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夕阳西下,人尽人散

　　听湖苑，一袭貂绒宽袍头顶金珠玉冠的太子殿下说完最后一句似乎很伤人的话后就离开了，至于关于王清岚跟他说的李牧尧之事，太子殿下并未向南宫燕雨提起。
　　李牧尧究竟要以什么方式让没有灵炁脉门的陈象生拥有灵炁脉门，王清岚没有说，因为他也不知道，只是等待太子殿下年满十八的那一天，结果才会出现。
　　刚听到这个消息还是令陈象生十分意外，首先是那个血莲池，虽说他知道皇宫里一定存在那么个地方，但究竟在哪，以为是在皇宫后面的山体之中，又或者是在东西边的江河里，总之是万万也没想到就在自己脚下。
　　关于李牧尧，太子殿下知道八年前他归降于陈道肃，但究竟是被关进了皇宫里暗藏的地牢还是羽化飞仙从此不在人间了陈象生并不知道，他也并没有向父皇问起过。
　　李牧尧重出江湖的事，现在只有皇帝身边的人和太子殿下才知道。
　　太子殿下躺在听湖苑亭湖楼第一层房间的床上，那直到陈象生走了都还没缓过神来的太平公主自然是在第二楼，两人互不打扰，也正好顺了太平主公的意愿。
　　陈象生睡不着觉，脑中还在回想着大国师的话。
　　北陈灵宝山已经有一千年历史，还在天下未平定的七百多年前，那时候是大元天朝统治整个天下，北陈只是其中的一个小小诸侯，说来还得令陈家祖上有些惭愧，当年北陈就是因为灵宝山才被天朝所器重，原因是这个传承千年的门派提出的“顺其自然，无为而治”的政治理念极受天朝统治者们看好，也就是照着那样做了以后，大元天朝出现了天下千年里最太平盛世的三百年。
　　诸侯安详，朝廷自在，百姓富裕，境边和平。
　　只可惜，再厉害的道理和治理方法都是有特定的使用时间段的，无为而治的缺陷就是会让朝廷会习惯这种什么也不干天下还能昌盛的感觉，可朝上朝下各城各州还是要发展的，三百年后，各诸侯见朝廷依旧平静自然，甚至毫无作为，于是乎，诸侯不满，他们展开了各自的独立计划，天下大乱变成了群雄争霸。
　　再过几年，大元天朝覆灭，天下二十三诸侯消失了十四个，剩下的九个自立为国，当然，这些都是前言。
　　而在这里面当了救世主也做了罪人的灵宝山没有被北陈第一代皇帝除去，而是呆在北陈做个天下第一的道派，只不过当年老皇帝在《北陈律治》中着重规定，北陈官臣，绝不录用灵宝山道士，朝廷治理，绝不采用灵宝山的任何就算是有些道理的政治理念和方法，大元天朝可就是前车之鉴后车之驱。
　　而今灵宝山又经过七百年的发展，虽贵为天下第一道派，却从未得到朝廷的重用，哪怕是一点点用都没有。
　　所以这些年来，灵宝山的景象是一年比一年凄惨，若不是山上的老道士们经常下山卖艺给人算命讲点啥的挣点小钱，说不定这个曾经作为当之无愧的皇室第一贵宾的灵宝山就会因为没钱吃饭而破产了。
　　几个月前，因为李牧尧的话，陈道肃最终是想起了那经常写信送到朝廷诉苦的灵宝山，所以让陈象生前去请教一下那位百岁黄岳楼，尽管结果是没有结果，陈象生依然还是去了。
　　李牧尧跟陈道肃说过，待完成了灵炁脉门塑造，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灵宝山。
　　至于为何，陈象生自然是一头雾水，举着手里的道派书籍，书的封面写着《清真道典》四个朴素大字，书的第一页就是写着作者灵宝山黄青楼，估计是如今掌教黄岳楼的一位先祖。
　　一个月前去灵宝山，王清岚算准了黄岳楼百岁出关将是大鼎神功大成，踏入真正的绝世强者行列，仙人境。敢说自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黄岳楼黄掌教，大国师对他很感兴趣，想见识见识那老道士能不能看了太子殿下以后说个什么理来，今日得知，显然屁都没有。
　　那老剑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大国师王清岚也不知道，只能等十天之后，剑仙问世间。
　　陈象生看完那本道典，随手弃在床头柜子上，想到自己上灵宝山时候给山里的道士们带了些香火钱，以为那道派道人会像书里描述的那般白衣禳身，仙风道骨，清高傲气，风轻云淡，活脱脱的神仙样子，结果一上山才发现，就是那辈分最高的祖师爷辈儿，也只是一件褶皱道袍穿在身上，屁股后面还补了两个颜色竟然都有极大差别的洞，红的绿的紫的黑的五颜六色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上哪个寡妇家偷的衣服上边裁下来补的，走起路来吊儿郎当，比陶思润那家伙还不着调，偶尔还情不自禁的伸出小拇指扣扣鼻屎这种跟仙风道骨不沾一点边的魔鬼动作。
　　憋住心中万般震惊的太子殿下希望这一切都是假象，可当他见道那位传说中的黄掌教的时候，什么仙风道骨传说神话狗屁清真的，面前那老头就是一个见了太子殿下特别是见了他身后的上门礼后躬身傻笑合不拢嘴的贪权贪财货色，哪里来得清高风骨？
　　而且陈象生非常清楚，这位黄掌教一听太子殿下来访，就立即屁颠屁颠扔下弟子全速前来迎接，想必若是当初就算王清岚不算他出关的日子，这老东西也会破例直接出关迎接吧。
　　黄岳楼一边含笑叫着太子殿下这边走一边整理一下破旧的衣物讪讪解释道：“让太子殿下笑话了，小山近些年有点经营不善，山中不是很富裕，所以有点穷，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作为道士，没和尚那些华而不实的装扮，崇尚至简，衣服破了只要不露出裆下，能穿就穿，屋子坏了只要没倒，修一修，能遮风不漏雨就行，这就叫老祖中口中的勤俭节约悟道苍生，嘿嘿。”
　　陈象生心中苦笑，心道怪不得你家老祖宗会提出“顺其自然，无为而治”的治国理念，怪不得二十三路诸侯会造反，怕是给人家逼得恼羞成怒了。
　　等在那饭吃不好觉睡不好呆了一阵子后临走前，答应黄岳楼回去让宫里多送点香火钱好好打理打理这座惨不忍睹的灵宝山，怎么说这也是天下第一道派，穷成这样，也未免忒寒惨点了。
　　第二天清晨，太子殿下多睡了会懒觉，等到巳时之后才缓缓从床上起来。
　　出这听湖苑时，他往二楼的窗子出抬头看了一眼，早在之前都已经决定了等行过冠礼就把这位太平公主还回去，毕竟自己十八了是个成年男子，身为太子殿下很多事情都会变得身不由己。
　　就比如现在的他，不会再当着天下的面骂谁谁谁，也不会因为自己的一个癖好，就把跟个流氓一样去抢女人。
　　昨晚的那些话就算没有王清岚说的一切陈象生依然会向她坦白，而至于放她回去后南齐会作何感想或者有什么蠢蠢欲动之类的太子殿下不会去细想，因为有的事早晚都是要来的。
　　不过现在好了，有一丝希望获得灵炁脉门，这样的话，那就更要放那位太平公主回去了，都有实力了还需要干那些仗势欺人的事？这可不是太子殿下接下来处事的风格。
　　天下人都说北陈太子殿下虽然谈不上顽劣至极，但跟像陶思润那样的纨绔公子哥好不到哪去，顶多就是少欺负了些良家少女，再加上是个不入武道没能力挑起北陈大道的人，名声这玩意儿陈象生早就不去在乎了。
　　所以太子殿下昨天说的什么自己配不上太平公主的话其实是真心的，反正说出去也无妨，世人其实一直都这样认为，就给他们一个骂人的痛快罢了。
　　正好再过十天自己可能就要脱胎换骨了，要真成了，太子殿下不介意来一个扮猪吃老虎，装一手不学无术的废材，哪天去南齐教训那个经常来皇宫外叫嚣的南宫问天，想想都心情大好。
　　走出苑门，青竹和沉鱼两位婢女看样子是守候多时了。
　　不管是什么时候，只要自己在这皇宫里，这二无疑都是最亲近的，甚至真的像两位姐姐。
　　青竹的身世自然不多说，沉鱼的身世很简单，是个孤儿，是陈道肃十几年前亲自身披金甲去北陈边境淮潼与蛮夷叛军打仗时救下的女子，皇帝陛下见她八岁便生的水灵，将来定会长成个大美人，所以就好人做到底，把她接回皇宫做陈象生的婢女，并取名叫沉鱼。
　　这一做，就是十五年。
　　“沉鱼姐姐，你今年都二十三了吧，过几天行冠礼，本太子就已经成年了，姐姐不必再为我暖床了，说出去不好听。”
　　跟在陈象生身旁为他揉肩捶背的沉鱼忽然愣住，不知道太子殿下为何突然说出这话，只是笑道：“奴婢是殿下的人，殿下说好才是好。”
　　陈象生侧头看去白莲湖，道：“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就等十天之后本太子行完冠礼，就把你许配镇守淮潼边境的三品都尉将军谢乘风，你见过，当年就是他把你从死人堆里抱出来的，那年他才十五。”
　　说完，陈象生又转头看着沉鱼笑容一下子消失不见的脸，倒不是她不知道那是她的恩人，而是实在不明白，殿下昨天还说要睡她暖的床，今天就说要把自己许配出去。
　　陈象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出这番话，想来是因为昨晚王清岚的话，十日之后，自己可能就不会留在这皇宫里边了，所以想给她找个归宿。
　　沉鱼不是黄玉儿，可以为了修练至武道巅峰而一生独孤，她只是普通人，太子殿下可不想让她牺牲一辈子的年华用来服侍自己。
　　北陈北部边境守着淮潼城的都尉将军谢乘风今年三十，精忠效国一生正气，五岁能提刀，十岁能杀人，十三岁随军中于沙场打仗，勋功累累，是个热血好男儿，正好他还未娶妻，太子殿下平日里见过他几次，仪表堂堂意气风发，想来只有把沉鱼交给他，太子殿下才肯放心。
　　青竹站在一侧没有说话，心思极为缜密的她听到这话没有意外，只是想起了太子殿下让她随时可以回东胶的话。
　　沉鱼怔怔有些发神，手里头的动作也缓缓停下来，陈象生第一次看见她脸上没有了笑容。
　　早晨没有阳光温暖过的风吹在她脸上，掠起耳后的青丝长发，沉鱼低迷着好看眸子淡淡道：“太子殿下的好意奴婢心领了，只不过奴婢不喜欢谢乘风，尽管他是我的恩人，奴婢只想一辈子照顾好太子殿下，能呆在这皇宫不受人间折磨挨饿受冻，都是太子殿下和皇上的恩赐，所以奴婢就只想做殿下的婢女，不离不弃，好吗？”
　　沉鱼拉着陈象生的衣袖，眼中只有苦苦哀求，真情实意。
　　沉鱼不像其他尘世女子有那么多的复杂心机，心里很是单纯善良，单纯到相信太子殿下的每一句话。
　　正如太子殿下所说，沉鱼是个从死人堆里活下来的孤儿，当年若不是陈道肃，她自己早就死在那乱世之中了。而后来有了太子殿下，把自己当姐姐，每次只要自己被谁欺负了，不管那人是几品官家中的公子，即便是那除了太子殿下以外没人比的上的陶思润，在太子殿下面前都是一个下场，那就是被踹进湖中喂鱼。
　　记得两年前，沉鱼随太子殿下去宫外玩耍，因为在一家胭脂铺看中了一盒胭脂而跟丢了太殿下，正是焦急之时，一个身着华丽贵服的纨绔公子哥带着一群跋扈拦下要出门寻找太子殿下的沉鱼。
　　“妹妹，这是要去哪啊，怎的，看上那盒胭脂了？这样，你跟哥哥回去，哥哥现在就给你买如何？哈哈哈！”
　　沉鱼不肯，那纨绔强行拉着她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带走了，也没人敢拦，毕竟他是县令的儿子。
　　可他刚走在街上，迎面就碰上了在门外等待的太子殿下。
　　后果是什么沉鱼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好笑，那就是被洪老七乱剑将他的衣服削成粉沫，只留一处挡部，让他光着身子绕城中两圈，不然就给个断子绝孙的赏赐。从此那公子哥再见沉鱼就跟见了姑奶奶一样，上去就是一脸恬不知耻。
　　问这世间还有谁这样对自己？想必就只有那个被天下人笑话被七国人轻视但在沉鱼心目中是世间最好的太子殿下了。
　　怎舍得离开？
　　陈象生调皮的伸出食指弯曲往沉鱼的精致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松开她抓在自己袖子上的手，只是径直走去，目视前方道：“姐姐们先回府吧，本太子去找父皇说些事，晚点再回去。”
　　二女见太子殿下渐行渐远，沉鱼低着头颅缓缓开口道：“青竹，我们会离开太子殿下吗？”
　　青竹闭上眼睛点点头，沉默许久睁眼已经看不到太子殿下的身影后回道：“会。”
　　那日一整天都没有出太阳，白莲湖畔的人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多，似乎都在等待时间过快一点还让莲花早点开放，赏一遍李相诗中描绘的湖中“百莲花盛开，万鲤丛中来”的大好美景。
　　这一刻里，沉鱼觉得再美的景色都变得暗淡无趣，什么也说不出来。
　　青竹陪着沉鱼在莲花亭上呆了一整天，直到夕阳西下，人尽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