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避风港

　　凡间，南国东海。
　　此时已是傍晚，本就略显冷清的海洋，在冥冥薄暮中，染成了深黛颜色。
　　这里很偏僻，并非什么繁华航道，就连海鸟，也很少见，更别提人迹二字了，但俗话说得好，事出反常必有妖，倒也不甚稀奇，不过呢，此妖非彼妖，仍还属于正常的范畴。
　　也不知道是谁传的‘说曹操曹操到’，用在现在颇为应景。
　　有一大渔船，正逆着那半壁的残阳，于难忍平静的风波里摇晃而来，前面那孤单单的斜影，拉得老长老长。
　　这船也怪，猎猎做响的风帆很小，其下那吱呀不停的船体很大，两者结合，显得极不协调。
　　可正是这么个奇葩构造，它行进的速度反而飞快，才眨眼间，已经蹿到了十几丈外，只留下一圈圈怀疑水生的涟漪。
　　渔船上，从早忙到现在的温言稍稍放松心神，却禁不住有了些疲乏感，索性懒得去附和那响彻长空的歌声，在靠近船头的栏杆处赖坐而下，想着稍作歇息，但他刚合上轻颤的眼帘，头一歪，不多时已是鼾声阵阵。
　　梦中。
　　有烟雨水乡，有青山道观……
　　良久，嘈杂的兴奋吼叫声，惊醒了犹抱佳人半解衣的温言，他揉揉惺忪的睡眼，起身眺目，只见水天一色的海面，正不断浮现出一个小镇的轮廓。
　　近了些，便看岸边那块巨大的‘望船石’上，静止的几个黑点忽然闪动，向着那小镇上晃去。
　　片刻后，小镇上涌出了影影绰绰的人流，朝着海岸陆续地奔来。
　　终于到了吗？
　　温言神色怔然。
　　他哑笑自嘲，心中释然了。
　　承载着无数乡思的船儿，愈行俞发快，方才还隐约的岸上情形，渐渐清晰起来。
　　争先恐后的孩童在前面边跑边雀跃挥喊，而妇人们，则是迈着加快的碎步，紧跟在后面，偶有几声担忧的呵斥传出。
　　渔船上的众人，也大声地回着应。
　　两边此起彼伏，热热闹闹。
　　两岸猿声啼不住？
　　温言面露古怪。
　　恰又在这时，有几个冒失的孩童，从人群中冲出，撞得一个走得稍慢的妇人身形踉跄，脸色泼辣，满嘴牢骚。
　　群童欺我老无力？
　　温言呵呵嘻嘻，但乐着乐着，他便笑不出来了。
　　因为，那涌动的人流里，让他挂念非常的小身影，并没有出现。
　　蓦地，一道相比于其他呼喊声，稍显微弱的稚嫩嗓音，落入了温言的耳中，“哥哥！哥哥！”
　　其主人，是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女童，她正挥舞着小手，从小镇上赶来，头上两条羊角辫一颠一颤，萌萌中尤为可爱。
　　温言嘴角微扬。
　　加入到两岸猿声之中。
　　渔船刚靠岸，还没等放下踏板，温言就跳下了船，而那个早在下面等候多时的小人儿，猛地朝着他飞扑而来。
　　温言忙抱住妹妹，用衣袖把她小脸上的汗渍尘迹轻轻擦去，心疼道：“哎呀！温馨！你跑这么快做什么？这样可不能成为淑女哦！”
　　“我，我跑不快的话，我怕，怕哥哥也不见了……”温馨把头埋进温言怀里，搂得紧紧实实。
　　“小傻瓜！”温言心中闪过暖流，轻轻把温馨放到地上，蹲下身子，摸摸她的小脑袋，“哥哥哪也不去，哥哥会陪着你一辈子的！”
　　“真的？”温馨抬起头，眼眸里，正倒映着红彤的晚霞，灿灿发亮。
　　“那自然是真的，”温言用手指轻戳了一下温馨的额头，眼神满是宠溺，逗得她又一阵撒娇。
　　————
　　夕阳悄退，暗幕渐笼。
　　“哥哥，哥哥！”温馨捧着一条大鱼，蹦跳到温言身边，一副邀功的模样，“你看，这是什么？！”
　　“嗯？”正忙着打理渔网的温言扭头一看，故作严厉脸，“温馨，这是大家的，不可以乱拿东西哦！”
　　“不是啦哥哥，是……”温馨快速地把鱼放进自家娄里，指了指一个身形健硕的中年汉子，小脸一本正经，“常伯伯给我的，他说不能退，我答应他了，退了我就是小狗了！”
　　“机灵鬼！”看温馨小人装大人，温言不禁莞尔，目光顺着她的小手望去，只见那汉子点了点头，糙脸上挂着和熙的微笑。
　　“来啦，神仙来啦！”
　　一声惊呼突然响起。
　　众人齐齐望向岸堤。
　　坑洼的马路上，有道青矍的身影。
　　是个留八字胡的中年人，着一身绣满细密花纹的绸缎锦服，举止神态，透着说不出的淡然雍容。
　　端的是富有万金，气自华啊。
　　温言心道了句。
　　中年人微顿下足，看一眼朦胧的天际后，踱阔步向岸边走来。
　　他的步伐明明慢慢悠悠的，可就是只用了几息的功夫，便立定在温言身边，两者的距离，约莫有二十多丈，属实骇人听闻。
　　众人倒见怪不怪，群星捧月似的簇拥着中年人上到渔船。
　　在瞪圆瞪大的双双眼睛中，他只是轻挥大袖，渔舱里那数量颇为可观的鱼群，竟瞬间消失不见。
　　中年人做事很简洁，丝毫不拖泥带水，结清钱银后，临去只是叮嘱几句香火之事，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渐行渐远的同时，温言随之陷入沉思。
　　那人走的时候，好像用极为怪异的眼神瞄了自己一眼……
　　是什么意思?
　　————
　　交易已罢，人潮归镇。
　　怀中那冰冰凉凉的碎银，随着温言的走动，撞击出阵阵瓷实悦耳的响声，致使他的步子愈发飘然。
　　走着走着，温言咧嘴笑了起来。
　　他心底正盘算着，这些银子该如何花才合理了。
　　要不，给妹妹买几件新衣裳？抑或是有趣的小玩意？
　　嗯……
　　温言低下身，扫掉温馨手中那些把玩老久的脏贝壳，再摸摸她的小脑袋，挺直身板，似将军凯旋，意气风发地向着前方一挥手，“我们走！回家哥哥给你做好吃的！”
　　哥哥，我们今晚吃什么呀？”温馨搂住温言的大手，边摇边问，她的目光，却是紧紧盯着散落一地的贝壳，很是不舍。
　　“你喜欢吃的，蒜蓉蒸蚬哦！”温言耀武扬威地抖了抖手中鱼篓，里边哗哗作响，而他脚下，正是温馨仍念念不忘的贝壳，已稀碎得不成样子。
　　温馨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又不着痕迹地敛去，故作欢呼，“耶！”
　　紧接着，她歪扬起小脑袋，“哥哥，常伯伯送的那条大鱼呢？”
　　“在篓里，”不知为何，温言总觉得方才的某一刹那间，有瘆人的凉意往肌肤里疯狂钻去。
　　难不成是自己穿得太单薄？
　　“我知道我知道，那叫三文鱼，哥哥我聪不聪明？！”
　　温馨毛遂自荐，洋洋得意。
　　温言翻了个白眼，没好气敷衍道：“对对对，你真是个大聪明。”
　　“哥哥，那有没有四文鱼？！”温馨天真无邪的眼眸里满是期待。
　　“没有！”温言的额头隐有黑线。
　　温馨扯着温言的衣角，不依不饶问道：“哥哥，没有四文鱼，那有没有五文鱼？”
　　“闭嘴！”
　　“鱼会不会长高呢？”
　　“闭嘴！”
　　这一大一小的身影逐渐走远，隐没在了小镇的街巷中。
　　————
　　温家祖屋，厨房。
　　昏黄的烛光中，温言颠锅翻铲，忙碌着今天的晚餐，而温馨则坐在灶台旁边的小板凳，摇摇晃晃，不时舔上一口糖人，悠然自乐。
　　看一眼温馨手中那靠撒娇打滚得来的糖人，温言又想起那位老人家顶着烛火，颤颤巍巍地做着糖人的模样。
　　真是苦了你了，老人家……
　　他忏悔少顷，把心思放回家务中。
　　未久。
　　只听温言吆喝一声，“开饭咯！”
　　这话刚落，几碟家常小菜，便放置在了那张简易的饭桌上。
　　温馨眼泛亮光，还未等哥哥盛饭来，已是管不住馋意，悄悄伸手抓了个仍有些滚烫的蚬子。
　　看个正着的温言笑骂出声：“到嘴的还能跑了不成？真没个正形！”
　　“哼！要你管！”温馨满不在乎，火急火燎把壳里的肉倒进嘴里。
　　随只听一声惊呼响起。
　　正盛着饭的温言扭头瞧去，只见温馨吐着舌头，不停地用小手扇着。
　　他觉得好笑，调侃道：“都说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温馨你这样离淑女可是差得很远唷！”
　　温馨看哥哥对自己不仅不关心，还肆意取笑，心底瞬时来了气，她把脑袋歪向一边，嘟嘴道：“本淑女吃饭，大尾巴狼闭嘴！”
　　温言无奈，“我说你啊，就……”
　　“哥哥请听题！”
　　“啊？”他一时间转不过弯来。
　　温馨一手拿着糖人，一手抓着蚬子，对温言‘敦敦教诲’。
　　诸如‘猪会不会游泳’，‘蚂蚁会不会跟蟑螂成亲’，‘屎壳郎是不是花蝴蝶亲生的’之类，口若悬河张口就来，且滔滔不绝。
　　温言听得浑身大发冷，实在想不通这个六七岁的小鬼头，到底从哪里来的这么多无聊问题。
　　品德教育，马虎不得啊！
　　舔食了一粒粘在嘴角的米饭，他摸着下巴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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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总算是诸事皆宁。
　　温言哈欠连天地进了自己的房间，伸个大懒腰，吹灭蜡烛，躺在那张格外亲切的木板床上。
　　意识一松，睡意渐沉。
　　一两刻钟之后……
　　吱呀。
　　房门打开，闪进一个小小的人影。
　　这静夜里格外清晰的响声，惊得正要进入梦乡的温言一个激灵。
　　贼人？
　　温言刚欲摸索床底的木棍，却听闻床板咿呀作响，然后感觉到身上的被子，正在被人拉拉扯扯，心中恍明白了什么，伸手探去，果然触摸到一个熟悉的小脑袋。
　　他摸黑起身，找着火柴。
　　淅淅索索，烛光亮起。
　　只见到温馨侧蜷着身子，躺在床的另一边，而那番被子的一角，已经被她扯去盖在身上，虽是闭着眼，但依稀可见睫毛轻颤。
　　温言哑然失笑，“你做什么？”
　　装睡的温馨赶紧缩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眼睛，小声道：“哥哥……我怕……”
　　“不行，刚才不是都说好了吗？”温言说着就要推温馨下床。
　　“不！要！”温馨把被子卷在身上，滚来滚去。
　　温言孜孜教导道：“要学会独立，你看隔壁二娃，五岁就自己睡了！”
　　“不！要！”温馨干脆把头也埋进被子里，不再理温言。
　　温言：……
　　方才他好说歹说哄了半天，温馨才勉强答应自己睡，本来以为是良好的开端，没想到又回到起点。
　　温言叹息一声，轻轻吹灭蜡烛，躺回床上，闭眼合计着‘妹妹如何独立’的计划以后该是如何进行。
　　正此时，一阵凉风透窗而入，旁边的小人儿，也开始不安分地动作着，他刚想呵斥几句，却忽然感觉到，自己身上被盖上了半张被子。
　　“哥哥，夜里凉。”
　　黑暗中，温馨轻柔说道。
　　温言心中霎时五味杂陈，那对着大海梨花带雨的小脸，又浮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情不自禁把温馨搂进怀里，心中默念：现在，乃至未来，我都是你的避风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