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秋天节的礼物 上

　　石机车突突地冒起一串白烟，重新驶上了山路。太阳已经被西边高大的山岭完全遮挡住了，顺着道路迎面吹来的风，变得有些冷嗖嗖的。
　　路上不再是他们孤单一行，而是出现了几群暮归的牛羊。牧人们戴着圆锥顶的黑色宽沿毡帽，帽顶上缀着蓝色或者黄色的彩色布条，慢悠悠地跟在牲畜的后面。
　　转过突兀的崖脚，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大片房舍，有完全岩石砌筑的，也有木质结构的，大大小小、层层叠叠地铺满了山坡。一道弯弯曲曲的石墙，顶着乱蓬蓬的野草，围绕着房舍，挡在了道路的前方。
　　一直追随他们的小溪在石墙下与另一条水流更大的山涧汇合，发出阵阵轰鸣声，向山谷的远方涌淌过去。在跨过溪流上的石拱桥时，有几个路人神色十分凝重地注视着石机车。
　　“你瞧，”大农坐在小艾旁边的位置上，忍不住凑近了一点儿说：“这些人都盯着他看呢！明明说他在撒谎，你干嘛还要放下来带着他呢？”
　　“哈哈，”小艾放慢了车速，瞟了一眼从车边掠过的人影，说：“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揭露谎言啦！”
　　她刚说完，就猛地一下刹住了车子。原来有两个手持长矛，身上穿着黑铁胸甲的侍卫模样的男子挡住了去路。穿过石墙进入村落的高大拱门，就在这两人背后二十多苏尺的地方。
　　“小姐，”一个侍卫说，“你不能带这个罪犯进入村子。”他说着用长矛指了一下坐在后面车厢里的阿龙加。
　　“你搞错了吧，”艾思敏神情严肃地说：“我是阿莉玛长老的客人，今天从艳阳城上来的。谁是罪犯也不是你说了算的。再说，我觉得你们有必要派人去那边山崖照顾下你们的两个兄弟，他们好像受伤了。”
　　两个侍卫相互看了一眼，后面的一个点了点头，“我们会派人过去看一下的。”他走上前一步说：“他们两个和车子留在路边，我带着你进去，长老就在广场上。”
　　广场在高大拱门的左后方，是个不规则的长方形场地，地上铺满了山涧里捡来的鹅卵石，坑洼不平，还零散地生长着几大丛茂盛的菥蓂。
　　有一顶白色的帐篷搭建在广场的右侧，前面是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四周围着很多人，还有男人不时地从广场的外面搬运木材进来。小孩子在人群里跑进跑出，吵吵嚷嚷地嬉笑追逐着。
　　听完小艾的自我介绍，阿莉玛女长老抬起左手，“请坐吧，”她说，“你说你是一位解咒师，那你的工作是应当受到尊敬的。”
　　女长老脸庞清瘦，眼睛很大，眼仁是蓝灰色的，即便是在昏黄的灯火照耀下，也依然非常清澈明亮。她的鼻梁很高，传递着某种坚毅的气息。与小艾一样她的头发也是铜色的，只是间杂了几缕黑色的发丝。她的胸前挂着几串项链，长短不一，有的是细小的石榴石，有的是浮雕元素符号的银牌，还有一根金质锁链上穿着几颗某种大型食肉动物的犬齿。她穿着一件白色无袖的羊绒短袍，在衣襟和领口都用金色和红色的丝线交织绣出精美的纹饰。长袍下面是一件丝绸的长袖连衣裙，暗红色点缀着黑色玫瑰的图案。两只宽大的衣袖，袖口用镶嵌着黄金饰物的护臂束缚。在她伸出的那只手的护臂上，是一个圆环内的四翼飞龙的形象。
　　“至于你说到的那个北方人，”女长老摇了摇头，说：“是的，你不该放他下来，何况他又打伤了两个我们的人。”然后她站了起来，可以看出她的身材很高，几乎要比小艾高出一个半奴尺。“今天是我们的秋天节，”她语气和缓地说：“是送别夏天，迎接秋天的日子。所以，我不会责怪你的所作所为，来，和我们一起参加祝福吧。”
　　“啊，长老，”小艾显得十分开心，赶快站起来说：“您真是太宽容大度了。我刚才还担心，我做了件没有经过大脑仔细考虑的鲁莽的事情，您会怎么惩罚我呢。”
　　跟随阿莉玛长老，艾思敏也来到了帐篷外面。帐篷是支在一块长方形的古老石台上的，高出广场的地面大约一个苏尺左右。广场中央就是燃烧的篝火，有人正在向火堆里添加整块的木柴。还有一些男女合力推着一部看上去就非常沉笨的两轮车走进广场，车子上的运载物被用几块羊毛毡紧紧地掩盖着。
　　“秋天节不仅仅是我们部族的节日，”女长老说，“从凌云之山一直往北到奥栗海峡，许多居民都有过这个节日的习俗，我们雷龙人就是古代从北方迁徙过来的部落。只是各地的节日内容稍微有些差异。为了告别一个夏天的辛劳，迎接秋天的丰收，我们雷龙人要在篝火上焚烧龙骨，作为献祭回报真神的慈爱。”
　　“那，那部车子里面的东西，”小艾指了一下已经被推到篝火旁边的双轮木车，十分惊奇地说：“那上面装载的就是龙骨、真正的龙的骨头吗？可据说，龙只是传说中的生物，好像几万年前就已经绝迹了……”
　　“呵呵，”女长老笑了笑说，“这附近有一个山洞，人们都叫它风穴，因为经常有风从洞窟里吹出来。大家都相信这个洞窟是古代龙的巢穴，在洞窟深处散落着很多巨大的骨骼就是证明，因为没有我们已经知道的任何现代生物具有那样奇异的体型。那里应该是我们部族的禁地，虽然没有明确的限制，但没有得到我的许可，一般人是不敢轻易冒险进去的。”她停了停，盯着小艾的眼睛看了几秒，然后说：“你释放的那个人，就是因为擅自闯进洞窟，才被我下令吊起来的。”
　　“哈，神龙的巢穴？我猜得不错！”小艾眼里闪过一丝兴奋的神采，然后说：“对了，还有那个北方人，他撒谎说是长老逼着他娶一个疯癫的女子，他不愿意，才被吊起来的，这下一切都真相大白了。我就是打算揭穿他的谎言，才放他下来。为了安全起见，我和我的管家，我们还是把他的手脚都紧紧绑着呢，免得他路上跳车逃跑。”
　　听完小艾得意洋洋地述说，阿莉玛长老轻轻叹了口气，环顾了一下广场四周，“其实，”她说，“他也没有完全撒谎。”然后，她命令跟在身后的一名女侍卫去到村子大门外，把阿龙加他们带进来。
　　“那个疯癫女子，她叫阿莉娅拉，是我的妹妹。她十七岁的时候嫁给平原上过来的一个商人的儿子，因为不习惯山谷里的生活，他们就搬去艳阳城。可是却发生了很多不幸的事情，他们的儿子刚出生不久就丢失了，后来，她的丈夫又生病死在了艳阳城。几年前我派人将她接了回来，但是这一系列的打击，已经让她的精神有些失常，经常会胡言乱语。
　　“因为年纪还很轻，所以我一直想给她找一个男人，也许重新建立了家庭，会对治愈她的精神疾病是有帮助的。你知道山地部落的居民总是很迷信的，相信一些没有来由的所谓的传统的说法。所以有些人就以为我妹妹在黑月出生的婴儿，是她经历这些不幸事件的原因所在。就蛊惑她去寻找一种据说是生长在龙尸体上的菌类，说那种菌类因为汲取了龙的魂魄之类的东西，是可以有驱散魔鬼的效力的。因为我们简人的传说都认为，远古的时候，是神龙在神意的指引下打败了侵袭人类世界的魔鬼的。所以，这些人就说龙的魂魄还残留在尸骨之中，这种极为罕见的菌类正是汲取了龙的魂魄才能在阴暗环境中生长的。
　　“加上早先就有几个走村串乡的术士，给她灌输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思想，她就把这些人的话当成了真实的。以前她每年秋天要尝试到洞窟里寻找什么菌类时，我总是会派一、两个人跟着她，因为那个洞窟非常幽深崎岖。但今年，因为抽不出人手，加上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意外，所以我就没有在意，让她一个人去了。结果，她整整一周都没有出来。呵呵，当前天下午，大家终于在洞窟内找到她的时候，就发现她居然和那个外乡青年在一起。
　　“你知道，我的妹妹精神是不太正常的，所以她也说不清楚她怎么会和那个人在一起。而那个外乡青年，显然有什么目的才偷偷摸摸地溜进山洞里，我不知道他进去要干什么，他的解释怪诞离奇，让你没办法去相信。既然他自己不能替自己辩解，我就只好想了个绝妙的解决办法，让他娶了我的妹妹，来开脱他私自闯进部族禁地的罪责，何况两个人年龄相差也不是很大。但是他拒绝了我，那我只好把他吊在悬崖上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住了，原来两个侍卫已经带着大农和那个北方青年阿龙加走到了平台的附近。阿莉玛长老命令松开了阿龙加的绑绳，但这个时候，当地神堂的掌教和几个教士上来邀请她到火堆旁主持祭祀仪式。
　　“长老告诉我了实际的情况，”小艾瞥了一眼走到自己身边的两人，说：“阿龙加、或者阿龙卡，你的名字我没发错音吧？你为了什么目的要跑到人家的禁地去？还有，你和——阿莉娅拉在山洞里干了什么，人家才赖上你的？虽然你撒谎说是在村子大门口就被她给赖上了。”
　　“我去（就）是刚到村子门口就被那疯子给缠上的！”说话的时候，阿龙加的眼睛飞快地转过小艾，溜到了篝火旁正在进行祝福仪式的女长老身上。“我被她追的没办法，才跑到那个神秘的山洞里。在村子的东边，里面冷得要死。”
　　“据说，你和长老的妹妹在里面呆了一周时间。你还说里面冷得要死？”
　　“她在后面追着我不放，又喊又叫。”阿龙加说：“我只好继续往里面跑，想找一个她够不到的地方躲起来。”
　　“然后。”
　　“然后？然后，呵呵……”阿龙加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接着说：“谁知道那个女人对山洞里的道路非常熟悉，不知道怎么去（就）绕到前面去了。她突然从高处跳下来，真得说实话，我不想和女人撕扯，可她按住我不放。”
　　“你被她打倒了？”大农忍不住捂着嘴笑了。
　　“撕扯了一会儿，我们滚到一个岩石的裂缝里，掉了下去。”阿龙加放低了声音，说：“幸亏下面有一个水潭，不然去（就）摔惨了……”
　　当他从水底浮上来，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在一个神奇的洞穴大厅。
　　八角形的水潭镶嵌在被整齐雕凿过的岩石圈内，向上排成了三层台阶。在最外面的石阶上坐着一个陌生的男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水中的两个人。
　　“欢迎你们来到神龙的地下殿堂。”他站起身，身材十分高大强壮，说话的时候嘴里露出一颗金质的门牙。“就要迎接丰收的秋天了，你们两个人是来寻找秋天节的礼物吗？”
　　这人大概四十多岁，一头乱糟糟的黑色卷发，穿一件灰白色脏兮兮破旧不堪的紧身短袖杂色羊毛衫，左肩已经开线，露出一块赭色的肌肤，下身穿一条被称作“疯马腿”的浅黄绿色由粗麻线混合羊毛编织的裤子。这种裤子从裆部到后腰和两个膝盖处都缝制着马皮来防磨，小腿外侧则缀着五、六根流苏，通常大腿外侧的裤缝处还有一排指甲盖大小的方形黄铜纽扣来装饰点缀，而这位的裤子肯定是穿着时间太久，铜纽扣都磨掉光了，只剩几根断掉的线头挂在那里。“疯马腿”原本是北方高地的牧牛人发明的着装，因为其结实耐磨的特性，而今却已成了游手好闲者和一些亡命之徒的最爱。
　　男子腰间挂着的一杆卷成几圈的马鞭，苍白色的皮质鞭梢，只有小拇指粗细，并不是像一般鞭子那样被用铜箍和铆钉紧紧固定在鞭杆上，而是从一个银色圆筒内伸出来。圆筒最多有一个半奴尺的长度，直径大概如一个核桃，顶部做成狮子头部的形状，使鞭子就像从狮子嘴里吐出的舌头，只是更长而已，但是狮子却长着蛇的身体，围着圆筒盘绕了三、四圈，最后在鞭杆尾部缩小成一只卷起来的狮子尾巴，浮雕的还算惟妙惟肖。
　　显然这不是一根普普通通的马鞭。
　　“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阿龙加对这人的出现十分惊疑。
　　“呵呵，”这人挠了挠头，说：“说出来我都感觉惭愧。我和你们一样，也是不小心掉下来的，感觉这里挺好玩，所以就留下了。”
　　环顾地下大厅，发现它不仅空旷高大，而且年代一定非常久远。四面岩壁上雕凿的巨大岩柱和壁龛浮雕，大都已残破崩坏，有的仅剩下模模糊糊的轮廓线。这人的身后是一道分成四段的石级道，一直延伸到大厅的深处。那里有一个坚固的祭坛，上面分开排列着四个石雕火盆，有一个似乎已经熄灭很久了。剩下的三个，其中两个的火焰忽明忽暗，估计也维持不了多长时间。正是这些火焰的光芒照亮了大厅。
　　四个火盆围着一个四翼神龙的雕像，有三个多苏尺的高度，像是用整块黑色的玄武岩雕刻，龙首部分雕凿的十分精细，但翅膀和蟠绕的躯体就显得有些粗犷含浑了。
　　更让人感觉恐怖的是，有一具干瘪的尸骸，裹在落满灰尘的破旧衣袍里，静静地趴伏在祭坛前面的石级上。它的头部早已不知影踪，只剩几节灰白色的颈骨从衣袍领口撅出来。看它的双手还支撑在身体下面，让人不免猜想，有可能是活着被斩首在祭坛前的。
　　“你在这里几天了？”阿莉娅拉扶着那人的手臂，从水里站了起来。“你出不去吗？”
　　“哈哈，”这人瞥了阿龙加一眼，那个北地青年的目光正被祭坛或者祭坛前的景象所吸引。“出去？尊敬的女士，你看不出来吗，这里从前的出口早已经被坍塌下来的乱石堵死了。现在唯一的出口，就是掉下来的地方。”他说着用手指了一下头顶，岩顶上的裂隙到他们所站的位置，大概有二十多个苏尺的距离。“即便我们能飞到上面，恐怕也很难从哪里钻出去，因为你们掉下来的时候，又带动一些碎石把那条裂缝给堵塞住了。”
　　“什么？”阿龙加大叫，“没有出口，那我们还不在这里被活活饿死？啊，真神，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哈哈哈哈……”这人咧开嘴大笑，他金质的门牙多少显得有些晃眼。“别那么悲观沮丧，兄弟。有什么要紧事等着你去做？忘记那些事情吧，现在不妨在这里休息休息，你知道那些抠门算计的贝贝奴人怎么说吗？最大的倒霉往往会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好运气，他们总是这样说的，哈哈哈哈哈……”
　　他走到石级的一边，从岩石堆上拿过一个四角缝着皮革的麻布背包。“嗯，这里边，”从里面拿出了一把羊角柄的匕首，然后他干脆坐在了石级上。“我的这个旅行背包里，总是装着吃的，有两块咸烤饼，一块放牛娃的烟肉，噢噢，居然还有一个苹果，这应该是在北翎河谷的果园里摘的。可惜我的酒瓶空了，这个有点儿让人伤感……”
　　“那点儿吃的够我们吃几天？”阿龙加有些不屑地说。
　　“当然吃不了几天，”这人扫了他一眼，嘴角浮现出诡异的微笑：“最后我们就会饿得发疯，最后嘛，最后，你知道人饿极了就会干出些疯狂的事情，那些违背神意和自己良心的事情——比如，最后，我就会把你们这对闹别扭的小情侣，都给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