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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闻号呼，溅血满长路。
在自己居室的密室之内，镜心缩成一团，横卧在地上，时而双手抱膝，时而肘臂反转身后，双腿亦不停上折下弯，胸腹间大汗淋漓，浑身颤抖不已，又撑起身子，脖颈高高扬起，竟似越来越长，慢慢地显出盘曲蛇样。
今日乃是月晦，正是阴气大盛的日子，镜心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深埋于下丹田深处的妖丹缓缓发散，镜智所传授的“百妖收形术”没了功效，真元仙力褪去，妖气渐渐升腾。
这在平日里不算什么，十几年中月月如此，一天不舒服而已。可今日镜心却实在忍不住想胡乱发泄一通。
她心中郁结难平。
身为妖，修行之道只有两条，要么拜入仙佛门下，要么投庇妖仙大能，不然的话，单凭自己在世间混沌修行，几时到头，五百年一次的天劫都不一定能过去。
拜入仙佛门下，名为弟子随扈，不过看门犬、圈里猪、座下马而已，失了自由，更失了脸面，镜心不愿为之。
其实，这也是她没有仙缘，摸不着仙佛的门户，没有路子，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而已，人家文殊、观音、普贤等菩萨的坐骑不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吗？
现在在“玉锦龙王”这大妖仙的麾下，她不照样在乱神谷问天宫干了六百年的门迎，卷帘看烛，洒扫庭院，整顿饮食，谁又正眼瞧她，又有何脸面可言？
为长生，为修行，倒也不寒碜。后来，靠着嘴勤手勤，得了个外派的实缺，能跟在赫赫威名的虺至大人身旁做事，有机会习得高深道法，令她激动莫名，想到日后能进位地仙，做梦都会笑出声来。
可现实又给她浇了一盆冷水。镜智待她极为冷淡，除了一开始教她“收形术”，敛起身上的妖气，就再未有过多言语，往日里自顾自修行，跟鸿缘说的话都比跟自己说的多。她小心应对，曲意逢迎，好话说尽，也换不来对方高看自己一眼。
同时，这谷中布置，自己一无所知，提些筹划，镜智也处处反对。内丹九转功身为道门正宗，其内息运转之处与自己妖力相斥，收敛妖丹，也须时时压制，犹如戴着镣铐行路，背着铁石上山，因此自己进境缓慢，没比在乱神谷中快多少。
之前六百年寂寞忍得了，现在十几年蹉跎，却是再难忍得。
密室内，各种关节扭曲的“嘎吱”声渐渐消失，只余下大口大口的喘息。
蓦地，“唉呀”一声，一个女子娇媚的声音回荡在密室之中。
“你这老太婆，又跑出来做这些胡乱的事情来，又不是我做了歹事。他自不理我，你教我能怎地，你现在又出来教训我，这人做得也真没有滋味。”
这声音越说越低，听起来软绵绵地，说不尽的缠绵宛转，令人神为之夺、魂为之销。这刻意而为的狐媚，加上语调间不由透露出的清冷，可谓艳媚入骨。
地上蜷缩的镜心不知何时竟头发全白了，从她口中传出了尖利而干哑的声音，“你这死小娘，当初你要勾引镜智，我就担心你打草惊蛇，特别怕你心性焦躁，手法不当，一时被拒，再拿言语来伤他，恼得他更不理你，现在真就变成了这样。
我又叫你多些耐性，他虽话不愿与你多说，但你也得多使些水磨性子，用杏眼勾他，再服些软来，嘴里多道不是，脸上要怯虚虚，男的就没有不中招的。你可倒好，几次勾引不成，就觉得失了脸面，每日拉着脸，陪句话儿也惹人厌，真是颠倒使性。”这声音如同夜猫子叫林，爪子在枯树皮上摩擦，让人听得心烦意乱。
那娇媚女音道：“谁稀罕他。为何总是我去献殷勤，说好话。你这老妪婆，伏低做小的贯了吧，身子骨儿硬不起来，我却是不乐意。谁有耐烦相伴那妖货，我本好意接近，谁知他竟不识货。现在他不来缠我，还更好些。”
那尖哑的老妪声音又道：“你白瞎了这身好皮肉。老身命薄福浅，修道几百年也无甚成就，强练冥水玄阴诀，无人教导，真阴毁了面目，这才让你这画灵现世，本指望你能拉拢大户，得些好处，想不到也是闲常时候只如鸟嘴，急时就派不上用场，要你又有何用。”
这柔媚女声嗤笑道：“我这性子也都是跟人学的，改不了了。你可知我是怎地来到这世间的？”
镜心道：“想是哪个道士画的吧。”
那女声说道：“你这就猜错了。百年前，南赡部洲大名府有一人名林福，是个儒生，虽然于功名上无所成就，却擅丹青，卖画为生。世人心慕长生，为供奉祈福，家中多备观音，仙姑等图像。信奉魏夫人的不在些少数，可谁见得魏夫人真容，便把观音改改，加上道冠、拂尘，难有人满意。”
“世人多愚，蠢笨透顶，这我可看透了。”，老妪尖刻道。
“那林福别有机巧，他娶妻名春莲，生得冰肌藏玉骨，柳眉积翠黛，体似燕藏柳，声如莺啭林。神仙见了也动凡心，他就依着夫人样貌，写出一幅幅魏夫人立像，行市大卖。
却不想他夫人把假的当了真，直以为自己颇有仙缘，胡闹着也要修道，天天寻觅一处净室打坐，念些歪经，也不尽人道。时日久了，憋得丈夫出去，与临坊一个王姓寡妇勾搭上了，天长日久，就想休妻重娶。春莲修道不成，想再回头，那林福乃薄幸之人自是不搭理。她无甚过错，林福也无法强休，心中恼怒，终日打骂，凌辱不堪。春莲归怨父母，将自己嫁与这等丈夫，父母如若不接回，料自己终是要死的。
她父母劝她，既已嫁人，但得埋头忍受，过日子罢，不可与他争闹。父母不接纳，自己被休就无去处，只能归家继续忍受打骂。那林福也发起狠来，找了毒药，意图谋害春莲。
却不想春莲毕竟修过些辟谷道法，口含汤药，于无人处催吐了出来，再掺到那二人饭食中。二人满地打滚，七窍流血而亡，春莲也跟着与自家屋子一道火烧了偿命，尸骨不存。春莲这股恨意不散，一恨人心歹毒，二恨求仙不成，三恨天道不公，最后竟附在了林福最后所画的魏夫人像上，画灵虽火炙而不毁，这便成了我。然后几经转手，到了北俱芦洲，与你这老货相识，也属孽缘。”
老妪道：“凡夫俗子，恶意万端，那些旧事勿再放心上。你我现在藤缠树绕，具为妖类，当携手向前。但你现在须得再做手脚，不可对镜智冷脸，等他将息好了，与他再陪些话，套出湖底大妖姓名，还有尚付他们为何抓去鸿缘的？那镜智我看出来了，面冷心热而已，最是吃软不吃硬。”
画灵道：“说了半天，你还是不肯听。等我附你身上，化为镜心，画灵便和你魂灵合一，性情取你我折中。那镜心已是另外一人了，非我能操控，她所思所想已成定式，你埋怨我，我也没什么法子。”
老妪哼道：“那只能干看着不成？现在每日陪那些小娃过家家，像演杂耍一般，碌碌无为，枉自活了这般岁数。”
墙上的魏夫人像闪着红光，画中人像似是活了一般，梳了梳发髻，笑道：“那却与我无关了。老玲婆，等你百年之后，油尽灯枯，化为飞灰，我再将你的故事告诉别人，也不枉你活这一世，总还是留下了什么。”
这老妪心中发恨，却也毫无办法，拿出刀来，照着自己臂膀、小腿处割了起来。她不是第一次这般做，手下动作精巧，未伤到大脉，闻着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舔着刀上的血珠，一脸陶醉模样。
身为妖类，修为不高者大都依恋血食，尤其爱吃人，可她却只得在这斗大空间中闻闻自己的鲜血味道，外面鲜嫩稚童又碰不得，心中又是凄苦又是怨恨，疲惫已及，慢慢地昏睡过去。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已然日头高照，忽听得外面传来声音，“师父，我端来茶饮了。”
竟是睡过了头，她慌忙起身，未及多想，便推开暗室小门，答一声，“来了”，突地听到声音沙哑刺耳，她暗叫糟糕，忘记让画灵附身。醒悟却是晚了，来人已经看见她这副干枯树皮的样貌，手中茶碗“咣当”掉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