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梦境

　　下雨了么。
　　路畅停下笔，看了眼窗外。
　　晚饭时候还是晴空万里，此刻却风声猎猎。树影扭动，窗户被风左右摇晃撞在边沿，发出沉重的响声。靠窗的同学连忙将摞在窗沿的书收起，防止被风刮得飞散。
　　雨一点点下起来，起初只有细微的摩擦声，逐渐愈发不可收拾，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上。
　　“路畅，你带伞了吗？”同桌的女生用手肘碰碰路畅。
　　“带了，一会儿一起回吧。”路畅又低下头去，在草稿纸上做起了演算。
　　“那我请你吃手抓饼呀。”
　　“一会再说吧，苏蔷。”仍是低头写个不停。
　　名叫路畅的男生瘦瘦高高，短发，眉毛浓密，五官清秀，正如他那干净整洁的校服般。坐在他旁边的女孩则截然不同，长长的睫毛微曲，眼神慵懒，脸上化了淡妆，蜷曲米黄色卷发随意地披在肩上，校服上用马克笔涂满动漫涂鸦，典型的叛逆女孩。
　　此时苏蔷正趴在桌子上，咬着笔帽苦苦思索，眉头紧皱。
　　时间已经将近九点。每日的晚自习，学校都会安排七点到九点的测试，为了让学生适应考试节奏。苏蔷终于等到路畅放下笔，赶紧一把拽过他的试卷，誊抄起答案来。
　　“要能帮你高考就好了。”抱着杯子喝水的路畅吐槽道。
　　“您有这心我就心领了，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吧。”苏蔷边说着，手上的速度一点也没有放慢。
　　“这样下去，阿姨又要给你找数学家教老师了。”
　　“她有那个钱是她的事。”
　　“你们家还真是舍得。”
　　“OK，搞定！”苏蔷龙飞凤舞地抄完最后那个计算式，把笔狠狠地往桌上一甩，“今晚上算是混过去了。”
　　路畅给了她一个白眼。
　　下课铃声准时响起。路畅把卷子交给收卷的课代表，清点了下晚上用的学习资料，把笔袋卷好，一并收进书包。起身的时候，他又向窗外看了看，雨似乎小了点。
　　“喂，走不走呐，苏蔷？”
　　苏蔷半个头藏在书包里，从她的动作来看，肯定是在偷玩手机。
　　“来了来了。”含糊不清地声音传来，苏蔷才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文具，再一股脑儿的塞进书包里。
　　路畅已经在向教室门外走去，她赶紧跑几步跟上去。
　　“路畅，你有没有听说，最近我们小区有人撞鬼哦。”
　　“你灵异志怪小说看多了吧。”
　　“真的，我刚刚在手机上看我朋友发的，还有视频和聊天记录，可吓人了。”
　　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他们从四楼下到一楼。
　　“雨还真挺大的。”苏蔷伸出手在空中试了试，赶紧缩回手，催促路畅：“快拿伞。”
　　“我知道。”路畅的雨伞装在书包里层，平常不怎么用，取起来很是麻烦。
　　“你今天陪我从北门那边走吧。”
　　“为什么？那边人又少路灯又暗，怪不安全的。”
　　“老是陪你从南边绕一大圈，其实北边才离我们小区近呢。”苏蔷嘟囔道。
　　路畅租的房子在学校对面的廉租房，大多是一些简陋的农村自建房，密密麻麻不说，住宿条件也特别简陋。苏蔷家租在学校另一侧，是新建的小高层，相对而言环境要好上很多。
　　“行吧。”路畅表示无所谓，“可我的手抓饼怎么办？”
　　“明天再请你嘛，走快点的话，我还能赶上今晚新剧第一集的片尾呢。”苏蔷催促道。
　　路畅终于找到了那把老式折叠伞，用力撑开。伞很小，有限空间十分逼仄。
　　“挤近点儿啦。”苏蔷倒是毫不害羞地挽着路畅的左胳膊，“跑那么远干嘛？我吃人啊？”
　　闻着女孩头发和校服上散发着的薰衣草香味，路畅感觉自己脸通红通红。
　　“你在看什么剧啊？”他尝试找点话题，缓解自己的尴尬。
　　“日剧。名字…忘记了。讲的是日本警方抓捕连环杀人案罪犯的故事。”
　　“哦哦哦。”
　　他们从北门出去的时候，四周似乎除他们已再无行人。雨溅落在街道上，带起一丛丛的水花。
　　“路畅，你以后想做什么啊？”
　　“我还没想好。”
　　“那你那么努力学习干什么，奇怪。”
　　“就是想抓紧时间充实点吧。”
　　“我以后啊，想当一名法医。厉害吧？”
　　“你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啊？”路畅奇怪地瞅着她。
　　“我就是想当法医，你就说怎么样嘛，给句话。”
　　“还…可以吧。”
　　“切，不情不愿。”
　　行至小区门口，门内的保安大爷今天出奇地不在。苏蔷在门禁机上刷了卡，推开铁珊门，回过头招招手，让路畅赶紧回家去，但路畅坚持要送她到楼下。苏蔷拗不过他，两人继续边聊边往三号楼方向走去。
　　小区内的灯光确实很昏暗，路畅看不清脚下，隐约感觉自己鞋带松了。
　　“帮我打下伞。”他把伞柄递给苏蔷，蹲下身去系携带。
　　“快点吧，今天这路上怎么一个人也没有。”苏蔷有些害怕地说道。
　　“看恐怖电影的时候怎么不害怕。”路畅故意慢吞吞地系着，不急不缓地穿过结扣，再把两侧的蝴蝶结拉齐平。忽然瞥见鞋侧溅上的泥泞，他又从口袋拿出卫生纸巾，仔细地擦了一遍。
　　他忽然感觉头顶有些冰凉，便头也不抬地说道：“苏蔷，别闹。”
　　雨伞柄狠狠地砸在他的头上。
　　路长有些郁闷地抬起头，伞骨夹住了他的头发，生疼生疼地。他握住伞柄站起身来，想找那小妮子理论一番，却忽然愣住。
　　四周空无一人。
　　“苏蔷，赶紧出来，别跟我玩捉迷藏。”
　　无人应答。
　　他本能地害怕起来。“苏蔷？苏蔷！你在哪？”
　　在哪…在哪…哪…只有回声。
　　路畅发疯似的奔跑起来，恐惧像是在他的身后如影随形，轻笑着他。冰冷贴近他的脖颈。
　　四周…一样的路灯，一样的楼房，一样的道路。
　　永远没有尽头。
　　路畅猛地坐起身来，大口喘着粗气。
　　又梦到了啊。
　　他看了眼手机时间，五点三十五，夜色还是昏昏沉沉的。
　　“路畅，你不好好睡觉鬼叫什么呢？”
　　抱怨着的是路畅的发小兼室友，时安。
　　路畅低着头轻声道：“我又梦到苏蔷了。”
　　“两年前的119悬案？都两年了，你本身就什么也没做，有什么好过意不去的。”
　　“先睡觉吧。”路畅在暗中四处摸索，手指碰到一个小塑料瓶，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他轻轻拧开瓶盖，估摸着倒了两片药片，仰头咽了下去。
　　“都上大学了。路畅。高中的事情就随他去吧。”时安嘀嘀咕咕地说道。
　　路畅没说话。
　　“明天社团纳新要早起。这会吃安眠药，你想睡到几点。”
　　路畅眼睛睁着，空空的望着天花板，尽力让脑海里的胡思乱想排空开来。明天是新的一天。他不断对自己说，一定会好起来的。
　　“那天到底发生什么啦？这两年光听说你精神状态不好，说出来会不会好受点。”时安裹着被子坐起来，从床头拾起眼镜戴上，看样子是不准备睡觉了。
　　路畅被他吵得有些烦，翻了个身。
　　“叔叔阿姨都特别担心你，要不也不会让我专门找辅导员，跟你调到一个宿舍。”
　　父母很担心自己？路畅当然知道，可每次母亲问起当年的事，他总是一言不发。他不愿回忆，一点也不愿回忆，每一次回忆都带给他绝望和更深的绝望。
　　苏蔷就是在自己眼前消失了。永远永远。
　　他记起警察前来问话的时候，给他看过现场的照片。当夜的路灯如此昏暗，远处的摄像头透过雨幕，根本拍摄不到什么有价值的镜头。唯一发现在现场的物证，一枚黄色小熊发卡，那是苏蔷最喜欢的发卡，孤伶伶躺在地上，被泥泞肆意践踏着。
　　“你最后看见她是什么时候？”
　　“我记得我低头，系鞋带，她在打伞。之后就忽然不见了。”
　　“你确定吗？”
　　“确定。”
　　药效开始作用，意识变得模糊不清，一切有意义无意义的回忆都沉进湖底，最终被锈蚀掩埋。身体像是在旋转，又像是在下沉，耳边时安的絮叨声模模糊糊地，变得不再清晰。
　　他又感觉到熟悉。雨开始淅淅沥沥落下。
　　路畅听见脚步声，在四周逼近，从花坛边上，路边小摊旁，人行道上，电线杆下，清洁车旁，四面八方…人潮声，细碎不断地脚步声，有人，有人，有人在喊他…
　　“路畅。”
　　他一抬头，是一把粉色的樱花花纹雨伞，直柄，松香味很好闻。
　　起初他听见琐碎的杂音，后来越来越低微，越来越不可见闻。
　　“这里是哪儿呀？”
　　是那个声音，那个久违的声音。
　　他猛地嚎啕大哭起来，两年来所有委屈、所有悲痛、所有歉意、所有恐惧、所有疑惑……一句句狠狠砸在那个女孩身上。
　　女孩惊诧地看着他，那个像孩童一样哭的撕心裂肺的人。
　　“我没有怪你哦，路畅。”
　　她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从来都没有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