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养育神明

　　稚童每天早晨，聚在饮月池边听一布道。
　　一最先诞生，所以资历最老。
　　一捧着手里的黑色封皮书念道：“阳光滋生希望。”
　　众稚童念道：“阳光滋生希望。”
　　一念：“希望发于高山。”
　　众稚童跟读：“希望发于高山。”
　　“高山化作神明。”
　　“高山化作神明。”
　　“神明诞生雪上。”
　　“神明诞生雪上。”
　　“敬仰。”一合上经书，众稚童合眼祈祷。
　　随后，是例行的交流时间，交流养育神明的经验。
　　雪上城，号称阳光之下唯一真神居所，实际上没有神明。
　　一说，本来有，可在九百年前的人魔大战中，神明失踪了。
　　但是不要紧。一宽慰道，一代神陨落，便养出下一代神，养育神才是稚童存在的意义
　　可要怎么养育呢？
　　一说：“内心虔诚，心外无物，神明自成。”
　　一的法子显然不奏效，否则不至于过了九百年，神明还未出现。
　　川息不喜欢每日交流，他想，一群人凑在一起，聊一些毫无头绪的事，怎么能叫交流经验呢？不过是大谈空想。但九十八喜欢，或者说川息以外的稚童都喜欢。
　　他们虔诚又完美，热忱地讨论着稚童的本职使命：养育神。
　　川息拽了拽同七十六聊得热火的九十八，问九十八：“你能和我聊几句吗？”
　　九十八问：“能聊养育有关的话题吗？”
　　川息摇头：“不能。”
　　九十八：“这样子，我没办法和你聊。”
　　“可是。”川息咬嘴唇，“你们又能聊什么和养育有关的话题呢？我们从来没有接触过彼此以外的活物，而人间的生物，无论胎生卵生自生，生命传承皆有根据，我们两手空空，怎么可能凭空创造出神呢？”
　　九十八笑：“你看，从你说这番话起，我们就在探讨养育了。”
　　七十六插话：“九十九，你怎么能用凡间俗物类比神明呢？凡间的生物有根有据确实不错，可这里是雪上城，你为什么用凡间的规矩约束雪上城呢？”
　　川息反驳：“哪怕是雪上城，哪怕是我们，也不是凭空自成，我们诞生于饮月池，月池水造就我们，那神明呢？神明难道可以无根无据，凭空产生？”
　　“怎么不可以？听听你自己的话，九十九，你说我们。”七十六说，“神明又不是我们，为什么要用我们的规矩约束神明？”
　　“我们和人类，乍看外表相似，实则千差万别，你又如何断定，高高在上的神明不与我们天差地别？”七十六善辩，三言两语辩得川息脸蛋涨红。川息看着点头赞同七十六观点的九十八，口不择言：“反正你们空想了九百年，也不见想出神的影子来！”
　　说完，川息离开饮月池。
　　一望着川息的背影，叹：“理性，甚乏理性。”
　　回到万目阁的川息生气地砸东西。
　　讨厌的九十八，居然纵容七十六欺负我！
　　可冷静下来，他又委屈。他想，九十八会不会觉得我特别蠢，大家都懂的道理，就我一个人不懂。
　　“不以凡间的规矩界定雪上城，不以稚童的规矩界定神明。”
　　说来容易，可是，可是川息不信，川息就是不信，这世上万事万物皆有根源可寻，怎的隔了千万丈云海，下面的规矩就完全管不了上头？哪有这样的道理？
　　神明，真有那么神奇？
　　川息借阅过民间书籍，不少传说将神明塑造成无所不能的世界意志，仿佛世间一切都只在神明一念间。
　　事实上，神明真的无所不能吗？
　　不可能。至少，雪上城的神不是，否则上一代神明怎么会在九百年前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神明一定不是凭空产生，否则雪上城没必要养一群空想家稚童。那么，神明到底如何产生？
　　川息忽然来了劲头，他想如果自己能养出其他稚童养不出的神，那么一定能证明自己的不比任何稚童差劲。
　　。
　　“真难得。”一号楼，藏书阁的稚童九对川息说，“你终于开窍了。”
　　藏书阁珍藏着天上天下所有书籍，像是大海一般无边无际。在藏书阁工作的稚童，一定是所有稚童中最聪明的家伙，否则他们没办法瞬间找出借阅者所需书籍。
　　九坐在木质的漂浮椅上，漂浮椅很宽，椅背制成漂亮的月牙形。
　　川息坐上漂浮椅时，紧张地捏住九的外袍。
　　九说：“你想了解前一代神的资料对么？很巧，正是我负责的内容之一。”
　　漂浮椅悬空飞起，川息惊叫了一声，抱住九。川息稍稍瞟了一眼脚底，差点吓晕过去。
　　九神色如常，他点着面前的书架，抽出一本小小册子。
　　那是本画册，但只有一页。纸张又脆又黄，上面的颜色也变得模糊。
　　“这是前代神明唯一的遗留物。”
　　“前代神，诞生于我们之前，她在人间的名字叫赛莉娅。”
　　“赛莉娅？”川息很疑惑，他从天眼收回的信息得知，赛莉娅是人间非常普遍的名字，几乎每十户有女儿的人家，就会有一户给女儿取名赛莉娅。
　　“当时人间大祸，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生物搅得天下不宁。就像我们的职责是养育神一样，神的职责是拯救苍生。”
　　“为了把生灵从黑暗中解救，赛莉娅诞生了。诞生后，她选中了人间孩子西格·乌拉诺斯作为救世主。她亲自陪在救世主身边，抗击魔兽。”
　　川息讷了讷：“可人间的故事里，赛莉娅是西格的妻子。”
　　这也赛莉娅这个名字在人间流行的原因。
　　“写故事的是人。”九说，“人间为了加深故事的浪漫性，便于传播，经常杜撰出不存在的夫妻关系。”
　　“但赛莉娅不可能是西格的妻子，你要知道，神的身体构造和人是不同的。我问你，为什么人会有生殖器呢？”
　　“因为人类需要繁衍。”
　　“是的，可是神独一无二，没办法繁衍，所以神没有，也不需要有生殖器。”
　　“试问，为了繁衍而产生的夫妻关系，如何出现在两个不可能交配后代的生灵中间？”
　　川息说：“……出于爱情？”
　　九笑起来。
　　“神不需要无用的感情。”九说。
　　爱情怎么会是无用的感情？川息读过那么多民间浪漫的爱情传奇，虽然他说不清楚爱情确切的作用，但是他也不赞同九说爱情是无用的感情。
　　九给他上了一课：“你知道，在雪上城什么最重要吗？”
　　川息答：“养育神？”
　　“错。”九说，“各司其职最重要。”
　　“雪上城的三大境界，住着三类人，冰雪造兵人，秋穗生劳者，智慧成稚童。三类人天生存在差异：兵人强壮，劳者勤奋，稚童聪颖，而这差异产生的根本在于我们的职责不同。”
　　“雪上城为何是天堂？因为人人自足。”
　　“为何自足？因为不存在不公的观念。”
　　“你看人间，穷人拼了命往上爬，权贵卯足劲把他们往下踢。意识到人生的平等，才是痛苦的来源。而三类人各司其职，从来不觉得有任何地方不平等。”
　　“瞎子哪怕站在悬崖间，也是看不见危险的。如果在诞生之初就把无用的情感剔除，之后漫长的生命都将处于幸福的履职中。”
　　川息不明白：“可这跟爱情有什么关系？”
　　九叹气：“你怎么这么没有灵性。”
　　“譬如，现在要你造一个人，你的手边摆着许许多多的罐子，每个罐子里装着不一样的东西，有的是‘诚实’，有的是‘感性’。首先，你很清楚，你要造的那个人的职责是什么，以我为例，我的主要工作是管理书籍，那么在造我的时候，就要放进去很多‘记忆’和‘耐心’。至于其他的，譬如‘热情’、‘好动’之类的东西就没有用的应该舍弃。”
　　“舍弃？”川息瞪大眼睛，看向九的腿。九是所有稚童里唯一一个不能走路的。“这就是你只能靠漂浮椅活动的原因？”
　　“是的。”九承认，“雪上城的每个人，都是一点点拼起来，你要知道一个容器里能容纳的内容有限，如果你需要他在某些方面满足非常高的标准，势必在另一个方面降低他的能力。”
　　“神也是这样的，她需要肩负拯救苍生的责任，自然不能被其他的感情占去时间。从这个角度来说，爱情当然是无用的感情。”
　　“可是……”川息不忍心，“你不生气吗？仅仅为了工作，不能行走……”
　　“这有什么好气？”九说，“造就我们的东西都是等质的，只是各自侧重不同方面罢了。”
　　九把画册交给川息：“这个你带回去。”
　　“不不不，万一我弄丢了怎么办，这可是上一代神留下来的最后一件东西。”别的稚童不会出现的低级错误，却是他常犯的。
　　“记得我说的吗，造就我们的东西都是等质的。九十九，或许你不是缺了三滴水，只是被别的天资占去了那三滴。”
　　川息脸红：“你在安慰我吗，我能有什么天资？”
　　“不好说——”九说“万一，只有你能养育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