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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魏太医传秘方,张定远承父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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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魏太医传秘方,张定远承父业
  沿着这条走了六十年的青石板路,孙老爷知道,这一趟,将是此生最后一次走过东街。
  死寂的街上除了几只惊起的看门狗外,别无活物。若是平日里有人经过,那几只瘦骨嶙峋的老狗必要试探着低吠几声,宣示着自己的领地,今日却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背影,不敢吱声。孙老爷穿着女儿一针一线亲手纳的棉鞋,感觉腿底的热气顺着经络温暖了全身,连耳根子都开始发烫。但胸口却像被一堵石墩压住,感受不到心脏的跳动了。朽木枯矣,尤惧过冬,他整日蜷缩在家中烤火,只觉愈烤愈冷,今日多走了几步,身子骨也变得灵活了起来。平日里女儿女婿把他服侍得妥妥帖帖,舍不得让他辛劳,出了院门便是马车,就算在院子里探几步,也必有家丁紧贴着,生怕他栽了跟头。
  东面的天空隐隐露出一抹阴红,路边的寒霜在月光的浸染下散发着幽幽的白光。他每迈开一步,脚底下便传来咯吱咯吱的脆响,在这黎明前的街上,显得格外刺耳。他抬头望了望天空中的月亮,只觉它变得越来越圆,越来越大,渐渐在他老花的眼中模糊了,冰凉的鼻涕像水一般涌了出来,挂在他干瘪的嘴唇上。他使劲一吸,片刻不到又流了出来。他停下脚步,擤掉鼻涕,掏掏兜里,发现没有带帕子,于是在袄子上擦干净手,继续前行。人生如梦,回想昨日,恍如隔世。伺候了他一辈子也受了他一辈子气的老婆子昨夜没了,女儿也没了,这世上,已没有什么好牵挂的。
  “老婆子,别走急了,我就来了……”孙老爷默念着,发现自己影子的一旁多了一只狗头,他一征,回头拉长脸冷声道:“回去!”那狗嘤嘤了几声,坐在原地,交替着抬起前爪,想迈又不敢再迈开。
  孙老爷缓缓放下背在肩上的药箱,全身摸了摸,想掏出一点吃的喂它,却发现空空如也。“别送了!”他长叹了一声,“定远不会亏了你……”
  这只狗在孙家已经活了十年,平常孙老爷出门时,它总跟随在侧,寸步不离,今日却好似听懂了人话,不敢再跟着他,只是目光一刻也没离开主人的背影,仿佛知道他要去干什么。
  一个时辰后,洪县的大街小巷炸了锅,大家都在谈论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本地最有名望的郎中孙老爷,大清早去魏家贺寿,却莫名其妙与魏老爷一起烧死在家中。大家传得神乎其神,说是魏老爷过大寿没有祭灶神,天降一道怒火,砸中了魏家,连着孙老爷遭了殃。后来魏家的火夫惊魂未定地跑去寿材店急订一口棺材,大家才从他的口中探到了来龙去脉。
  据他说是早上天还未大亮,下人们都早早都起来了,为老爷的五十寿宴筹备,杀猪的杀猪,抬酒的抬酒,还请人在院中搭起了戏台子。孙老爷第一个来串门,管家将他请到堂厅,命人茶水伺候后,就掩门出来了,留下两位老爷在堂厅喝茶聊天。大伙儿正忙得脚底生烟,堂厅里忽然就传来一阵罐子破了的声音,管家正要敲门问个究竟,屋里却传出一声声惨叫。
  众人听闻,都吓得放下手中的活儿,惊恐地向客厅围了过去,管家拍着门大喊:“老爷!老爷怎么了?”没有人回应,只有惨叫声越来越大。管家发现门被拴上了,赶紧让家丁撞门。但客厅的两扇大门足有三百斤重,任家丁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怎么撞都纹丝不动。
  管家大感事情不妙,急道:“快!快!砸窗户!”
  家丁忙寻来凳子,将窗户上的白纸和玻璃砸个稀巴烂,只见屋中火光四溢,两团火人正来回奔跑,凄厉地尖叫着。众人吓得呆若木鸡,动弹不得。
  “速去打水!”管家吼道,扒开众人,纵身翻窗而入,打开门闩。两团火人冲了出去,像无头的苍蝇在院子里乱撞,婆子丫头扯破嗓子尖叫,纷纷避让,男丁们端着水跌跌撞撞,跟在后面追着泼水。最后两人没了力气,倒在了戏台上,引着了帘布,那刚搭好的戏台,亦被烧得七零八落。众人又哭又喊,乱得像胡了牌的一桌麻将。
  魏老爷与孙老爷被泼灭后,身上冒着阵阵青烟,如同两块没有烧尽的榆树根,蜷缩成一团,一股烧焦的肉味在院子里弥漫开来。两人从样貌和穿着上已难以分辨,管家凭着魏老爷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认出了他。谁也没想到一场欢天喜地的寿宴,竟是这样的开局,也没有人知道,屋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两个人为什么都着了火。魏家上上下下全部跪在戏台前,呼天抢地,哭得肝肠寸断。
  街上的客栈里隐隐约约传来戏子吊嗓子的声音,那是魏家请来贺寿的戏班子,只听他们唱的是《赵氏孤儿》的选段:“呸!屠岸贾,你这个老贼……”
  “别唱了,人都死了!”
  要说这东街魏家,是洪县有名的大门大户,他们的祖上曾进京给嘉庆皇帝看病,被封为太医令。魏太医告老还乡后,在洪县开了两家一模一样的药铺,取名“归一堂”。他将北街的铺子留给了大儿子,东街的铺子留给了小儿子,让两子分处经营,各管各家,自负盈亏。为求家庭和睦,他心生一计,将自己掌握的十副独门丸药秘方一分为二,让两子各执一半残方,凡遇相应病患,各自配药研磨成细粉,合二为一,才能制出完整的丸药。其中这十副丸药之首,名为“化疠丹”,由四十味中药制成,专用于预防和治疗洪水带来的瘟疫,其疗效甚佳,救人无数。归一堂因这个药,声名远播,昌盛了百余年。
  魏太医仙逝后,两子都想独吞那十副丸药秘方,明争暗斗,互相安插眼线,三十六计用遍,打得不可开交,都不得其详。几代过后,小儿子这一脉的东街归一堂经营不善,伙计家丁侵吞扒拿,家业渐渐凋零,又加上主人家挥霍无度,只知逗鸟猎艳,祖传之业,无人刻苦钻研,到这一代,已后继无人。大儿子那一脉的北街归一堂想把它整个盘下,但两家人积了上百年的恩怨,斗得你死我活,小儿子这一脉记恨北街的抢了生意,只知吃独食,所以绝不肯出手卖给自家人。这时东街归一堂隔壁药铺的掌柜孙老爷钻了空子,托了两家族长做说客,趁此机会将东归一堂收入囊中,那十副残方自然也归了孙家。北街归一堂的魏家人哪里肯依,自家祖传的方子怎么能落入旁姓人之手,他们对孙家恨得咬牙切齿,威胁要他家破人亡。
  孙老爷倒也不怕北街的魏家人,他买得名正言顺,又有两家的长者担保作证,东街魏家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他分文不少。孙老爷怕只怕自己嫡传祖上的一身本事,到头来像东街魏家一样,衣钵无人传承。他活了这么大年纪,膝下一直无子,原以为是正房夫人不争气,便相继娶了三房妾室,折腾了三年五载也不见她们肚子有丝毫动静,干脆全打发了。但他仍不甘心,又托牙婆(女人口贩子)在别处抱回来两个儿子,可不属于孙家的人,终也留不住,两个孩子相继病死。经过重重打击,孙老爷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只求行善结缘,和夫人平安度过此生。在他四十岁那年,夫人忽然头晕眼花,呕吐不止,孙老爷喜极而泣,以为老天爷终于垂怜他,让他老来得子,不想生下来竟是个没把儿的。
  从女儿生下来的那一天起,孙老爷下定决心把她当男孩养,将来给她招亲,生下孩子要姓孙。女儿刚过及笄之年,他便四处物色女婿人选,但先后看中的两户人家的儿子又莫名其妙病死。孙老爷终于怕了,便找道士化解,那道长掐指算了算,说他命里无后,即使招来女婿,孙辈也难活过十二岁。这唯一的女儿是他前世救过的人,经历了十八种劫难,特意来投胎报恩的。他又问了问女儿的姻缘,道长说她须嫁同岁之人,不然也难以怀上孩子。自那之后,孙老爷染上了大烟,在云雾缭绕的幻觉中,欲仙欲死。
  眼看着又一年将去,女儿已满十八岁,而女婿人选还未敲定,孙老爷每日魂不守舍,再拖下去,他就要成为洪县的笑柄了。他想与其为女儿寻一个门当户对、家业殷实的,不如从自己的徒弟中挑一个,毕竟是亲自培养的人,将来也会善待女儿。若选个外人,不懂岐黄之术,将来也难以打理归一堂的生意。可如果依道长所说,女婿须与女儿同岁,那唯一的人选便是自己的关门弟子张定远了。只是他才跟了自己六年,虽一表人才,为人谦和,祖上也曾做过知府的伴读,但毕竟心性未定,将来本事学成后,反脸无情,也未可知。
  孙老爷苦思良久,心生一计,想考验一下张定远,遂把他叫到身边。
  “我看这铺子里数你最闲,成天东逛西荡,插诨打科,书也不肯好好背,当年我像你这么大,《素问》《九卷》《八十一难》都已经倒背如流了!”孙老爷歪在太师椅上,轻轻摇着,吞云吐雾。
  张定远不敢辩驳,虽然他也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只跪下磕头道:“师傅教训得是,徒儿知错。”
  “师傅不能一辈子盯着你,该教的都已经教了,将来成不成,看你自己的造化。从明日起,你也不用在柜上抓药了。你敬仁叔年纪也大了,该让他回去好好颐养天年,你就先顶了他的缺,明日收拾一下,去省里进药材,以前你也跟他去过,知道地方。”孙老爷磕了磕烟杆,打开桌上的匣子,在食指上捻了捻口水,从中取出一张单子。张定远跪着挪过去,双手接住。
  “这是要进货的单子,你可看仔细了,价格我都写在上面,可别被人耍了。”孙老爷费劲地侧过身,伸着烟斗又在油灯上点上一口。
  “徒弟谨遵师命,一定办好!”
  “咳咳咳……”
  见师傅咳嗽,张定远忙起身走到他身后,轻轻给他捶起肩来。“师傅,天冷窗户都关着,屋子里闷,我扶您到院子里走走。”
  “你心里头想啥,我还能不知道?你就是不想让我吃这长寿膏,可我老啦,半截身子已经埋在土里了,老天眷顾,四十岁才赐给了我一个女儿,别人有儿孙绕膝,享天伦之乐,我有何乐事啊?”
  张定远不做声,见师傅闭上了眼睛,便给他盖上了毛毡子,轻轻退了出来。他回家收拾了些细软和干粮,第二天一早便赶着马车独自去了省城。作为学徒,张定远每月是无份例钱可拿的,白干活不说,逢年过节还要孝敬师傅。平日里他在柜上抓药,柜上的钱财都由账房管着,是没有机会伸手沾油荤的,但采购药材这事就说不准了,各家报价有异,货物的成色不同,价格也相差甚远,有时跟卖货的说些吉利话,说不准也会多给些压压秤。孙老爷年事已高,经不起路上颠簸,眼下进货之事只能托自己最信赖的人去办,他虽知道办事的人有利可图,但只要不做得太明显,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换谁都一样。
  自张定远离去后,孙老爷卧立不安地等了徒弟三天,直到药铺上门闩时,也不见其踪影,孙夫人劝道:“不必等了,又跟上回那个一样!”
  第四天,孙老爷依然翘首以盼,他不相信张定远如他第一个徒弟一样,拿着钱,渡过江,远走他乡,从此杳无音信。他心想张定远太年轻,是不是路上显露了财,被人害了?如今大清国岌岌可危,这世道不太平,群雄割据,大有东汉末年三国争霸之势,官道上匪帮歹徒横行,就算是个乞丐,提把刀便能打家劫舍,遇见了也只有跪地求饶交钱的份。
  第五天深夜,孙老爷还是没有等到徒弟归来,他长叹一声,命人明日一早就上他家去通知他母亲。又让人通宵点着门口的灯笼,怕他的魂魄四处飘荡,找不到回来的路。孙老爷本想着故意写高几味药材进货价,以试探他的人品,看他会不会中饱私囊,克扣些钱财,没想到头来鸡飞蛋打,人财两空。
  “看来年纪太轻还是办不成事!”孙老爷在柜上丢下一句话,留个伙计看守铺子,便心事重重坐上了回去的马车。
  眼下秋分刚过,天气转冷,但屋子里又不必生炭火,是最好睡的时节,夜里连猫儿狗儿都躲得无影无踪。洪县的街道无论白天如何喧闹,到了夜里都万籁俱寂,似乎能听见谁家院里传来的呼噜声,还有打更的老棒头时而传来一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乒乒乓……”棒声响起,打更人走完了北街,转向东大街,他仔细看了看交叉口处,那里有座新盖的白色小洋楼,顶上有个西洋钟,他琢磨了半天,念道:“丑时一刻!”
  忽然一阵铃声和马蹄声划破静夜,在东街归一堂门前戛然而止,紧接着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更人忙奔过去,一探究竟。
  “张定远,你个杂种!跑哪儿去了,我以为你死了呢!”大门被打开,看守的学徒吴俊来揉了揉惺忪着眼睛骂道。
  “什么事啊?都安好?”打更人远远问道。
  “没事,都好都好!”张定远答道。
  “早不回晚不回的,今儿就我一人守夜,这一车药,我可搬不动!”吴俊来沉着脸道。
  “不用你搬。”张定远笑道,“师傅骂我了?”
  “骂你被猪油蒙了心,骂你死无全尸,连带着我们全挨了骂。”吴俊来帮他把肩上的包袱取下来,在他胳膊上打了一拳。
  “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张定远从褡裢里掏出一张烙饼。
  “给我!”吴俊来一把抢住就啃了起来,忽然瞥见马车后面跳下个小孩,他使劲咽下嘴里的饼,卡得白眼直翻,指着小孩道:“这是谁?”
  “在半路上捡的,家里被淹了,爹娘死了,我看他可怜,就带了回来。”
  “你捡个小点的,还能当个儿子养,捡个这么大的——怕是有七八岁了吧,给你当弟弟啊?”
  小孩胆怯地站在马车边,不敢靠近。
  “金顺,过来。”张定远向他招手道,“明日我求求师傅,让他留下来,好手好脚的,也不痴笨,搁到柴房去,扇个火,煎个药总是可以的。”
  吴俊来撇嘴道:“咱柜上不养闲人,你若不怕师傅连你一起撵出去,就留着他吧。”
  第二日一早,张定远起床后便自觉跪在药铺的后院里,等着师傅发落。直到晌午时分,孙老爷才从家中悠悠晃了过来,见到他后,虽又惊又喜,仍沉着脸讥讽道:“哟,这是谁家的狗儿,跑丢了还能认出自家的门呢。”
  张定远双手托着戒板道:“让师傅担心了,徒弟认罚。”
  “我怎么敢罚你啊!罚跑了你家里找我要人,我怎么交待啊?”
  “师傅想怎么罚便怎么罚,徒弟既叫了您一声师傅,便是孙家的人,即使师傅要将徒弟的小命拿去,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张定远不卑不亢道。
  “好!”孙老爷听他如此一说,心中甚感欣慰,但玉不琢不成器,人不教不成材,原本三天内就要办完的事,他花了五天,无论是何种原因,都应该领罚!孙老爷抓起板子,在他手掌上使劲抽了一下。
  “啪!”一声闷响,张定远感觉手上像被鞭炮炸了一般,下意识地一抖,缩了一下,大叫一声:“打得好!”
  “还敢缩手?”孙老爷看见徒弟手上已经生了冻疮,这一板子下去,手指头像被吹了气一样,瞬间就鼓起来。
  “啪!啪!啪!”孙老爷又连打了三下,张定远手抬得一下比一下低,痛得颤了起来,指头已无法伸直,泪水在眼眶中直打转。眼见着指头上鲜血一滴一滴淋到地上,他憋着痛,已不敢大口呼吸,颤声道:“打得好!”说完又将双手举过头顶。
  孙老爷高高抡起板子,张定远见状使劲闭起了眼睛,将头僵硬地埋在双臂中间。只是这一次板子重重落在他的背上,“嘎吱”一声,折了。孙老爷随手一抛,扔向围观的伙计们:“都滚!”
  众人散去后,孙老爷罚张定远继续跪在院中,便和账房核对张定远的进货单,发现他不仅没有耍心机虚报价格,而且所购药材的品相都比以前的好,孙老爷甚感欣慰。他又将吴俊来叫到楼上问话,才得知徒弟在回来路途中碰到灾民,体恤他们无钱看病抓药,正好车上有现成的药材,便施舍了一些。其它人见状,便纷纷请他诊脉开方子,整整两天没合眼,赶着车子打瞌睡,车子走偏了,压到了大石头,人仰车翻,一车药材洒了,混在一起,他又细细分捡了半天,直到昨夜里才赶到洪县。
  “师傅,张定远还……还捡了个……孤儿。”吴俊来吱吱唔唔。
  “什么?孤儿?”
  “他说看那孩子蜷在路边,以为是个死人,便想把他埋了,哪知摇一摇就活了过来,饿了几天,没了力气,全身冰冷,给他喂了些吃的和水,就活蹦乱跳了,一路跟着他跑,他不忍心,便让他上了车,带了回来。”
  孙老爷不悦道:“他捡的,便让他带回家去,来路不明的人,要不得!你去,把你师弟叫上来,我有话要问。”
  张定远扶着栏杆,瘸着麻木的双腿,挪到了楼上,见师傅正在往盆里舀冷水。轻声问:“师傅,您叫我?”
  孙老爷不作声,又从炉子上提了一壶开水,缓缓倒入盆中。张定远忙抢了过来,咬着牙,忍着手疼道:“师傅,您要洗手?我来吧,别烫着您。”张定远刚放下水壶,只见师傅递过来一条白巾子,这是他平日里擦脸用的。
  “愣着干嘛,还不自己洗一洗自个儿的手,别脏了我的壶!”
  “这是师傅的东西,徒弟用不得。”
  孙老爷瞟了他一眼,缓缓走到桌边,一手撑着桌子角,一手支着腰,缓缓坐下:“年纪大了,老废物了!用吧,不碍事。”
  “多谢师傅。”张定远鞠了一躬,便开始洗手上的血迹,疼得龇牙咧嘴。
  “你可知我为何要打你?”
  “徒弟做错了事,让师傅担心牵挂。”
  “我不担心你,你死在外面才好呢!”孙老爷笑了笑,望着窗外的阳光洒在徒弟的挺拔的背脊上,那乌黑的辫子又粗又亮,宽实的肩膀将衣服撑得有板有形,特别是那一双大脚板,活似两只船桨。孙老爷不禁有些心酸道:“要是媛儿是个男孩,也该像你这般……”
  “师妹温婉娴雅,品行高贵,岂是我能作比的。”张定远洗完手后,在自己的长袍上擦了擦手,将师傅的巾子挂起后,牵得平平整整,便去给他泡茶。
  孙老爷拍了拍腿,凝视着他道:“我打你,是打给旁人看的,不管你是何原因晚归,做错了事便要受罚,柜上里里外外二十几号人,若是偏心于你,今后如何服众?”
  张定远将茶杯轻轻搁在师傅手边,低头道:“徒弟明白师傅一片苦心,平日里耳提面命,甚为疼爱,柜上切药、碾药的累活儿都不让徒弟干,师傅有意栽培,只是徒弟愚笨,不思长进,至今也只学了师傅的一点皮毛,心中甚感惭愧。”
  孙老爷用杯盖撇了撇浮在上面的茶叶:“世有愚者,读方三年,便谓天下无病可治……”
  张定远接道:“及治病三年,乃知天下无方可用。进则救世,退则救民;不能为良相,亦当为良医。”
  “行医看病虽也为一门生意,但医者仁心,学业易成,风骨难得。哪怕你能起死回生,若没有体恤为民之心,就和那些下九流没有什么区别!”
  “师傅教诲,徒弟谨记。”
  “你天资聪慧,悟性极高,不孚我期许,年纪轻轻,已能闭眼摸骨施针,实为难得,将来必有大成。师傅如今已没有多少可教你,望你今后效仿圣贤,不分穿着行医,不分来者贵贱,为民而医,切不可恃才傲物,恃技而骄。”
  张定远跪了下去,大惊失色:“徒弟资历尚浅,所学皮毛之术远不及师傅一二,还望能留在师傅身边,哪怕是端茶倒水、劈柴喂马,徒弟也心甘情愿,求师傅不要撵定远走。”
  “说你聪明,你还真是蠢笨如猪!”孙老爷大笑,伸手扶他起来,“你可愿意叫我一声爹?”
  张定远恍然明白了过来,又跪了下去,“徒弟——配不上师妹。”
  “我说你配得上,你就配得上!令尊既不在家,现在就回去让令堂托个媒人过来,选个良辰吉日,请个先生写个报日帖,我把媛儿风风光光地嫁到你们家,做你们张家的媳妇,这整个铺子就是我陪给她的嫁妆,往后你就是这里的少东家。你家境虽不差,但也不必花太多彩礼钱,别让媛儿在你家受苦就行。反正等我百年之后,孙家的田产都会归了你,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我要好好享清福了,等着你给我添外孙,生出一串来,越多越好。”
  张定远叩头拜别,对这喜从天降的美事,他毫无准备,对媛春师妹,他亦从未有过非分之想。毕竟孙家是县里有名的大门大户,而自己家境虽不算差,但母亲生了他后,落下病灶,需常年吃药。父亲在湖广总督段祺瑞司令手下当侍卫,一年才能归一次家,吃穿用度做人也需要不小的花销,所以家中也不算宽裕。如今要娶师妹,无论如何也得让父亲想办法东挪西凑一些,总不能显得太寒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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