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二人的回忆

　　“你知道我不可能将你随意放出来的。”
　　伊萨叹了口气，内心的怒气也淡了下去——要在人家看不见的听不着的情况下，依然给自己提供信息，也确实有些强人所难。
　　“所以说——”
　　黑兰短刀拉长了音调：“你真的不打算接受我嘛？只要你接受我，我就能够随时随地为你观察四周，提供情报，还能陪你说话解解闷儿呢！你就真的不考虑一下嘛？”
　　“唯独这个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少年毫不犹豫地回绝了她。
　　黛兰是独特的存在，任何“接受”了她的使用者，都会获得一种增益效果。
　　只不过这种增益是性别上的，大伙都懂。
　　每每想到自己若是变成那副样子，他就不禁打起冷颤。
　　“不过啊，小主人，你真的没有意识到吗？”黛兰的声音突然变得沉重。
　　“什么？”
　　“你对乌丽丝大人，也太过依赖了一些······从一开始，你就没有自己的想法，你总是听从她的命令，活得好像一个木偶。”
　　“······”伊萨沉默不语。
　　“你真的很没主见，哪怕是乌丽丝大人失踪了这么久，你也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究竟想做什么······”
　　“我现在只想快点找到母亲······”
　　“然后呢？”黛兰打断了他：“然后继续当一个无欲无求的人偶？”
　　黛兰语重心长地说着，一反之前的慵懒：“小主人，你已经快成年了，也该有自己的想法了。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何不趁此机会，找一找自己该走的路呢？”
　　伊萨叹了口气：“说了这么多，你其实就是想让我变得更自主一些，对吧？”
　　“没错，你已经不是那个没有母亲就活不下去的小孩子了。”
　　“······我会好好考虑的。”
　　明明黛兰只是母亲留下的一把短刀而已，现在居然还学着母亲来说教自己。
　　“当然，我不仅仅是劝你找找自己的路，还想······”
　　“还想什么？”伊萨疑惑道。
　　“还想让你叫我一声妈。”
　　“滚！”
　　果然还是那个熟悉的黛兰，从来没正经过。
　　“好吧······”黑兰瞬间萎缩了下去，“你的魔力也快消耗完了，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这么快？”伊萨惊讶地问道。
　　“那当然！”黛兰的语气很是不屑，“归根究底还是小主人你太弱了，连维持我苏醒的状态都做不到，还奢求我给你提供什么帮助？”
　　伊萨感到脸有点发烫。
　　“那么，小主人到底有没有想问的呢？”瞧见他窘迫的样子，黛兰的声音也开始得意洋洋起来。
　　少年想了一下，将那个金丝钱袋掏了出来:“你认得出上面的图案吗？”
　　若是可以，自己先去报答一下对方的救命之恩吧，伊萨心想。
　　“唔······”黑兰的花蕊高高抬起，似乎在端详着钱袋。
　　“这个图案······雪中蔷薇······啊！我知道了！”兴奋的少女声音传来。
　　“你认识这个图案？”伊萨也有些激动，他迫不及待地问道。
　　“当然！”
　　“快告诉我！”
　　“这是贵族的家徽！”
　　哗啦！
　　伊萨感觉被一盆冷水泼了个透心凉。
　　“你这跟没说有什么区别啊？！！”
　　然而短刀上的光辉已经黯淡下去，黛兰再次陷入了沉睡。
　　少年绷着脸，强忍着将她丢到垃圾堆的冲动——每次自己都要忍受魔力枯竭带来的眩晕和虚弱来唤醒她，但几乎次次都得不到有用的情报，还经常被她无情地嘲讽几次。
　　但黛兰确实是现在唯一能和他说话的人（还是刀？）了，之前在浮岛上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伊萨也是第一时间想去找黛兰。
　　或许是黛兰身上带有母亲的气息，伊萨总是很依赖她。
　　正如他依赖着母亲一样。
　　当然另一方面则是担心黛兰也会跟着消失不见，毕竟这是母亲留给他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了。
　　可惜正巧撞上了塞卡德斯。
　　他无奈地将手里的钱袋放回裤子里。虽然什么也没有问出来，但毋庸置疑这的确是贵族才有的东西，既然是贵族，那么找个镇子打听一下，应该不难追查到它的来历。
　　他并不想就这么无端地接受对方的施舍，既然黛兰说让自己四处游历，找找自己想做的事，不如先去还了这个人情也好。
　　伊萨看着墙上的地图，很快找到了离此处最近的镇子——
　　索伦镇。
　　那么先去那里看看吧，他如此想到。当然还需要准备一下必要的物资和装备。
　　咕～肚子发出不满的抗议。
　　呃，在此之前，还是先吃点东西吧。
　　＊＊＊＊＊＊＊＊＊＊
　　伊萨绝望地打开了最后一个箱子。
　　又是罐头！
　　他看着身后已经推起一座小山的铁皮罐头，瘫坐在箱子边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
　　他真的没想到那些“新人类”带来的食物这么受欢迎，连土匪都如此垂青。
　　不过那真的叫食物吗？
　　他打开一个罐头，一股防腐剂和劣质油脂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再看这绿色的铁皮里，白色的凝固脂肪和褐色的生物组织混合在一起······
　　仅仅是看上一眼，便感觉肚子一阵恶心，他连忙将罐头丢开。
　　真不知道那些人类是怎么吃下这种东西的！
　　咕～肚子发出不满的叫声，似乎在抗议伊萨浪费粮食的行为。
　　他纠结着转过头，看着打翻在地罐头，里面黏糊糊的半凝固物体撒了一地。
　　······
　　片刻之后，他捂着肚子，脑袋倔强地转了回去。
　　自己宁愿吃堕鬼的尸体，也不会碰这玩意的！
　　但既然这里找不到可食用的东西，那么就只能尽快赶到索伦镇了，至少镇子里的酒馆肯定不会卖罐头。
　　伊萨低头看着自己赤裸的上身，或许走之前该找一件合适的衣服穿上？
　　＊＊＊＊＊＊＊＊＊＊
　　洛娜斯蹦蹦跳跳地穿过一个又一个回廊，啪哒啪哒的脚步声无比清晰。不论是走廊上，还是花园里，又或是广场，都看不到任何人影。
　　她一点也不喜欢这样，她更喜欢和朋友们——和伊萨，和雷娅一起在这里玩躲猫猫，爬到树上摘果子，或者趴在广场的喷泉边上，把水泼的满地都是。
　　不过这都是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伊萨是什么时候不再和自己一起玩耍了，洛娜斯已经不记得了，自从迪恩萨罗叔叔走了以后，他便很少跟自己玩耍了，而在他的母亲——也就是乌丽丝陛下也离开浮岛后，他就几乎再也没有出来玩过了，听雷娅姐姐说，他每天都在练功和读书。
　　但自己还是想跟他玩。
　　洛娜斯也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说他和迪恩萨罗叔叔一样，都不是当龙王的料。洛娜斯很喜欢之前的龙王迪恩萨罗叔叔，他一点也不凶，总是笑眯眯的，还经常喜欢跑到浮岛外面冒险，每次回来都能给自己和雷娅带回来很多新奇有趣的东西，有好吃的，也有好玩的。
　　洛娜斯感觉他才算是最棒的龙王。
　　前面就是训练场了，不知道雷娅姐姐今天在不在那里？
　　洛娜斯总是反复思考这个问题。雷娅是他们三个当中最年长的，再过五年，她便需要参加成年仪式，伊萨还需要二十年，至于自己还有五十年呢。只要通过成年仪式之后便能获得离开浮岛外出历练的资格——离开浮岛出去玩······那可是洛娜斯梦寐以求的事情啊，她不知道外面有多少好吃的好玩的，但肯定比迪恩萨罗叔叔带回来的还要多十倍！不对，一百倍！
　　不过到了现在，小姑娘的心里只有那个逃出浮岛的少年了。
　　不知道伊萨是不是平安无事······
　　当然，正是因为成年仪式，雷娅姐姐也开始变得和伊萨一样，整天泡在训练场刻苦练习，风吹不走雨打不动，洛娜斯甚至觉得，想阻止雷娅姐姐去训练场的话，恐怕只能把训练场炸了吧。
　　洛娜斯每天都很无聊，父亲母亲忙于处理政变的事情，伊萨更是被逼的跳离浮岛，而现在雷娅也没有时间陪自己。最惨的是，父亲甚至不让她出门，说外面在打仗，打得很凶。洛娜斯很清楚这一点，因为现在空气里全是硝烟和焦炭的味道，又刺鼻又难闻。
　　就跟她用火焰把父亲心爱的办公桌点着的味道一样——她尤其不喜欢这个味道，这总会让她想起父亲揍她时的情景。
　　洛娜斯终于来到一座大殿面前。
　　训练场看门的依然是上了年岁的伯古勒先生——他已经快900岁了，原本代表风之元素的翠绿色头发都已经有部分褪成了灰白，脸上也全是皱纹和赘皮，看上去跟后花园的老树皮一样。
　　“下午好，伯古勒爷爷。”洛娜斯礼貌地朝着老人行了个礼。
　　“······啊，是小洛娜斯啊。”老人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用沙哑地嗓音有气无力地说着。
　　“今天你居然主动来训练场了······真是稀奇啊？”
　　“因为无聊啊～”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洛娜斯不住地抱怨着:“父亲每天忙来忙去地不陪我，母亲也很少带我去花园玩了，我就只能来找雷娅姐姐了。”
　　小女孩话语里满是委屈。
　　“这样啊······”伯古勒沉默了好一会，“那可不行啊，怎么能让我们可爱地小洛娜斯这么孤独呢······”
　　老人又沉默了好一会。
　　“看来我得跟塞卡德斯那个小子谈谈啊······”
　　博古勒不管什么时候，眼睛总是眯成一条缝，完全看不出他是否睁着眼睛，枯槁的面容总是一个表情，以至于他不说话的时候，洛娜斯都会以为他睡着了。
　　他说话也总是拖拖拉拉，而且会时不时地沉默好一会，如果没有耐心，真的很难跟他沟通下去。
　　但洛娜斯还是很有礼貌地保持安静，等着老人把话说完。
　　“还是小洛娜斯最有礼貌······”老人也十分满意小姑娘的懂事。
　　又是一阵沉默······
　　“去找雷娅吧，跟我这个老头子唠嗑也是浪费时间呐。”
　　“好的！“小姑娘深深地鞠了一躬，“再见，伯古勒爷爷！”
　　老人看着小姑娘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后，干瘪的嘴角缓缓提起，随后又恢复原状。
　　他看着远处飘起的硝烟，苍老的眼皮缓缓抬起，浑浊的瞳孔中，散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凶戾气息。
　　＊＊＊＊＊＊＊＊＊＊
　　伊萨坐在板车的后面，随着车轮的颠簸不断起伏着。
　　从土匪的老巢里挑了几件能穿的衣服，又披上了带兜帽的皮斗篷，随意扯了块布当做面罩。伊萨扮作一个迷路的旅者，很快就在路边找到一个可以搭顺风车的商队。
　　说是商队，其实也就两辆马拉着的板车而已，车上的货物主要都是粮食和煤炭。护卫也仅有三个，其中两个一左一右跟在车主的身旁，最后一个背负双手大剑的战士则骑着马跟在车队后面。
　　这群人不但没有怀疑他的身份，甚至还热情地跟他分享了肉干和面包，并且拒绝了少年支付的钱币，无奈再三推脱之后，他只得接受了对方的好意。
　　他的目光看着远处浸泡在云雾里的浮岛轮廓，黎明的阳光将周围的云彩染上橙红色的光泽。
　　就这么离开了自己从小长的的地方，心中还是感到有些许惆怅。尽管母亲对他的要求已经到了苛刻的地步，一度让幼年期的伊萨感到苦不堪言。
　　如果说在这样苦不堪言的日子里，还有什么能为伊萨的回忆添上一抹色彩的话，便是他最期待的下午了。作为他唯一可以自由打发的时间，他最喜欢将它们花费在与洛娜斯和雷娅的玩闹之中，三个精力旺盛的小孩子能用一个下午的时间找到数不清的花样来取乐。尽管伊萨常常因为玩得太过尽兴而导致晚上的问答错误频出。
　　而违背母亲立下的规矩，或者是未能完成要求，便会被剥夺用餐的权利，以及一整个自由的下午时光，换来的则是数小时让他腿脚酸麻的罚站。
　　伊萨曾经无比讨厌如此苛责自己的母亲，他有时候也会赌气似的故意违背母亲的条令，或者在上午练习是故意弄伤自己，以此希望争取到更多的“自由”——但事与愿违，母亲从来都不会关注他哭的有多凶或者闹的多么疯，违背条令的唯一后果，便是罚站。
　　至于父亲，伊萨很少见到自己的父亲。他很难理解为什么父亲作为一个龙王，却时常不在浮岛上，尽管他每次回来，都会给自己，洛娜斯和雷娅，以及其他族群里的小孩们带来不少让他们开心不已的东西。
　　风之陆盘上精灵们编制的百花头环。岩之陆盘上食人魔们的骨制玩具。炎之陆盘上火山深处才能看到的赤红水晶。水之陆盘上用食鳄鲨的肉腌制的肉干。
　　还有从人类帝国里出产的珠宝首饰，又或者从浮岛附近的小行星上抓到的奇珍异兽，也都是孩子们眼中的抢手货。
　　而所有的政事，都由母亲一人扛起——在她也消失之前。
　　一百多年前，父亲在一次外出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而五十年前他的母亲，没有任何前兆，也没有任何留言，同样突然离开了浮岛。
　　他依然清楚地记得，自己那天跪在走廊里哭了一整天，直到嗓子沙哑到发不出任何声音，母亲也没有再出现过。
　　没有阅读，没有训练，没有罚站，这本是他梦寐以求的日子，可是那天他坐在大门口，一直期盼母亲有一刻能够打开门，冷着脸罚他站到雕像下面去。
　　当然，他最后也没等到应有的责罚。
　　几天后，元老院的老人们便将他按在那个明明比他大了一倍的王座上，对着茫然无措的少年宣讲着龙王的责任，让他带领族群走向繁荣。那一整天，他都没有注意听长老们口中的义务和使命。他只是透过人群看向大殿的入口，期待着母亲能够急匆匆地赶来，将自己撵下这个位置，然后让自己回家罚站。
　　随后他便接过了龙王的职位，也就是那一刻，他才意识到母亲之前有多么辛苦。
　　每天上午他都为一群自称龙王子民的家伙们回答各种问题，从税收的治理到街道的规划，从狩猎区管制再到矿石坑开发······任何有关浮岛的发展和规划，有关政体和法律的变动，有关工业和军备的投资，都需要经过他那并不灵光的脑袋思考后，再给出答案。
　　年幼的他仅能从书本上生搬硬套一些知识来回答，剩下的则胡乱编一个答案搪塞对方，他只想快点从这些烦人的问题中脱身。
　　每当早上的政治问答结束后，伊萨便躲到家里刻苦地读书训练，他曾经一度怀疑是因为自己不听话才将母亲气走了。他日复一日地用功，日复一日地努力，甚至为此放弃了和洛娜斯她们的玩闹，但他朝思夜想的母亲还是没有回来，将他从这片苦海带出。
　　终于有一日，在大臣们愈发不满的眼神和愈来愈多的质疑声中，赤翼氏族的首领、洛娜斯的父亲——塞卡德斯·希森提出协助他接管族群。
　　他欣然应许了，甚至可以说一股脑地将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了塞卡德斯来处理，自己则继续日复一日地训练，并且不断地打听母亲的线索。
　　接着，便是这场始料不及的政变。
　　诚如黛兰所言，伊萨根本不在乎那个王位。甚至说如果不是塞卡德斯试图杀掉自己，伊萨都想给他好好道个谢。至少那段时间，如果不是他，自己早就被这些重担压的崩溃了吧。
　　如今某种意义上他确实自由了，也迈出了寻找母亲的第一步——虽然这一步他根本不知道往哪踏下。但至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拴住他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