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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奥里城内，蜘蛛宫中，亚伯拉罕洗净酒气，离开浴池，他边走边系浴袍，在白石地板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书房中，梦术师弓背低眉，恭候多时。
亚伯拉罕打量书房，见雪鸽站在书桌上，没有离开。
亚伯拉罕挑眉：“你倒不请自来。”
他说这话时，挑了挑雪鸽下喙，梦术师自知唐突，鞠躬道歉：“抱歉殿下，卑职以为，您正需要卑职一分薄力。”
“狗鼻子。”亚伯拉罕骂。
“殿下谬赞。”梦术师更加尊敬。
亚伯拉罕坐下，水珠顺着头发往下滴，他本人并不在乎，随手将头发拨去后脑，浴袍被水珠浸湿大半。雪鸽看不过眼，飞出书房叼来浴巾往亚伯拉罕身上擦，两只翅膀扑棱得起劲。
“行啦。”亚伯拉罕抱怨一声，扯过浴巾，顺着眉骨颈线擦去水珠，梦术师以为他嫌自己多嘴，又开口道歉，他刚道完歉，就遭到亚伯拉罕斥责：“没说你。”
梦术师沉默，罚站似的被晾了五分钟。
亚伯拉罕在雪鸽的督促下擦干头发，他抬眼见梦术师一动不动，终于下令：“说吧。”
“是。”梦术师抬起头来道：“殿下，请恕卑职僭越。殿下如今继位在即，卑职本该道喜，但是卑职担心，传承试炼——有诈。”
亚伯拉罕冷哼：“我族千年传承，如何有诈？”
“这……”梦术师小心地望向亚伯拉罕下巴，不知该不该在蜘蛛宫内说出实话。
“嗯？”
梦术师深呼吸：“殿下，琼恩陛下继位前，生性敦厚，以慈爱享誉封地。当时列王相争，唯他一人独善其身。”
上一代的恩怨，亚伯拉罕并不了解，只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琼恩同代的皇子皆折损于内斗，最后剩琼恩和一个不入流的私生子参加传承试炼。理所应当的，精贵皇子胜过散养野种，继承皇位。
“事到如今，说这个做什么？提醒我小心琼恩，因为他是个阴毒的伪君子？”亚伯拉罕惯以恶意揣度琼恩，他从未怀疑过列王相争的背后，有琼恩推波助澜。
梦术师摇头：“并非如此。”
“琼恩殿下，的的确确是心善的好人。”
“琼恩殿下是第一任皇后的遗子，第一任皇后去世后，琼恩殿下遭到先皇后迫害，先皇后不容他，将他贬出国都，封地边疆。多年前，我见过琼恩殿下，那时他热情善良，与封地百姓亲如手足，与您的母后薇拉皇后感情真挚。民间，皆是赞扬他的声音。”
“琼恩殿下曾同现在的您一样，记恨生父。据说，他从未打算返回国都参与传承，只是后来……”
梦术师哽住，片刻后才继续：“后来，先皇鼓励列王相争。”
这在当时，是出人意料的。梅涅卡的继承，不讲究先皇的喜好，也不计较资格是否正统，唯一的标准只有‘传承试炼’。只要皇嗣能通过传承试炼，哪怕先皇再反对，哪怕他是私生子，也不可拒绝。因此当时的民间，实在想不通，原本和气的众皇嗣为何突然决裂。梦术师认为，原因在于，先皇想让琼恩继位。
“十年间，皇嗣凋零，琼恩殿下受民意挟持，不得不返回费奥里，参与传承试炼，继承大统。当时，普天同庆，所有人都以为，终于摆脱暴君，迎来美好生活。”
然而事实是，年轻的琼恩残酷，滥用酷刑，年迈的琼恩昏庸，挥霍无度，懦弱无能。
“权力，真的能让一个人，完完全全变成另一个人吗？传承试炼又真的公平吗？”梦术师言辞恳切，单膝下跪：“望殿下三思。”
亚伯拉罕沉思。
传承试炼，为梅涅卡帝国独有的继位仪式。
始皇帝霍斯，因安定天下有功，享无上福泽，享年三百岁，于是三百年间，梅涅卡帝国幅员辽阔，万国朝拜。他死前，害怕基业葬送后人之手，特建安神殿，下令凡他之后，所有皇室子嗣在继位前均需进入安神殿接受传承试炼，供奉他三天三夜，届时，他的灵魂会挑选出最合适的帝王之才。
六百年间，无人泄露传承试炼的细节，只知道，梅格思一族，凡不参与传承试炼的子嗣皆死于早衰。
亚伯拉罕摸摸下巴，回忆童年时，国师在耳边念叨的传承试炼。
“不参与传承试炼的皇子，会死于早衰。”
“只有通过传承试炼，才能成为皇帝。”
教师一遍遍重复，亚伯拉罕自幼笃定王位非他莫属，自然也没想过，试炼失败的人会怎样。
灰溜溜地回封地继续称王？
不，费奥里没有亲王。
至少从亚伯拉罕记事起没有。
而他所学的历史，几乎只强调始皇帝霍斯时代。
奇怪。
为何，在今日梦术师请见前，他从未怀疑过传承试炼？
亚伯拉罕屏退梦术师，梦术师半跪，双手平举两侧，划出完整的半圆弧后交叠在膝盖上，然后上身前倾，额头贴住手背，行出标准的弥若教的宗教礼。他道：“卑职在白塔寺恭候殿下。”
梦术师消失后，亚伯拉罕来到镜前，他扒开眼皮，霎时间绿光充盈整个眼眶。
他在发动梅格思一族的血脉天赋，‘催眠瞳术’。
“该死！”亚伯拉罕凝望镜中自己的双眼，诡异的绿光中，他似乎看见一条蛇的虚影与自己交叠。
“碰！”他挥拳打碎镜子，急匆匆跑去地下书库。他站在高高的木梯上，一本一本地往下丢书。
“殿下，二殿下，请问你需要哪本书？”为他扶梯的图书管理员生怕他不慎跌落，亚伯拉罕呵斥道：“闭嘴。”
他便再不敢多言。
终于，亚伯拉罕丢书的手停下，他捧着一本写满人名的书——梅格思族谱。
族谱上，每个皇嗣的生死记录得一清二楚。
亚伯拉罕一页一页翻过去，表情越来越冷。
数代皇嗣，不参与传承试炼者，死于早衰，参与传承试炼但失败者，则在试炼结束后的十年内接连病逝，无一例外。
亚伯拉罕敲了敲书封，若有所思。
雪鸽落在他肩膀，不明所以地扭扭脑袋。
“看来，我真得出趟远门。”亚伯拉罕拍拍雪鸽，从高梯上跳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