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家的梨树比别人家的开花开得早，也比别人家的梨树落花落得早。
　　现在，我家门前的那棵梨树没有再开花了，雪白的梨花已经凋谢完了，树枝上也再看不到一片梨花，就连梨花的下面的土地里也再找不出一片梨花了。但是在梨树的枝头上面，却多了一个又一个的小球疙瘩。妈妈前一久在梨花开得茂密的时候在忙着凉山上的活儿，就在前几天，当园子里面还有几片梨花的时候，她开始了挖园子里面的地。妈妈说园子里的地很软，泥土软绵软绵的，不像山上的地那么难挖，一锄头下去，恨不得锄头把都要挖断掉。
　　妈妈是在昨天下午夕阳映照在我家的房子的瓦片上的时候挖完园子里面的地的。
　　妈妈说：“所有的菜梗被清理了出来，所有的包谷桩子被清理了出来，所有的梨花被翻了进去，所以的蚂蚁再次重新规划它们的行程。”
　　妈妈还说，早上的小细雨轻轻的击打着屋顶的瓦片，发出沙沙的声响。小细雨击打屋顶的瓦片是不痛的，它们相碰发出的沙沙声是问候，是在摆龙门阵。前几天下过的雨与老屋的瓦片是在忙活途中匆匆相遇的，它们只来得及简单的问候，便都各自离去。但在今天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小细雨与老屋在一阵阵的袅袅炊烟里面相遇，就像生活里难为的闲适，与老友的久坐，在炊烟里述说各自的生活的不易与生活的容易。”
　　妈妈又说：“园子里面的泥土在小细雨与瓦片的龙门阵中慢慢的柔软下来，再过几天，我们就可以在园子里面种一些白菜红豆了。”
　　小雨细细的下，轻轻的拍打着瓦片。我很喜欢这种下雨的天气，在这样的天气里，妈妈就不会去外面干活了，如果二爷爷没有讲故事的话，我也不用一个人在家里面，睡在门口的地上。
　　妈妈陪着我的时候，我总是感觉到很安心，妈妈总是给我讲很多她们小时候的故事。除了二爷爷给我讲的故事以外，我最喜欢听妈妈讲她小时候的故事了。
　　妈妈说在她小的时候，生活可没有现在的那么好，天天可以吃到白白的精细的苞谷面，逢年过节的时候还可以去街上买一点米吃。那时候他们这些小孩子，也不像我一样，赶场的时候父母会想着去街上给孩子买一点饼干吃。
　　那时候，像我们这么大的男孩已经和大人干活一样攒劲了，像我们这么大的女孩也干活和大人一样勤快了，做衣服，纳鞋底也开始懂得了一些了。
　　妈妈说，她在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约着伴去山上割草了。外公给她做了一个小花兜，每天早上起来，吃了一两个洋芋就去山上割草。如果割草不小心把手割破了，就找一点白蒿嚼碎敷在伤口处，然后又继续割草。回来的时候，上小学的学生差不多就放学了，她们背着草往家里面走，上学的人背着一块布缝制的书包往家里面走。大家归来的方向不一样，但是大家归去的方向是一样的。
　　妈妈说她是八岁的时候开始上小学的。妈妈说她八岁上的小学是她向外公外婆求了好多次才求来的。第一次求外公外婆让她上学是在她六岁的时候。
　　那天的天气很好，割草回家后看到很多的学生们放学，背着草的她也想像他们一样上学，于是回到家里后，在吃饭的时候，她便向外婆说：“我想上学。”
　　“我也没有上过学。”外婆笑着说。
　　外公安静的把手中筷子在桌角上用力的敲了敲，然后继续夹菜。
　　于是，妈妈说她又继续每天去山上割草，每天回来的时候，学生放学回家，她们背着草回家。
　　有一天，一直和她约着伴割草的那个女生没有再和她一起约着伴一起去割草了。
　　她一个人背着草回家的时候，那个以前同她约着伴一起割草的女生背着书包回家。她走过去同她打招呼：“原来你上学了啊！”。
　　“对啊，我老爷说让我认识几个字。”
　　“那可真好，我得先回去了”
　　然后，妈妈说她快步走到家里。然后她先去找找外婆并且对外婆说：“我今天早上一个人去割了草。”
　　“嗯，我知道了。”
　　“以前和我一起去割草的杨兰读书去了。”
　　“她家在街上开了店，她哥在县上干工作的，有铁饭碗的人，比不得。”
　　于是，妈妈又继续割草，干活。每天割完草的时候，放学的学生们背着书包回家，她背着草回家。她把头够得低一点，再低一点，然后，她没有再看到杨兰放学回家。
　　时间缓缓的流，在妈妈八岁的那一年的过年的那个晚上，家里面写纸钱，村上的一个老师来帮着写纸钱。
　　那个老师有点老了，穿着一件很大的蓝布衣服，很喜欢笑，笑的时候总是喜欢抹一下他的胡子。
　　妈妈说他写的毛笔字很好。
　　妈妈说，在他写毛笔字的时候，外婆在和面，外公在陪着聊天，她在他旁边帮着折钱纸包。
　　那天晚上的炉火比以前都燃得旺得多，火苗就像撒了盐一样往上冒。
　　外公与那个老师喝着早上在酒厂买来的酒，摆着龙门阵，毛笔写的纸包上，字很好看。
　　妈妈他们谈着儿时的故事，他们谈着长大后的故事，他们谈着家常，说这琐事。他们谈着去年的过年，明年的打算。他们谈了好久，早上从酒厂里面出来的灌满了罐子的酒随着时间慢慢的见了底。
　　“这个女娃儿很出色，很精灵。”
　　“诶，哪里有啦，太憨了。”
　　“准备送她去读书不？”
　　“没有这个打算了，女娃子嘛！”
　　“时代不同了啊，时代不同了，老林啊！”
　　“时代不同了？不同了！不同了。”
　　是的，不同了啊。
　　自此，她开始了去读书。
　　妈妈说，读书的日子很苦，早上要早早的起来先去割猪草，然后再去读书，中午回来要去割马草，然后去读书。
　　妈妈说，读书的日子很快乐，每一天都可以背着书包和大家一起去学校，每一天都可以学到知识，今天学了加减，明天多认识了几个字。妈妈说，读书的时候，她的成绩很好，班级没有掉下过第一，学校没有掉下过第一。三好学生的奖状，每一年都有。
　　妈妈说，她考初中的成绩是全乡第二。
　　妈妈说，每一个学期结束都很担忧，下一次也许就是在家里看着别人去读书了。
　　妈妈说，终于，教她的老师又来家里请她去读书了；终于，她没有去了；终于，在初二的时候，结束了读书的日子了；终于，读书的梦碎了，当老师的梦也碎了；终于，又再一次回到家里了。
　　妈妈说：“如果啊，如果当初他们可以再支持一点；如果啊，如果当初她再坚持一点；如果啊，如果家里的姐姐们再晚嫁一点；如果啊，唉！”
　　......
　　我也会去读书的吧，我想。读书一定很好吧！我想，读书吗？我会读的。
　　门前的雨轻轻的下着，轻轻的落在瓦片上、房梁上；轻轻的落在屋檐下的石头窝窝下；最后，轻轻的，与每一家的炊烟拢在一起，消失在无尽的，黑色的，漫长的夜幕里。
　　一闪一闪的煤油灯，照不见夜色，也照不见蒙蒙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