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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朔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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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胤国,正元一十三年。
  崇化殿。
  “这建炎城尚且飘雪如絮,想来北地的雪也应该下得正紧。”
  只是朝殿门外一瞥,司空朗又将目光转回棋枰。
  两名稚嫩侍童总角垂衫,年未长成,这会儿都有些昏昏欲睡。殿内两条栋梁铜柱粗约数围,在煌煌炉火的映照下赫然投下两道巨影。
  殿外风雪交织,雾霭回涌,将宫门甬道等尽皆掩盖,使得崇化殿如同孤悬在梁顶的琉璃灯盏。远处连片屋舍皆是一片孤寂,如同这无声的棋局一般屏息以待。
  蟠龙雕凤的御道顺阶而下,随殿前宽阔笔直、绵延数里的长路没入夜色。远端,宫阙门轴缓缓转动,迎进来一位略显伛偻的苍髯侍者。那老侍缓缓步入宫道,行走在高耸如云的宫阙之下。与这网罗万方的庞大宫廷相比,老侍的身影孱弱如一点浮萍,为风雪所遮蔽,只在身后留下一串几不可察的窄窄足记。
  登上大殿,那老侍略一抖落身上的雪屑,向端坐棋枰两侧的弈者恭作一揖,转而敕令两个小童随自己打点器物,将殿内的铜灯一一点燃。于是这崇化殿似是巨兽吐息一般,自殿内绽开朵朵光晕。
  与司空朗对弈之人为纡金曳紫一短须冠士,目光精朗,灼然似射。只见其执黑而弈,落子利落,招招进逼,弥漫着隆盛的杀意。细细瞧上一眼棋局,经纬纵横中黑子已将司空朗一条大龙牢牢擒住,正是引刀待屠之势。
  “明公棋力一如昨日,可惜旁人不得见大将军风采。”司空朗恭语道。
  “丞相谬赞了。铮乃一介屠狗莽夫,只知道厮杀饮血,争衡天下。若说安邦定国,却是以丞相为尊。丞相若去,那三千太学生只怕是要以笔作刀,生啖铮之血肉。”
  这执黑者正是都督天下诸州军事、总齐举国要务的大将军王铮。
  “明公言重,”司空朗思虑良久,方落下一子,微敛襟怀道,“笔能作良史,却不可做刀剑。还望明公爱惜英才,莫要为难小儿辈。”
  “小儿辈,”王铮指尖拈起一枚棋子,细细玩味道,“这朝堂之上,莫非还有小儿与大郎的分别?”
  这时炉火渐暗,另有一队內侍鱼贯而入,替铜炉更换木炭。空旷的大殿内一时足音四起,缥缈如叹。
  “崇化殿前,阼阶尊位,世人所瞩。可这光鲜亮丽的底下,多少杀伐功过又有谁人曾与评说?那石阶分明是柄柄刀刃,扑来四射的寒光。通往庙堂的这一路走来,那些小儿辈早已经步步是血,碎骨削筋,最终却只能落得个瓦灶绳床、贫守茅屋的境地。这莫不是丞相手笔?何谈要王铮来爱惜英才。”
  “廉不言贫,勤不道苦,”司空朗从容落子道,“社稷神器,天子正道,终究不能纳入一己之私。”
  “丞相抱负之宏大,碧落黄泉,震彻寰宇,恐怕将吾等凡夫俗子磨干沥尽也接近不了万一。”
  王铮恭敬一拜,缓缓道。
  “这些小儿辈,天纵姿态,少著英名,正是施展抱负的得意年华。因慕丞相之名而甘心赴国,或死疆场,或断仕途,更因丞相用兵太盛而背负苍生骂名。”
  “于公,他们熬至油尽灯枯,甘愿鞠躬尽瘁凭丞相驱使。可仕途凶险,明枪暗箭日日夜夜不得不防。如何能守得全身。于私,又何曾为父母妻子刳得一点油脂。茅屋草堂,装得下忠国之志,竟容不下一家数口;粗布三尺,能裹杀敌之剑,却不足织妻女裙衫一袭;汗青竹简,载得了史家评说,更拼不成儿郎一具棺椁。哪怕煌煌不知疲弊的蜡烛,也会泪干成灰,何况于人?丞相所为,又何异于尘世间的千百般酷刑!”
  王铮慨然陈词,虽然四下空旷无人,却有如昭告天下般自持一股恢弘之势。那声息之盛,在殿内灯盏梁柱间曲饶回荡,久久不去。
  唯独那老侍浑不觉察,仍旧佝偻身形,垂手立在灯旁。
  “好个三寸不烂,巧舌如簧。”司空朗淡然道。而后更无别语,只是暗暗含着忧虑远眺殿外。
  此刻风雪之势不减。愈是远处,乌云愈盛。依稀可听到闷雷一样的兵士甲戈之声隐隐作响。
  “今夜这场大雪落罢,建炎城内可会还有丞相的人?”王峥负手而立,遥望殿外簌簌落下的雪幕说道:“他们,可以放下这副重担了。”
  丞相邸。
  纷繁落雪交织在厚垣高墙之上,愈落愈急,如有催逼。街上其他宅落无不门扉紧闭,陡然拉下一幕萧然肃杀的气氛。
  越过峻急坚固的丞相府高墙,里面却是一片火光乱映。偌大庭院里急乱的脚步声与喧嚣的吵闹声此起彼伏。
  一位身量颀长、丰神俊朗的青年正在内阁踱步思量,如削眉宇间凝聚着阴阴愁云。
  “兄长,不能再等了。待我进宫把父亲接回来。”此时模样更为青涩的华服少年按耐不住开口道。
  “玄弟不可轻动。”
  未及青年答复,伫立一旁的婉约少女忽而出声。
  少女眉眼淡素,不着脂粉,却有一段天然的鸾凤之媚。浅若黛石轻点,澈如微风拂面。身着一袭翠色长裙,长发作云髻略绾。一支凤头攒花簪随着少女的吐纳之息颤颤浮动。
  “司空伯伯行事缜密无缺,绝非轻易以身犯险之人,况且有汲黯随身护卫周全。所以我想那禁宫中的局势尚不算凶险。反倒是宫外各个朝中名望的府邸已尽数被王铮党羽所布控,实是暗流凶险,不可不防。眼下应尽快将伯母等女眷孩童等安置到隐蔽处,并布置家将紧守府门,非司空伯伯亲来一律不应,以防贼人假传诏谕捕杀家眷。”
  少女言辞明晰,声音清亮,将现时所处的境况道了个明白。
  年长青年沉吟片刻,道:“夜寒说得对。父亲只身入宫是为了传递消息,争取时间。既如此,定有保全自己的计策。我等须得守住府邸与母亲。而且今夜王铮必会大肆屠戮朝臣,我兄弟虽然微末之力,也要尽力救护。”
  待拿好主意,那青年站定不动,以果毅的神色发号施令:“玄弟,你代领舍人之职,统三百精兵坚守本府各处门户,无令牌者任何人不得进出,违者斩不容情!翰白,你暂领府上统事,保护母亲周全,不可有任何闪失。府上杂役人等对照录制名册一一查验,有可疑者一律收押。”
  幼弟司空玄与部将李翰白一一听令,领符而去。
  几度思量,青年又调拨一彪人马赶去城北,并仔细嘱托道:“允弟,我司空府与陆家累世通好,有香火之情。你与陆家诸公子更是当世齐名的俊才。眼下王铮谋逆之心路人皆知,首当其冲的想必就是手握重兵的陆公。情况定然凶险万分。你虽然年幼,却有匡正天下之才,这重任交付与你,望允弟明白为兄之心。”
  青年嘱托之人正是谯郡桓氏之后,名允,表字子正。虽然只有十三之龄,年未着冠,却已经位列“建炎八士”之一。
  此少年不单文才汪洋澹泊,师承汉古遗风,容止更是翩翩韶举,如若淡影映在玉中。眉宇如刻而目若朗星,身姿巍巍却肤白皎然,让人不禁感叹男子竟也会拥有如此俊逸的面孔。
  桓允此刻褪去长衫,身披重甲,手执环首长剑,别显一番男儿气概。当即对青年一拜,道:“论私,陆公一向提携晚辈,对我更是视如己出,我也早已将陆公当做师长甚至父亲;论公,陆公镇守边疆,边陲小国尽数归附,四海无事,民力丰足。一旦被王铮贼党戕害,国家必然灾祸四起。因此于公于私,允定当竭力保护陆公周全,身碎数段也在所不惜。只是今夜一别,各入险境,不知还能不能与镜哥哥把酒言欢。”
  说到动情处,桓允不禁有些声咽。那青年上前紧紧将手握住,相惜之情无言以表。
  “男儿身死为国,何必作小儿女之态。况且这一生遇见镜哥哥这样的知己,更有何求?若今夜死不可免,他日小弟当在九泉下、灵河畔等着镜哥哥,那时我兄弟俩再痛饮一番。”
  说罢这略显稚嫩的少年躬身再做一揖,脸上满是坚毅。接着一撩铠甲,步履决然地离开厅堂,没入怒号风雪中。
  号令一一分发下去,那青年才如释重负地跌坐在椅子上。
  大胤丞相司空朗长子、黄门侍郎、太子中庶子司空镜,纵是被天下人目为栋梁之才,中兴名士,终究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郎。这一夜在国家巨变的重重阴谋里独自支撑到现在,早已经心力枯竭。
  “镜哥哥,你,你……唉。”
  方才那个闺名夜寒的少女细步上来,将情郎轻轻揽在怀中,一句话竟是说不完全,满是疼惜与怜爱。
  司空镜双目紧闭,将脸颊抵在少女怀中轻缓地摩挲。此刻他再也不是家国栋梁,不是公卿之子,只是渴望与心上人厮守一晌半刻的平凡青年。两人久久无言,竟都有些贪恋这难得平静的一刻。
  数息过去,那少女噗嗤一声轻笑出来。
  “你笑什么。”司空镜仍然闭着眼睛问,在女性的温怀中有些忘乎所以。
  “我呀,笑你这个太子跟前的大红人,未来的尚书郎,平常在外面那么一副郑重的模样,现在却像只猫儿似的。”
  “猫儿?”
  那少女一面用纤纤素手梳理爱郎的发髻,一面定了定,说:“前天燕然嫂嫂房里的狸花猫刚产下几只猫崽,小家伙们连眼睛都睁不开,只好盲人摸象,蹭在母亲怀里不肯撒手。你现在可不就是那些小猫儿。”
  “若能做了猫儿狗儿倒也好过生在这侯门高府里头,”司空镜有些懒懒地说,“至少能无牵无挂地跟你了此一生,好好生些猫崽狗崽什么的。”
  少女听罢顿时晕红双颊,嗔怪道:“又来轻薄人家。我几时答应要与你了此一生了?”
  司空镜这时睁开明澈的眼眸,握住少女双手正经说道:“纵然你不是非君不嫁,我却是定要非卿不娶。”
  少女仍有些羞涩,却难掩眼中流转的奕奕神采,低头说:“做你司空家的媳妇有什么好,还不是天天为你这满肚子的不合时宜担惊受怕。况且司空丞相清廉之名,天下共知,只怕出阁那天连过来贺礼的宾客都没有几个。想到一生所望的是个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的婚事,就有些怜惜自己。”
  语意虽是自怜自怨,却俨然已将自己当做了司空夫人。
  “我家虽清廉,新媳妇却是怠慢不得的。成亲那天必要整个建炎城因为我司空镜的新娘子日月无光,”司空镜简单一语,却说出极有分量的承诺。“你有什么想要得紧的聘礼定物?凭它是天庭圣器,地府宝藏,也要闯来取给你。”
  少女想了想,说:“我也不要那些金银器物,俗得很。只有一样物事还算入眼。”
  “哦,说来不妨。”司空镜见少女说得郑重,也便认真起来。
  少女倩然一笑道:“听闻游国蛮酋有一位爱女公主格外宠溺,寝宫中放置着从我大胤秘府内抢去的玉镜台一枚,以照妆容。倘若镜郎能把那玉镜台夺还回来,下为聘礼,我便甘愿嫁入司空家为妇。”
  “夜寒这是要我扫平游族蛮夷,立不世之功呀,”司空朗笑道,“好!若没有这等本领,怎能求取当朝司徒的爱女为妻。”
  谁知名叫夜寒的少女站起来正色说道:“镜哥哥,你富贵也好,贫寒也罢,我心里就只一个你。只是我明白你的抱负上接青云,下穷碧落。家国之忧,妾不敢违。我只要你明白,不管疆场还是朝堂,夜寒不作助你内闱的尚书,只愿在家煮一碗粟粥,为你添补衣裳。”
  司空镜心口一热,亦站起来将少女揽抱入怀。
  “择妻如佳人,我辈更何求。待那一日马放南山,天下太平,我便带你乘浮槎渡海,去到那儋州绝境处,建瓦房三舍,养牛养羊,生儿育女,共了这一生。”
  “真要如此,就好了……”少女抵着情郎的胸膛,喃喃道。
  这时自廊外传来一阵急乱声响。只见一个约莫十五六岁年龄、浑身血污的府兵飞闯进来,伏在这对爱侣面前痛声传报:“禀大公子,裴府,裴府被攻破了!”
  那少女登时美眸圆睁,颤声问:“你,你看真切了?”
  府兵镇定一回,回禀道:“千真万确。属下拼死才逃出来报信。裴大少爷已经被贼将枭首示众了。”
  少女听罢悲呼一声,软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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