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君颜

　　候震霄走到夏百川身旁，无声落座。后者像是未觉察到他的来访，抽着手里的烟，一言不发。
　　夏百川不说话，候震霄也不开口，两人之间有种奇怪的默契。
　　夏凡朝那边瞅了两眼，嘴里咕叽道。
　　“又在那边装高深唬人了。一天天的，就知道装样子。”
　　他说的自然是夏百川，他对这个便宜外公可没什么好感。他们相处的时间不短，交流的机会却不多。
　　夏百川对他，也少有和颜悦色的时候，天天一副臭脸。
　　他曾经随口一说，“夏老头，别整天愁眉苦脸的，又没人欠你的。”
　　对此夏百川少见地回答，“但是我欠别人。你别多想，我从来都是这张面孔，对谁都一样。”
　　“是吗？那候君颜呢，为什么对她特别？”
　　“……，因为她不同。”
　　“不同在哪？因为她是候震霄的女儿，还是什么？”
　　“……”
　　他没说，但夏凡清楚地记得当时他细微的表情，那是一种敬畏的神情。
　　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如何让年近百岁的夏百川产生敬畏之情，夏凡实在不懂，也不想懂。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对这种奇怪的事情还是不要深究为妙。
　　言归正传，夏凡说话的声音很轻，但屋外两人可是普通人？怎会听不见他说的话。
　　夏百川终于离了烟嘴，他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在手心敲了敲烟杆，收在腰间。
　　“你我是差点成一家子的人了，有什么话你直说就好。”
　　他的语气很平淡，没有什么感情。
　　候震霄的神情黯淡了下去，只是转瞬又恢复正常。
　　“我。想离开镇狱楼一段时间。”
　　夏百川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候震霄点点头，“知道。”
　　夏百川继续问：“你师父在你心里怎样？”
　　候震霄回答道：“超过生父。”
　　夏百川冷笑了一声，说道：“那你更不应该在此时离开镇狱楼。”
　　他顿了一下，然后随后一挥，隔断了两人所在的区域。使二人置身一个全新的空间。“你师父死前将楼主之位传与你，也就是将他的全部寄托于你。镇狱楼要是毁了，你怎么向他交代？”
　　候震霄没有回答，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质问。
　　夏百川冷笑一声，“你设计了这么长时间，线都埋下了，成败在此一举。现在这个时候你来跟我说你要离开？还敢把事情托付给我这个外人？不怕计划出现纰漏？要出问题，整个镇狱楼都得毁在你手里。别看镇狱楼家大业大，楼越高，倒下也越快。”
　　候震霄面不改色道：“正因为是你老，所以我才敢。”
　　夏百川说了这么多，他就回了这么一句。夏百川哈哈大笑，然后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许久，夏百川看向他，问道：“就真这么想见魏如云？”
　　候震霄道：“只是想跟师兄要个答案，我始终不相信师父是他杀的。”
　　夏百川道：“那要真是他呢？”
　　候震霄道：“那我就杀了他！”
　　夏百川继续问道：“不放放？”
　　候震霄叹了口气，说道：“不能再放，他已经消失了十多个年头。我怕这次要是错过，今生就再无机会了。这些年里面，我可不好过。”
　　夏百川道：“你才多少岁，就敢说此生。如此看不开，活该你这么多年没有进步。”
　　候震霄笑了笑，好像对修为的事情看得很轻，“也许解开了这个心结，我就能破开瓶颈了。”他的口气好像开玩笑一样，叫人听不出他心情的沉闷。
　　夏百川说道：“说到底，对你师兄你有几分把握胜？”
　　候震霄摇摇头，慢慢道：“我不知道，从我入门以来，八十七次比试，从来没有胜过他。”
　　他看起来不怎么自信，但下一刻他就坚定起来，“不过，我有十分把握斩杀他。”
　　夏百川冷笑一声，说道：“怕不是同归于尽。”
　　候震霄将视线投到远处，身在高处，云雾都不能遮蔽他的眼。他的眼线越过一切，跳到远方。他没有反驳，夏百川也没有再说。
　　夏百川重新拿起烟杆，在点起火之前，向他说道：“待会派人把楼主令牌送过来，镇狱楼的事我替你做就是了。”
　　没等候震霄高兴，他就继续说道：“事我会替你做，只不过是按我的计划来。到时候不要怪我办的不好。”
　　候震霄拱手谢道：“哪敢哪敢？你老答应我就已经很意外了，而且你老的谋划如何也会比我的更加深远才是。”
　　夏百川哼了一声，“这些废话就不用说了，我倒是希望你这小子有机会回来骂我一顿。”
　　话一说完，他立马补上一句，“好了，事情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候震霄站起身，也不磨叽，直接就往屋外走。
　　“楼主大人走了，我来送送你吧。”
　　夏凡见候震霄要离去，赶忙前来说道。
　　没等候震霄说话，坐在外面的夏百川就发话了，对着候震霄道：“别理他，走你自己的。”
　　随后又对夏凡说道：“你敢迈出这道门，我就打断你的腿！”
　　夏凡一脸委屈道：“为什么呀？三年了，我连屋外是什么样子的都不知道。夏老头你也太狠心了吧，在这样下去我可就要活活闷死了。楼主大人你给我评评理啊，他都关我三年了，门都不给我出。这还有人性吗？我要告他限制我的人生自由。”
　　候震霄站在一旁，一脸无奈。一是夏凡又在说些他听不懂的话了，二是和修道二字沾边的事，就没有可奇怪的，他也不好多说。
　　“还赖着不走！难道要我赶你走吗？”
　　夏百川如此说了，候震霄马上转过身，几步溜出门。
　　动作快得夏凡都来不及反应，转眼只留下夏凡一个人懵逼地站在原地，“楼主大人，你不能走啊！楼主，楼主，老候你不仗义啊……”
　　看夏凡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夏百川习惯了，连说他一句的心气都没有。
　　夏百川看起来六七十，实际快接近一百岁了。都说活久见，在遇见夏凡之前，他从未想过世间还有如此不要脸的人。
　　“比无赖还无赖，完全不知道礼法两个字怎么写？是那个忘八蛋教出来的吧，青出于蓝胜于蓝，儿子比老子无赖也不是不可能……”
　　夏百川心里暗暗地想，却不知道夏凡作为现代人，本性就是那样。
　　他撇了一眼胡闹的夏凡，淡淡道：“滚去修炼！”
　　夏凡在他背后比了个中指，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哎，寄人篱下啊！我当年就不该和夏百川来这里。”
　　夏凡回到房间，又开始回忆起以前的自在日子。至于修炼嘛，这个世界的修炼和他想象得不太一样，所以他也不太上心。修炼的时候多是在摸鱼。
　　夏百川极目远眺，镇狱楼第九层高耸云层之上，风景清丽，望之清心安思。他的目光投向远方，黯淡的眼神没有变得清明，眉头反而皱起。
　　“麻烦一件接着一件，烦死人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只要夏凡不出这个门，我就不会有麻烦缠身，能清净不少。也亏玉儿费这么多心思让我带走夏凡这小子，净给我找麻烦。”
　　候震霄身为楼主，业务繁多，直到傍晚才把临行前的事情安排好，之后才差人送去楼主令牌。令牌离手意味着今晚过后他就不再是货真价实的楼主了，有楼主之名，无楼主之实。今后镇狱楼内的大小事宜都要听夏百川安排。当然，等他归来，令牌自然会回到他手里。
　　“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
　　“谁啊？”
　　刚刚结束一下午修炼的夏凡显得很不耐烦，管你屋外的人是谁？老子累了，谁来了都不兴开这个门。
　　“是我。”
　　她的声音非常容易辨认。不，应该说夏凡在这一方面有天赋，只要他肯静下心仔细听，光凭脚步都可以分辨出来者是谁。
　　听到这个声音后，已经走到门边的夏凡停住了脚步。
　　能上镇狱楼第九层的人不多，能进这个屋子的人更少。见到的人极少，夏凡对每个来客都客客气气，希望他们能留久一些，这一层也好多些人气。对他来说，生活总归是热闹点好，这样有点人气。
　　“她来干什么？”
　　凡事都有例外，屋外那人是他唯一不想接近的人。不是出于讨厌，只是纯粹的不敢靠近。
　　每次靠近那个人，夏凡的心就猛跳，胸闷得不得了。细说就像心中的阴暗面被扯到了表面，如水暴露在太阳下。那种感觉像灵魂被净化，好像要脱离凡胎入圣一般。也许是夏凡比较阴暗，他从心底里讨厌那种感觉，因此有点害怕见到她。
　　“怎么还不开门？”
　　她好像能看到停在门前的夏凡。她的声音很动人，如暖阳在心，听到心里就暖暖的。
　　夏凡被她的声音拉回现实，长呼一口气，脸上又恢复嬉皮笑脸的表情。
　　他打开门，门外是一张毫无瑕疵的面容，完全找不到话来形容她。绝代佳人，大概只有她才当得起绝代佳人。这样一个将同代女子都比下去的女子，在“花容”上占据第一的女子。她满身仙气，如落在凡尘的仙子。
　　虽然心头不舒服，但是夏凡还是呆呆地看了她好几秒，随后艰难地移开目光。他的目光在门框上打转，再不看她，同时对着门外的女子笑道。
　　“啊，这不是君颜吗，快请进快请进。”
　　来人正是候震霄的千金——候君颜。
　　夏凡心里想着，以此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人长得美绝了，就是这名字难听了点。”
　　她在门外，直直地盯着夏凡。
　　她的眼睛是夏凡有生以来最有神的眼睛，璀璨如黑夜星辰，对视动人心魄。
　　被她盯着的夏凡有些头皮发麻，她的眼睛似乎能看到他的过去和那些肮脏的回忆。
　　夏凡哪里敢看她的眼睛，赶快说道。
　　“别在外面呆着了，外面冷，进屋里暖和。”
　　候君颜盯着看了几秒，随后越过他，进到屋子里面。
　　“夏爷爷呢？”
　　“在里边屋子里。”
　　“嗯。知道了。”
　　她进了屋子，夏凡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心也跳得不那么厉害了。
　　“我心跳得这么厉害，难道我真的喜欢她。不会啊，我心里什么感觉都没有，奇怪奇怪。”
　　他和君颜见面次数不少，对话却从来不超过五句。他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不过，我的嘴真是笨啊，怎么老是聊不下去呢？以前撩妹学的技能难道都忘光了。我和夏老头这个闷葫芦都可以聊得来，怎么到她这就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呢？”
　　无论怎么说，夏凡还是想要和她亲近亲近。
　　就在夏凡埋怨自己笨嘴笨舌的时候，屋内的夏百川知道候君颜要来，提前把烟收起来了。
　　等她进屋，夏百川一挥手，一层无形的禁制在房间中形成。他们这次要谈的可不只是楼主令牌的交接问题，还有事关镇狱楼未来的大事。
　　别看候君颜是个女子，年龄也只有十六，但处理镇狱楼的事务可谓得心应手，如果没有她，候震霄哪里敢完全放心地把镇狱楼交给夏百川呢。
　　“你来了啊。”
　　夏百川露出一个和蔼慈祥的表情，好像候君颜才是和他有血缘关系的孙女一样。
　　“夏爷爷，这是令牌。”
　　她说着，从怀里取出令牌，交给夏百川，后者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示意她随便坐。
　　夏百川接过令牌，看也没看就别在腰间。
　　“你先将他交代的事情都跟我说一遍。”
　　感情大部分时候是相互的。
　　候君颜和夏百川很亲，小时候就喜欢找夏爷爷玩。那时她母亲还在，夏爷爷也还是第一层主。她跑去找夏爷爷玩，也是跑去找好东西吃。好几次因为零食吃太多吃不下饭而被母亲骂，也有好多次母亲到第一层来把她拽回家吃饭。
　　那个时候是她最开心的时光。那时候的她好像一个女孩。
　　候君颜轻车熟路地把事情交代给夏百川，事情很多，但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很清楚，哪怕是蠢人也能听懂。
　　夏百川满意地点点头，随后两人开始将计划列出，从头开始推演，保证步步无错。
　　等到两人商讨完，已是晚饭后。期间夏凡将两人份的饭菜送到房间里，他一个人在外吃。
　　“吱扭”
　　开门声响起，候君颜从屋内走出，外头的夏凡正坐在大厅里嗑瓜子，翘着二两腿很是悠闲。
　　候君颜路过他身边，停下了脚步。
　　“你在做什么？”
　　“嗑瓜子呀，你要吗？”
　　夏凡把手里的瓜子递到她的面前。
　　候君颜的目光依旧锁定在他脸上，没有回答，反问他。
　　“你的资质很好，不应该浪费。”
　　夏凡知道她的意思，把手收回。
　　“多谢关心，像君颜你这样的美人督促我，我一定好好修炼。”
　　“这次回答得应该不错。”他想道，脸上挂起一个微笑。
　　只是他没想到候君颜脸一下子阴沉了下来，什么话都没说，直接走到门边，拉开门。
　　“不是吧，我又说错话了吗？”
　　夏凡站起身，正想道歉。却看到候君颜并没有走出去，而是转过身，如花似水的眼眸看着夏凡，说道：“夏凡，不管你身上发生过什么。我还是希望你可以振作起来，我知道你可以的。我也曾经消沉过，所以我相信你可以的。我已经说服夏爷爷了，你已经可以出门了。”
　　不待她说完，夏凡就激动地打断道：“真的？我真的可以出门了吗？明明上午还说要打断我的腿的。”
　　候君颜点点头，继续说道：“嗯，不过仅限接下来的道选‘化兽’。”
　　“但是，如果你表现好的话，夏爷爷会考虑解除你的禁足。这是参加‘化兽’道选的票据，我已经替你弄好了，不要弄丢了。”
　　夏凡接过她手里的票据，抬眼看着她，少有地直视她的眼睛。
　　“为什么帮我？”
　　他可不想莫名其妙卷入什么事件当中给人当棋子。别看镇狱楼里他有外公在身边，但这便宜外公靠不靠得住还两说。在这个世界里，他只相信他见到的第一个人，那就是他母亲。可惜她已经染病去世了。
　　被他直直地看着，候君颜头一次感到有些不适。也许她有些害羞，眼神躲闪。
　　“你想不通吗？”
　　夏凡盯着她的脸，过了一会，扭过脸，笑道：“想通了。”
　　候君颜点点头，“想通就好，我就告辞了。”
　　“我现在也不好出门，不能送你了。”
　　“嗯。”
　　夏凡把瓜子放一边，仔细地观察手里的票据，不知道在想什么。
　　随后把它揣到自己内衬的口袋里面。
　　他双手撑着板凳，身子后仰，看着头顶的天花板，长呼一口气，喃喃道。
　　“呼，走一步看一步吧。要是死了就当为上辈子的错赎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