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公良十三,烟水小镇 上

　　红芍美丽城是飞蓬尘界的一座北方大城，一条名叫“春风生烟水”的长河穿城而过，水面郁郁青青，将城郭割为东西两段。从城中心骑一匹快马，沿河岸往上游疾驰大半天，所在的地方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小镇，名叫做“烟水道德镇”。
　　琉璃年，四月十二，下午三点，寅初时分，公良十三和妻子秦勤逃荒来到烟水道德镇，在这之前他们已经流浪了很久，食不果腹的窘迫日复一日的重演，丧家之犬的狼狈更令二人心神交瘁，因此他们极渴望有个落脚的地方，每天能有一碗饱饭，足矣。
　　这一天，奔波劳顿，体力渐渐不支的秦勤忽然晕倒在烟水河畔，正所谓三天不吃饭，难倒英雄汉，何况她一介弱质女流。
　　公良十三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去，他两条腿就像煮熟的挂面，不由自主的打软，眼见妻子扑地要倒，她非但没有扶住妻子，反而被她坠势一带，也跟着倒下去。
　　四月的阳光是暖的，桃花是甜的，微风是柔和的，树叶的微颤是动人的，满地染绿的小草是可爱的，不远处的河面上水波轻漾，碎金亮银，美丽耀眼。
　　公良十三看着面前的大好世界，心里却是苦的，一阵苦似一阵，他歇了好一会儿，这才有一丝微弱的力气去唤妻子醒来，然后没用，秦勤好似一块沉睡万年的化石，又如喝了传说中的奇酒“千日醉”，非睡足三年不能自醒，任你如何掐人中也不反应。
　　这儿离小镇约莫还有两里地的路程，放眼望去，两岸的房舍楼宇错落有致，仿佛近在跟前，又遥不可及。
　　公良十三把右手搭在妻子的手腕，微弱的脉搏似有似无，霎时间，一股巨大的慌张和悲凉袭上心头，他真怕妻子两手一撒，就此抛下他一个人走了，假如这样，辛苦逃荒又是为了什么，何不早一点死，也好过多受一番颠簸流离的苦。
　　自从二人结发以来，他们的家乡便天时不祥，水旱多发，地道不宜，连年饥馑，他们公良家更是人道不顺，祸不单行。
　　公良十三眼看着亲人一个个撒手人寰，尤其两岁半的女儿也被胡匪掳去，生死未卜，无奈悲痛之下，这才远去伤心之地，离乡背井去外面讨生活。
　　时至如今，发妻秦勤随他流落异乡，还没有享过一天安稳的好日子，吃过一顿像样的好饭菜，如果这样便死，未免太委屈了她。
　　“不成，勤儿你不能，我不让你死。”公良十三思潮起伏，嘴里呐呐自语，激于不甘，一股力气忽然生发出来，他踉踉跄跄跑到河边，水岸的湿泥乌黑腥臭，油草湿滑，他脚底浑无着力的地方，重心无法自稳，突然一个趔趄，竟一头栽了进去。
　　好在河边不深不陡，公良十三又熟谙水性，只是猝不及防喝了几口糟泥烂水而已，他挣扎上岸，小心捧了干净的水去喂妻子和淋她脸上。
　　秦勤缓缓多了几丝气息，可是眼皮实在太重，压着两座大山似的，张不开来，身体也动弹不得。
　　这会儿路过四拨人，独行的农妇走的很急，两个面色阴沉的青年一声不吭，一个推车的大汉不耐烦的摇摇头，牧羊的老叟默默赶着山羊，他们都看见了公良十三，也听到了他的求助，可是谁也没有伸出一只帮手。
　　公良十三愁眉苦脸，转头见一块沙石旁生着一片矮矮的小草，开一丛紫色小花，他知道这是野猪都不愿吃的地丁草，很寒碜，味极苦。
　　束手之际，公良十三忽然心念一动，伸手扯了一把地丁草，叶梗花一同塞在嘴里，嚼碎成苦兮兮的汁水喂给发妻。
　　草液入喉，秦勤似乎再也不愿吃任何与苦沾边的东西了，她肩膀连连打颤，呜的一声闷哼，终于悠悠醒转。
　　开眼一看，又回到了噩梦般的尘间，两人四目相对，嘴角都挂着苦绿色的青草，样子既狼狈又滑稽，均忍不住嗤的一笑，然而没笑两声，忽又抱头痛哭。
　　“十三哥，我真怕见不到你了。”秦勤的眼泪没命的淌着。
　　公良十三笑道：“不会的，你往哪里，我跟到哪里，你去阎王殿，我也陪你。”
　　秦勤抱紧了他：“十三哥，我哪儿都不去，咱们就在这儿落地吧。”
　　“好，这次听你的，不管是死是活，咱们不走了，就在这里讨生活吧。”公良十三吐了口气，一株飞蓬落地生根。他二人互相搀扶着，先去镇里讨一口饭吃，再做安身的计较。
　　拱形桥架在烟水上，对面就是街口，石门高大，牌额刻着朱红的字“烟水道德镇”，阳光下十分刺眼。
　　黄昏里，夫妇二人的身影是那样的单薄，他们沿着碎石路走走停停，挨家挨户受尽奚落，尝尽了冷暖，终于在一家门口有台阶的宅院前，有人给了一个温暖怜悯的眼神，那人和气的道一声：“二位稍等片刻，我去厨房看看。”这个小厮打扮的人不久递来五个馒头，一只鸡腿，两碗麦仁粥。
　　夫妻二人站在台阶下面弯腰千恩万谢，正要狼吐虎咽，背后突地窜出一条大黄狗，不但衔走了鸡腿，还打翻了馒头和麦仁粥，跌破陶碗，更是将人扑倒咬伤。
　　秦勤看着地上沾满泥土的馒头、麦仁粥和碎碗片，心口一酸，“哇”的哭出声来，胳膊的伤没当一回事，而是可惜了两碗粥，何况人家的碗也赔不起呀。
　　公良十三怒不可遏，撸起袖子就要追上去打狗，却被一个人一把拉住，正是施舍粥饭的人。
　　此人方正大脸，个头高大魁梧，本是威武的面相，却给人更多敦厚之感，他名叫张魁，是丁宅的护院。
　　丁宅家主丁老爷也不是烟水本地人家，据说他刚来的时候同样一无所有，光景十分凄惨，因此当他发迹后，见到落荒流浪的总会想起自己曾经的辛酸史，他知道这类人的难处，每每遇见，定会给碗粥饭，久而久之，丁宅无人不知老爷的菩萨心肠，耳濡目染，许多仆役的心肠面相也大都跟着柔和起来。
　　张魁一把拉住公良十三，好心提醒道：“喂，老弟，这条狗打不得。”
　　“为什么？”公良十三看着行凶远去的恶犬，一脸气愤和不解。
　　张魁小声道：“打狗看主人，这狗的主人咱们万万招惹不起，整个镇子谁也不敢动它一根毫米。”
　　公良十三是明白人，狗仗人势，人仗权势，闻言有些后怕，向张魁投去感激的眼神：“多谢哥哥善意点醒，我险些引火烧身。”
　　张魁笑道：“你们等着，我再去端两碗粥过来。”
　　公良十三反过来一把拉住他，歉然道：“大哥，这…碗，我们逃荒过来，身无分文，如果府上老爷不嫌弃，我们夫妻二人手脚勤快，愿意做工来偿恩情，但求有口饭吃即可。”
　　张魁一愣，这事儿他做不得主，吩咐他们稍待片刻，自去禀报老爷。
　　丁老爷不到五十岁，头戴瓜皮小帽，身穿丝绸，精神矍铄，他见二人衣衫褴褛，瘦骨伶仃，果然大动恻隐，答应留二人在府里做些杂役，管吃住，每人每月还可领用一两半银钱，虽然不多，聊胜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