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落榜书生

　　道历9102年8月12日，乃是鲁国殿试放榜之日，鲁王听从宰相闵若卿之言，下令王城曲京宵禁取消三日，让天下士子纵情把酒言欢。
　　天色将黑，王城之内已是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绝。东城乌衣巷，乃是各地赶考士子聚居之地，巷口牌坊之下不时可见三五士子勾肩执手出入其中。
　　颜子渊看着牌坊之下的石狮子，心中悲切，数日前还一同把酒言欢、称兄道弟的士子，今日摇身一变成为朝堂新贵，而他却从昨日的状元热门人选沦落为落榜书生。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昨日还好酒好茶招待着他的房东，今日一纸诉状递到衙门，告他不学无术、骗吃骗喝。颜子渊还未进入衙门，就被几个收了钱的衙役打得头破血流，幸得衙门里的老师爷起了恻隐之心，在府尹耳畔为他说了几句好话，才免去牢狱之灾，不过全身的家当却被判给了房东，他也被限令三日之内离开曲京。
　　走在街上，颜子渊看着昔日同窗好友，想要上前打声招呼，却被视若蛇蝎，唯恐避之不及。想到临行前家乡父老的殷切期望，颜子渊悲从中来，顿觉心口刺痛，一口鲜血吐在石狮子上。
　　“还不如撞死在这牌坊下算了！”
　　驻足良久，颜子渊还是下不了这个决心。他心中仍有骄傲，若是自绝于此地，死后定免不了再被过往行人嘲笑，还不如找个偏僻的地方，死后至少还有一席清净之地。
　　城门之外，稀稀拉拉几处灯火在夜幕下忽隐忽现，道路两侧迷林不时传来夜枭叫声，颜子渊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回头看看城门，似乎有些犹豫，不过仅仅片刻，便借着淡淡的月光，循着直道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南走去。
　　狐死首丘，颜子渊心想，就算是死也要离家乡近一些，最好能走到临山，那里往南就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天气好的时候，站在山顶还能看到家乡。
　　也不知道走了多远，颜子渊只觉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天上的月亮也不知道躲哪去了，到处黑漆漆的，几乎看不到道路。东一脚、西一脚，地上的泥泞越来越多，鞋底的泥也越来越厚。山风吹来，颜子渊忽觉腹中酸痛，才想起吃过早餐后已经将近一天滴水不沾，此前心中悲愤，一肚子牢骚无处发泄，根本感受不到饥渴，此时才感受到饥寒交迫的难耐。可眼下荒山野岭的，又上哪找吃的去！
　　“去休、去休，天意如此，我颜子渊今日便死在这里好了！”
　　长叹一声，颜子渊不再循着直道前行，而是转入林中，摸索着朝山顶走去。这山也不算太高，不多时颜子渊就来到了山顶。此时天色将明，颜子渊看向远方，只见山影重重、几欲压身，竟破口大骂起来，这天地也太过狭隘，竟连他也容不下身。
　　日出东方，颜子渊才缓缓解下腰带，走到一棵歪脖子树下，见树枝太高，又搬来几块石头堆放在一起，才摇摇晃晃地站到石头上，将腰带绕过树枝之后，打了个死结，使劲拉了几下，觉得足够牢固，才把腰带套在脖子上。
　　“魂兮、魂兮，归故乡。”
　　颜子渊闭上双眼，两行清泪在脸上滑出两条湿痕，两脚用力一蹬，窒息的感觉很快便涌了上来。颜子渊痛苦地挣扎了几下，很快便没了动静。
　　临死时，他有些后悔，或许，跳崖更加痛快些。
　　恍惚中，颜子渊看到自己再次回到家乡，胯下骑着高头大马，身上披红挂绿，家乡父老夹道相迎，场面无比热闹。紧接着，画面一转，颜子渊看到自己再次来到王城曲京，如意地考上了状元郎，昔日同窗、朋友纷纷前来道贺，老宰相想要招他为乘龙快婿，就连鲁王也降阶相迎，任命他为宰相，统揽全国政务。可好景不长，宰相的位置还没有坐热，邻国赵国再次来犯，颜子渊领军出征，却陷入了赵国设下的陷阱，掉进了大坑之中。颜子渊拼命地往上爬，可每次快要爬出陷阱，眼前都会出现几道不同的身影将他推下去。一次、两次、三次……这些身影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房东、同窗、好友、家乡父老，这些人轮流出现，阻止颜子渊爬出陷阱。到了最后，他死去的父母竟也出现在了洞口，质问他为何没有考上，有何颜面再见九泉之下的先人。
　　“啊~”
　　颜子渊从梦中惊醒，呆呆地看着屋顶。他很确定自己并没有死，刚才的惊叫牵动了他受伤的脖子，让他觉得疼痛难忍，身上冷汗流淌，传来阵阵凉意。
　　此刻活着对他来说比死去更加痛苦。
　　“你醒了？”
　　一道声音将颜子渊从痛苦的纠结中拉回现实，转头看去，只见房间内已经多了一个满面胡须的中年壮汉，手里还端着个陶碗。
　　“你…你是谁？”
　　声音无比沙哑，让颜子渊有点怀疑对方是否能听得清他的话。
　　“我姓汪，是这汪家寨的寨主，寨子里的人都叫我汪老大。”
　　相问之下，原来是汪老大与村里人打猎回来时，正好在黑熊岗遇到了上吊的他。
　　“你已经昏迷三天三夜了，一直发着高烧，不断地说着胡话，一会欢喜，一会悲伤，我们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这是村里老人的方子，对你的喉咙应该有用。”
　　汪老大将手里的碗递给颜子渊，里面装着半碗黑乎乎的东西，还散发着刺鼻的腥味。颜子渊心中悲戚，暗骂这贼老天，就连死也都不让他顺心，怔怔地看着碗里的汤药，犹豫了半天还是接了过来，一口吞进了肚子里。
　　“这下不想死了吧？我看你也是个读书人，咋就这么想不通呢？我们山里人起早摸黑，拼死拼活，就是为了好好地活下去，你说你这好好的寻什么死？真是作孽啊……”
　　颜子渊沉默，经此一遇，他倒也没那么想死了，只是对于科举之事早已心灰意冷。可除了科举之道，他又有什么路可走呢！
　　“爹，上吊的叔叔醒过来了吗？”
　　一道女孩子的声音从屋外传来，紧接着一个五六岁左右的女孩走进了房间。颜子渊老脸一红，上吊的叔叔，这名字怎么听都觉得怪怪的。
　　“小楚不得乱说，叫叔叔就叫叔叔，什么叫上吊的叔叔。”
　　“本来就是嘛！”
　　说完，女孩还冲着颜子渊做了个鬼脸。颜子渊无奈一笑，心头阴霾顿时消散大半。
　　“这世间还有许多美好的东西，父母既然给了我们生命，就不该辜负他们对未来和美好的期盼。”
　　颜子渊自言自语，声音小得连他都几乎听不清楚。
　　“叔叔你说什么呀？我怎么听得不明白。”
　　小楚疑惑地看着颜子渊，心想这叔叔不会是变傻了吧，睡着的时候说的话她听不懂，醒来后说的话她也听不懂，真是搞不明白。
　　“叔叔也是才想明白的，你将来也会明白的。”
　　三天后，颜子渊的身体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只是脖子上的伤口结了痂，看上去有些滑稽。他也不急着离去，留在这与世无争的小山村里生活，对于已经无欲无求的他来说倒也算得上是个好归宿。只是碍于面子，一直没有向汪老大表达自己想要留在村里生活的的意愿。汪老大也乐见其成，这年轻人不仅知书达礼，还好为人师，闲来无事会教小楚识文断字。这山村里连他在内六十多人，没有一个识字的，如果小楚能够识字，将来进入观里，就算不能成为正式弟子，至少做个挂名弟子是没什么问题的，不至于去做最底层的仆役。
　　久而久之，颜子渊逐渐跟村里的人熟络起来，全村人慢慢知道汪老大家里来了个识文断字的先生，汪老大说是他用两张虎皮请来的，大家也都深信不疑。颜子渊知道汪老大的用意，是让他能够名正言顺地留在村里，也不点破，只是内心已经将小楚当做自己的弟子，教导起来也尤为用心。当然，这不仅是对汪老大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最重要的是小楚这孩子学习极为认真，而且是他至今为止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
　　没多久，村里另外十多户人家也陆陆续续将小孩送来跟颜子渊读书，颜子渊也是来者不拒，用心当起了教书先生。或许将来，这些孩子中的某个会实现他未曾实现的梦想。为了让颜子渊安心教书，村民们自发为他建造了新的屋子，还给他送来各种生活用具，村民集体打到的猎物都会分他一份，而且是最好的那部分，这让颜子渊再次有了家的感觉，让他开始主动融入这里。
　　这里的民风极为淳朴，村里十多户人家六十多口人都姓汪，祖祖辈辈都是靠打猎为生。到了汪老大这辈，村里男丁本就不旺，打猎的时候又陆续损失了十多人，到现在村里仅有十一名壮丁，其余老少妇孺五十多人，吃喝用度全靠着十一人。
　　颜子渊醒来之后，跟汪老大仅仅见过三次面，两次是拿猎物回来，一次就是帮颜子渊建造屋子，而且除了建造屋子时留在村里的时间长一些外，每次送回猎物没多久就又出去了。
　　慢慢地，颜子渊从这些小孩嘴里了解到了更多情况。村子附近其实已经没多少野兽了，汪老大每次带人出去都是到极远的地方去，听说那里野兽很多，很容易就能打到猎物。当然，小孩子们说的容易其实并不容易，汪老大带人回来两次，颜子渊都看到有人受了伤，这让他在享用食物时有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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