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初识雪上城

　　雪鸽离开恋人，飞向晨曦，它薄弱的羽翼宛如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划开天际。哪怕是最有耐力的鸟，也没办法像它一样不眠不休不落地，持续飞行两个月。眨眼间，它跨越了海岸线，腾飞于无边无际的辽海上空。它途经不少岛屿，人类至今无法跨越的海中深渊浓缩成它羽翼下的一个小黑点，它俯瞰深渊，却从未被深渊霸道的吸力捕捉。它披新戴月，不知疲倦，抵达东大陆后，径直冲向世界屋脊亚马赞。
　　亚马赞峰终年飘雪，峰尖没入茫茫云海，近之，冰雪袭来。雪鸽好比一支穿云利箭，刺透冰霜，捅破与峰尖相接的天空后，终于抵达终点——阳光之下，唯一真神的居所：雪上城。
　　雪上城划为三个境界，远远看去，三大境界像是平行漂浮在空中三个巨大金色圆环，而月亮——雪上城从降落的永恒之月，一视同仁地照耀着三大境界。
　　雪鸽滑翔，率先飞进最下面的圆环。
　　第一境界为寒风凛冽的冰雪高原。
　　雪鸽抖擞羽毛，在削铁如泥的寒风中飞翔，随后它见到了重甲兵人驻扎的长城。寒冰垒砌的长城，驻守者是拿冰雪浇筑，每一位兵人只敢露出眼睛处的一小块皮肤，但哪怕如此小的一块，也结起了厚厚冰霜——他们既不能眨眼，也不能动弹，被冰雪强制性塑造成握枪值岗的模样。
　　飞越长城后，雪鸽冲向云霄，到达第二境界。
　　第二境界，金秋常驻，雪鸽从成熟的麦穗中飞出，起先身子小如米粒，但很快，在挥翅的过程中重塑原形。第二境界的居民，不知疲倦的劳者正匍匐收割。劳者的手，宛如缺水龟裂的大地，处处开裂，锋利的叶片卷入肉里他们也不知痛，只晓得追望不知从何处冒出雪鸽傻笑。
　　雪鸽越过劳者，继续高飞，终于抵达第三境界。
　　第三境界，雕梁画栋，明月十二楼以饮月池为中心，作六芒星状矗立虚空，三十六桥四通八达，连接着楼与楼，池与楼。雪鸽自楼根处云雾飞出，拐进编号十二的高楼。
　　第十二楼被称作万目阁。居住在第三境界的稚童们，为了洞察人间，豢养着前人设计的各式生灵。昆虫也好，鸟类也好，统统是记录人间的“天眼”。出发时，昆虫类天眼或是小体型动物类天眼藏在鸟类天眼的肚子里，随着鸟类天眼的飞行，散布人间各处。返航时，鸟类天眼再一个个将排出的小天眼们吃进肚中带回。居住在万目阁中的稚童，日常工作就是清点天眼、回收天眼、记录出租和归还的记事眼珠，以及修理报废天眼。
　　雪鸽飞进后万目阁后，落在高高的窗台上。
　　万目阁，顾名思义，储纳天眼的地方。万目阁的天花板由储存天眼的高柜顶起，六边柱形的高柜宛如原始森林的树木般，遍布万目阁，高柜上密密麻麻的小格子更是看得人眼花缭乱。
　　负责清点、回收天眼的两名稚童，九十九和九十八正在认真工作。
　　衣袍背后绣着九十九的稚童，拉开面前的抽屉，他默数后说：“昆虫类天眼163号，回收15对。”
　　然后，衣袍背后绣着九十八的稚童便在手里的记载册上勾一笔。
　　九十九忽然瞟到窗台上的雪鸽。
　　九十八问：“为什么不继续清点？”
　　九十九指向雪鸽：“我的鸽子回来了！”
　　九十八叹了口气，他明白，这下子工作得叫停了。
　　于是九十八合上手里记载册，说：“我去拆眼。”
　　回到万目阁的天眼们，需要拆掉记录事物的眼睛，才能分类收入柜中。
　　九十八来到一旁的长桌边，长桌中线放置两列小格子，有的格子丢着大小不一的眼珠，有的格子则收纳拆眼工具。九十八从桌下的柜子里拿出昨天没有拆完的鹰隼，他在鹰隼的腹部起刀，轻松地剖开口子后，从里面拿出白兔。他如法炮制剖开白兔肚子，抠出六对虫子。他将八件天眼依次铺开，拿起一只虫，镊子一撬，稍稍一挤，便完整地剥出一只芝麻大的眼睛，他将眼睛捏在食指拇指之间，对着天窗漏下来的月光，眼珠记录的场景便显在月光中：脏兮兮的同类昆虫分食食物残渣。确认内容后，九十八把眼珠丢进贴着“污秽”标签的格子中。
　　九十九朝窗台的雪鸽招手，雪鸽当即下落，飞上九十九手心。
　　九十九亲昵地蹭了蹭雪鸽，说：“太好了，雪山，你回来了。”
　　雪山属鸟类天眼，原编号7451。几年前它被人类关在笼中未及时回收，万目阁将它除名，但当它奇迹般地返回后，九十九起了私心，没有把它写回名册，而是悄悄偷取动力液体私养它。
　　九十九利用雪山看自己想了解的人间，次数不多，因为要当心不被九十八以外的稚童发现——不是所有的稚童，都像九十八一样包容九十九。至于九十九渴望了解的人间，几乎只有一项：那名锁住雪山，并且为雪山命名的人间男孩，亚伯拉罕·梅格思。
　　尽管严格来说，两人素未蒙面，但九十九却十分看重亚伯拉罕。
　　九十九来到长桌前，拧开雪鸽脑袋，他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取出雪鸽蓝宝石般的眼珠，捧在手心亲了一口。
　　九十八抬眼，问：“又是那个凡间男孩？”
　　九十九对着月光，惊讶地发现亚伯拉罕长成了少年。于是九十九回答：“亚伯不再是男孩了，他长高许多，看上去比我们两个还高。”
　　九十八并不惊讶：“人类就是会长大。”
　　编号九的“藏书楼”有专门研究凡间生物的稚童七十六，七十六言之凿凿：“诚然，人类会成长，但成长的过程充满痛苦，由此可见，孩童是最幸福的，而我们稚童正是因为永远不会长大，所以永远最幸福。”
　　九十九说：“知道人类成长和亲眼见证人类成长，是不一样。”
　　“不一样吗？”九十八不这么看，“人类沿着自己的命运轨迹兀自成长，他们永远不会注意到鸟，或是虫子的背后，有一个你，为他们喜悦。同样的，你也仅仅只能看见，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并不能参与其中，造成任何改变——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呢，九十九？”
　　“有意义的。”九十九争论，“光是看见亚伯我就觉得有意义了。更何况，亚伯和其他人类不一样，他记得7451，他把7451当朋友，他给7451取名雪山，甚至还为7451画肖像。”
　　九十八摇头：“傻瓜才会把天眼当朋友。”
　　“不是的！亚伯不傻！”九十九格外维护亚伯拉罕：“亚伯聪明极了，人类的小孩没有比他更聪明的，他才不傻，他不过是格外珍惜待他好的人，哪怕7451是只假鸽子。”
　　九十八理解不了九十九为何激动，他诚实地说出自己的看法：“在天眼上寄托情感，已经够傻了。”
　　“九十八！”九十九抬高声音，“你到底懂不懂，他把7451当朋友，意味着他把我当朋友。7451没有思维，但有思维的我在操纵7451——所以，我和亚伯是朋友，你不可以一直侮辱我的朋友。”
　　九十八迟钝片刻，说：“九十九，你果然是个残次品。”
　　每位稚童都以出生的顺序编号命名，九十九是饮月池诞生的最后一位稚童，据说他出生时，饮月池干涸，所以他成型的过程中缺了三滴月池水，这三滴水包含着稚童统一拥有的美好品格：理性，通达和知足。九十九没有，于是他常常像现在这样，因为一点点小事面红耳赤，仪态难看。好在稚童间和谐友爱，尽可能包容他——毕竟他天生残废，缺少三滴月池水。
　　“不要叫我九十九，我不喜欢。”九十九嘟嘴，他眼眶发红，透明液体积在眼球表面，看上去可怜极了。
　　在人间，这液体叫眼泪，在雪上城，这液体便叫残次品的残缺表现。
　　“好吧。”九十八妥协，他叫出九十九自取的名字：“川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