
　　“它是米尼罗，”罗雯娜走过来，看了看破损的地毯，眼睛直直盯着那个北方青年说：“我好奇的是，你怎会知道这个名字？”
　　“唉，说来活长啦！”阿龙加一边揉搓着自己的肩膀，他的双肩都被鲜血染红了，一边把自己和兰吉吉在玫瑰学士的仓库里遇到的神奇一幕简单讲述了一遍。
　　“可你知道吗？”阿龙加最后说，“刚才在那根柱子上，不到一个奴尺的距离，我清楚看到了这家伙的面孔，那张丑脸，我这一辈子也忘不掉它！”
　　罗雯娜显得非常平静，四下看了看，她蹲下身，在米尼罗摔倒并且消失的地方，仔细地搜寻着，她嗅到了一抹即将飘逝的异样的气息。“有一丝类似某种花朵的芳香，我还不能确定是什么……”她仿佛在自言自语。
　　阿龙加正要说话，但罗雯娜已经站了起来，她走到艾文泰德的身边，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马因长老的额头。艾文泰德坐在地毯上，紧紧抱着长老的尸体，他轻声地啜泣，却说不出一句话。
　　“它当着我们的面杀了马因长老，太可恶了！”罗雯娜咬着牙说，“第一次在市政会议厅，我们还以为目标是女王。可它和它的主人究竟出于什么动机呢？”
　　她再次仔细地审视这间陵寝长厅，目光最后落在了点亮着一盏灯的壁龛前。她走过去，拿起了摊开的书本，仔细翻了几页。
　　“这是马因长老的书。”她说。
　　之后他们带着马因长老的尸体离开了这间地下陵寝，在几个修士的引领下，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莪术，或者绿黄长老。
　　“它杀了马因长老？神哪！”莪术长老禁不住跪下去，趴伏在死者的身上，他痛苦地抽泣了很久，才被大家扶着，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中。
　　“女士，”他看着罗雯娜，眼里依旧含着泪水，说：“我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个程度，真的，但我并不想怪罪你的，你的那个计划。这一切不是你的计划的失误，不，你也不要责备自己。如果有人一心要去谋害一个好人，而神也必定已经知道他们的阴谋罪行，神却没有使恶徒们的罪行得到制止，那么必定是需要用这个罪行产生的极端结果来警示众人。神哪，请宽恕我们的犹豫不决，使长老的灵魂得到安宁……”
　　莪术长老大概七十或者八十岁，同前面见过的溪边之人金须一样非常清瘦，皮肤干瘪而灰暗，但他的长胡须是银色的，异常光洁顺滑，看上去就像似一大把上等的生丝。在他们进来之前，这位长老正在往汤锅里添加材料。
　　“我一直在实验一种能让尸体长久保存而不会迅速腐烂的药剂。”看到大家都低着头不说话，他对大家解释自己手边正在进行的工作。“你们知道，有很多不幸者，在异国他乡逝去，其实他们的家人都是很希望带着尸体回到故乡再举行葬礼的。可是，一般常温条件下尸体最多可以保存三到四天，而如玫瑰平原这样潮湿闷热的气候，即便放再多的冰块，尸体也没办法保存一周时间。所以，我一直希望能够研制出一种防腐的药剂，来帮助人们。”
　　“真神保佑您，长老。”艾文泰德十分诚恳地说，“您所从事的是一件受到神祝福的工作。”
　　“艾明-艾文泰德，”莪术长老说：“可是，我现在多么希望我一直是在研究一种能使死者复生的神奇药剂啊！”
　　“马因长老他的精神之火是不会熄灭的。”艾文泰德说完，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转向罗雯娜：“亲卫队长阁下，你能告诉我是什么人，为了什么要谋害马因长老呢？”
　　“不，”罗雯娜沉默一会儿，说：“在我抓到这个刺客之前，我是没有办法告诉你答案的。”
　　“马因长老是一个非常好的人。”莪术长老说，“很难想象，我们刚才还在这间屋子里争论。最后他说他要永远的离开了，不再回来。他说他背负了太多的信众们的指责，他要留下一本寓言书给相信真神的人，就放在长厅的壁龛下面。临走时还叮嘱我，假如我认为那本书亵渎了真神，我就可以将它销毁。但我和这位依卢，”他说着抬手指了一下门口，真正的僧侣依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静悄悄地站在那里了，他和罗雯娜穿着一样的僧袍，只是身材比亲卫队长要稍微低一些。“都不相信马因长老，这位世界上最虔诚的信道者，会写下什么亵渎真神，和诋毁人们信仰的罪恶词句。虽然，早就有一些阴谋家们造谣诽谤，说马因长老写了一本隐含着什么秘密内容的书籍。可其实这就是一位虔诚信道者的笔记，用淳朴而又真挚的语言文字告诉我们信仰的重要性，是我们坚守人类道德的不可替代的基石。”
　　稍微停顿了一下，莪术长老喘了几口气，“你手里就拿着那本书，”他对罗雯娜说，“马因长老把它放置在长厅的壁龛下面，是希望它就在那里，守护虔诚之心直到在时间的长河里湮灭。唉，现在你既然拿走了它，那你就带着它吧，或许就是这本书自己选择的归宿。”
　　“噢，不不不，”亲卫队长赶忙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一本什么寓言书，但我知道它是不应该属于我的。”然后，她把书送到了艾文泰德的手上。
　　他们的谈话和举动让阿龙加十分好奇，他向艾文泰德说：“教士，我可以看一下吗？”
　　那其实是一本手写的笔记，封皮上是用现代通行的大陆字体写的《先知的寓言书》几个词。看里面纸页上深浅不同的墨迹色泽，说明是在不同时间，甚至是彼此间隔很长久的时间，书写下来的文字篇章。打开第一页，就看到这样一个故事，标题是《诺由-菲》：
　　洁芳河（注：流经圣地红桦山麓的一条河流）岸居住着一位眠辛的女子，名叫诺由-菲。行堤岸路遇到一东方来的朝圣者。这位朝圣者听说圣地下居住的女子都极为贞洁，见她一人独行，就想加以试探。于是捧出一串珍珠项链，还拿献媚之词夸赞这女子的美貌。他想若这女子贞洁，必不会收下陌生男子的馈赠；如果此女不检点，必会为自己献媚之词意得洋洋。
　　看到珍珠项链，诺由-菲并未推托，而是爽快收下。对于那篇献媚言辞，她只是微微摇首，不置评说。堤岸路尾即是三有神堂，古时堂门右侧立有修柱，用于香客、信众如堂观礼时将禁讳器物悬挂于门外。即将如堂，诺由-菲就拿出项链挂于柱上。东方的朝圣者不免警告说：项链价值不菲，会为贪利人窃去。
　　诺由-菲却不以为然，她说：神使世上有两道，正道与邪道。神欲使众人行正道，所以使邪道迷惑眼前。如你相赠之项链，我收下它，不是为利益所诱，而只为能将你引入正道。如果有人因为贪利将之窃去，只是但愿神能使此物用于所用之处。
　　这是先知布道时常讲的一篇故事，只是希望为邪道所迷惑之世人，不再陷于歧途能幡然醒悟。
　　“啊，真神，”阿龙加合上手里的书本，说：“我曾经和这位长老在一所神堂里同住，可是却没有认真地和他攀谈，真是太遗憾了。”
　　“那么，”罗雯娜说：“长老，您认为马因长老所说的神的警示是真实的吗？他说有邪恶的东西正在黑暗中积聚势力，想要吞噬我们人类的世界。他明确地指出，这些邪恶的东西不是古代消失的芳人。您认为他的这些让人因为难以相信而感到震惊的言辞是真实的，还是他误解了某些他曾经获得的，他认为是从神那里传来得讯息？”
　　“这是真神庇佑的世界。”听完她的问题，莪术长老很认真地想了想说：“我们简人都知道芳人消失的故事，曾经主宰过世界的一个群体，正是他们把真神的信仰和雄伟的圣殿带到了我们简人的世界，使我们人类相信他们是来自神的凡种神族。虽然，在历史上，他们奴役过人类，但是却给我们带来了照亮蒙昧的光明。或许，正是这光明才最终指引我们人类在黄湖打败了他们。可是，即便胜利了，人们还是害怕芳人身上可能存在的神性，不敢逾越回声海峡登上芳之大陆，担心会受到神的处罚。直到许多年以后，居住在北方高地的游牧部落，因为发生族群纷争，才有人沿着盐铁之途下到玫瑰平原上来，想另外找到一块可以栖身的场所。这时候，人们才发现，原来居住在这里的，和所有居住在诸夏直达圣地的芳人，全都无影无踪了。只留下了他们的城市，还有雄伟的圣殿。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一个芳人的影子。他们去了哪里，回到神哪里去了吗？像他们来时那样？他们不属于我们的世界，这是人类的世界。”
　　他拿起茶杯，喝了几口清香的凉茶，“嗯，”他接着说，“历史上，还有今天，很多人做了很多种假设，猜测芳人去了哪里，为什么会突然离开我们的世界，而他们为了能在这个世界上舒适的生活，曾经建造了很多美丽繁华的城市，他们就这样全都抛弃掉了。研究古代的历史，我们只能得到一个答案，那就是：神创造这个世界就是给我们人类的。无论是芳人，或者还是其他什么更为高等的文明，他们都不属于我们的世界，即便他们曾经依靠自身的优势夺走我们世界的主导权，但历史最终还是会选择遗弃他们。
　　“所以请相信，诸位，我们的世界，和我们人类是受到真神无比庇佑着的，芳人的结局就是证明。马因长老也曾告诉我，他始终相信，当人类有一天突然要面临巨大灾难和不幸的时候，请不要灰心沮丧，失去对神的敬仰，因为真神一定会遣派一位福音信使来向我们人类传递最美好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