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议

　　
　　这天，穆王和大臣们齐聚一堂，尹辄、杜冲陪化人在上座。不过，主事的还是穆王。
　　
　　穆王：“我也知道，近来物议沸腾，说什么的都有。各位理应心知肚明，自打武王克商，迄今已近百年，迁都的事一议再议，一拖再拖，也拖了将近百年。现在好了，我们三生有幸，请来神人相助。”说到这里，转身向化人深鞠一躬，然后继续。
　　
　　“当年影响我们迁都的，是西王母国，先王不愿对女人下拜。后来阻止我们迁都的，又多了一个祖宗坟莹，说我们不能走，走了就没有人给祖宗守灵了。你们大家难道就不觉得奇怪？祖宗坟莹历来都有啊，为什么我们还能从西岐一路迁来镐京？就因为当年的祖宗还不够阔气，迁就迁了；而克商以后我们阔气了，阔气了就矜贵了，就神话了，就离不得了。对不对？”
　　
　　又面向曾祝、祭公谋父等：“当然，我能理解诸位的赤诚。礼仪之邦嘛，以孝为先，祖宗都不要了，拜天帝有什么用？可难就难在大家都有理呀！迁有迁的理，不迁有不迁的理。一边是祖宗，舍不得；一边是天帝，离不得。那怎么办，就这么耗着？不行啊！贩夫走卒都知道，天子和天帝长期析居，绝对不是什么好事。这种状况只要继续，天底下发生任何不测，无论天灾还是人祸，无论是七妖八怪还是异端邪魔，旱了、涝了、地震了，天狗把月亮吃掉了，就连隶农家的母牛生下来一只三条腿的牛犊子，都会有人借题发挥、制造流言，说那是天帝对我们的惩罚。这种流言你制止得了吗？制止不了。制止不了就只能任其泛滥，大周就岌岌可危，随时可能重蹈纣王的覆辙，葬身于流言之中。诸位，这不是危言耸听！
　　
　　“现在，是时候了，彻底解决这个久拖不决的难题。我们已经有了非常圆满的方案，能确保一箭三雕：亲近天帝，又不远离祖宗；朝圣昆仑，又不朝拜王母；破解国中之国，还堵塞悠悠众口。下面，请神人明示。”
　　
　　上座三人一阵嘀咕，尹辄就说话了：
　　
　　“化人说，能得到天子的信任，倍感荣幸，他愿助大周一臂之力。简单说来，我们的方案是这样的：既然迁都的阻力很大，我们就不迁都，迁昆仑。”
　　
　　嗡的一声，大殿上就开了锅，一百个不理解，一百个不靠谱。有人就喊：“能不能具体点，那昆仑山怎么个迁法？”
　　
　　穆王示意大家肃静，尹辄清清嗓子道：“化人的能耐，诸位都见识过了，搬座山、改条河对他而言都小事一桩。具体到昆仑山，有两个方案，也想听听众位的意见。一个方案是，把昆仑山连根拔起，你们说放哪里就放哪里。优点是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缺点嘛，一旦诸位选址不当，或落地不恭，大周的基业和各位的身家性命，就恐怕朝夕不保了。”
　　
　　众人一听就傻眼了，风险太大，断不可行！有人就催：“第二个方案呢？”
　　
　　“第二个方案嘛，”尹辄说，“要和缓得多——不动山不动水，但剥夺它的名分，它也就不再是昆仑了。至于真正的昆仑哪里去了，可以慢慢看，慢慢找，找到合适的，给它名分就是。”
　　
　　“不对吧，”大司徒君牙开口了，“光是个名分有什么用，要害在于它是’帝之下都’！做不了帝都，光是昆仑两个字，没有任何意义。你明天就可以把太乙山改名为昆仑山，但它不会因此就成了帝之下都。天帝不认可对不对？”
　　
　　大臣们纷纷点头，表示附议。
　　
　　尹辄说：“很好，非常好！这正是我们三人在这里的理由。单纯名分的话，大王御批就是。可西极之国的化人在此，我们三个人在此，就一定不能光是名分，而一定要做成天帝的下都。怎么做呢？大司徒刚才说的好，要天帝认可。可天帝认谁呢？不认你不认我，认昆仑山的山神。所以，我们迁昆仑的时候，要把昆仑山的山神一并请走。”
　　
　　“瞧，又来玄的了不是！”有大臣说。
　　
　　“这不是玄的，”尹辄说，顺手从化人手中接过一个黑色的油光铮亮的瓶子，瓶子外面镶着一串亮晶晶的宝石。“瞧见没有？降魔瓶！普通的妖魔海怪，还有山神土地什么的，一次收它仨俩都没问题。把昆仑山神收进来以后，就寄放在化人的宫殿里，好生供奉着。等找到合适的地方了，让他赴任就是。”
　　
　　祭公谋父实在忍不住了，就大声抗议：“周公不语怪力乱神！”
　　
　　大殿上霎那间鸦雀无声。
　　
　　穆王说话了：“周公周公，又是周公！周公还说’天不可信’呢，怎么着，难道真的就不可信了？我咋就觉得可信得很呢！老天要是给你脸色，你不看也得看，不信也得信。对不对？再说了，天帝不可信，天子是不是就更不可信啊，嗯？”
　　
　　气氛一下子就紧张起来。沉默片刻，祭公的门生、那个叫曾祝的开口了，说：“大王息怒，祭公实在也没什么恶意。至于周公嘛，以礼治国也是大王提倡的，而周礼的源头，不找文王、周公，还能找谁？”
　　
　　这颗软钉子给的，穆王是忍了又忍，才把它强咽了下去。他不想为了这两个腐儒而误了自己的正事，所以逼着自己和缓了声调，说：“我一再强调过，都不要走极端，都不要走极端！处事中庸，也是周公说的吧？尤其你们这些礼仪教官，自己首先要全面些、中庸些，否则怎么服人呢，是不是？好了，大家继续发表意见。”
　　
　　太仆伯囧就说：“据微臣所知，那昆仑山不光是帝之下都，它还是西王母的所在。所以，只降服山神恐怕是不够的，西王母在世人心目中的位置，可是比山神更显赫的呀！”
　　
　　杜冲接口说：“西王母的去留，大王早有打算，大王，你给大伙说说？”
　　
　　穆王就说：“无论如何，这次一定要把昆仑山与西王母分割开来，以后昆仑山是昆仑山，西王母是西王母，别老是搅和在一起。那样的话，拜昆仑不必拜王母，我们就能主动很多。
　　“不瞒诸位，这几年我已经做了些准备。去年在弭地（今陕西蓝田）的群玉之山建昭宫，你们大家都以为是给我自己建的，其实是给西王母准备的，否则没必要在那里做瑶池、做重璧之台。还有其他一些景致，也全都来自那卷《叔武纪事》，我要让西王母来到这里跟到了自己家一样。至于她的那些个臣民，愿意跟着来的，群玉之山有他们的立足之地，本王不会不通情理。想保留西王母国也可以，但必须是本王封的，不能像过去，做独立王国。”
　　
　　太仆伯囧赞曰：“我就说嘛！去年建昭宫，微臣就好生纳闷：那弭地乃华胥故国，上古时代一个女人为王的小国，阴气重得很。大王在哪里建行宫不行，非要去那里？原来是为了西王母！大王所虑深远，臣等自叹弗如。”
　　
　　大司徒君牙就说：“微臣有一事不明：大王怎能断定那西王母一定会来，还会入住你的昭宫？人家要是武力抗拒，或者也不是抗拒，就是简单地拒绝西迁，拒绝入住你的昭宫，大王如何是好？”
　　
　　“哈哈，”穆王得意地笑了，“我说你们这些做人臣的，一天到晚忙于琐事，从来不肯深入研究。那卷《叔武纪事》明明就摆在史官那里，你们却谁都不肯去翻阅。那里面写得清清楚楚，一是昆仑山不设防，西王母国没有军队，二是西王母相信天命。她当年亲口告诉郕伯叔武：她们的天师，也就是姜太公的师傅，已经算准了，三代以后有国王去平她们，届时她们惟天命是从。诸位掐指头算一算，当年说的三代以后，那是什么时候？不就是当今嘛！本王就是看了这个纪事，才知道天命在身，于是时时刻刻，暗做准备，还被你们左拦右阻！”
　　
　　群臣听了，如梦方醒，心悦诚服。君牙就说：“大王英明！接下来该怎么做，您就吩咐吧。”
　　“我已经让人卜算过了，”穆王说。“下月辛酉出师东征，到洛邑稍事休整，然后挥师渡河，北上昆仑。镐京这边，由太子伊扈监国，着人打理昭宫，准备迎接昆仑山来的客人。”
　　
　　调兵遣将毕，穆王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对君牙说：“这里没有叔武的后人，届时别忘了叫上郕伯姬江。有机会追寻先人的足迹，当是人生一大美事啊！”稍一停顿，又说：“还有晋侯，他也得去。收了西王母国，那土地和不愿意离开的臣民，全都加封给他。”
　　
　　祭公谋父还是不放心：“微臣只想知道：天室搬家，天帝同意吗？”
　　
　　众人心里其实或多或少也都有这一问。
　　
　　“各位，”化人微笑着，用蹩脚的关西方言说，“这就是本小仙的事了。放心吧，我有的是办法说服天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