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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遥……阿遥……跑……跑！”
他睁开眼，眼前是永远忘不掉的那张满目悲切的面容。
那是母亲最后的模样，一向沉静的面容有些狰狞，乱发贴在鬓边，扳着他的肩膀朝外推，下一瞬那苍白的面容便定住了，柔软的身子熟悉的怀抱，从此永远离他远去了。
年少的孩子跪了下去，甚至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头上悬着的刀就要砍下，耳边却忽然传来破空之声。
那刀掉在身边，晃悠两下，不动了。
有人站在他身侧，她说：“你得活着，报仇。”
他抬头望去，眼前一片模糊，又恍惚看见一个火红火红的狐狸面人。
易逍醒过来，伸手自胸口拿出一粒药丸放入口中，起身盘腿而坐，运起气来。
半晌，呼出一口浊气，终于清醒过来。
那梦中场景他几乎日日都看，只是从来不曾醒的这般容易，想到那最后出现的狐狸禁不住摇头笑笑。
白日里那姑娘潇潇洒洒留下那样一句话，理解出的那话中意味汹涌地撞进胸腔直冲头顶，以至于他愣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又看她转身离去，今日里再没见过面。
似是有风刮过窗棂，房中已多了一人。
那人毫不见外，一屁股坐在桌前，牛饮一整杯御茶，随意的用袖口擦了擦嘴，扭头一笑，问：“你刚才以为我是谁？”
易逍眨了眨眼，放下两条腿，揉了揉额角。
“您来干什么？”
“我先问你的，说，刚刚以为我是谁？”
“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您快回去吧。”
“啧。”她皱起眉毛，“长大了连师父的话都不回？”
易逍起身，绕去她身后，沉默着开始给她捏肩。
“你知道这不是好地方还留下作甚，因为长青门那姑娘吧，你可长出息了。”
他捻起她肩上碍事几根的雪白发丝，捏肩手法娴熟，显然做过无数次了，只是仍然抿着唇不答话。
“还不开口，我知道她就在隔壁，你不说我一会儿自去问人家。”
易逍终于停了手，叹了口气，说：“您别吓着她。”
“怎么，你师父我上不得台面吗？”
她转过头，桌上的烛火抖动一下，映出那宛若少女般的容颜，配上那头雪白的长发，怪异又和谐。
若是此刻有旁人在此，定能惊异的叫出声来。毕竟鹤发童颜的女子，江湖中只有一个。
萧情，许多年前因一头白发且武功高强被称作眉山童姥，她原是眉山一任掌门，不知因何一夜白头，而后在江湖中销声匿迹多年不曾出现，到如今，恐怕无人可知她究竟年方几何。易逍少时曾问过这样的问题，吃了一周烤地瓜之后再没触碰这样的雷区。
方才梦中将他从刀下救出的便是这位，她突然地出现，救下他，帮他安葬了父母，问他：“你有地方去吗？要不要跟着我？”
然后他们就成了师徒。
说是师徒，可实际上那时候易逍年纪还小，萧情除了要教他武功，生活上也要照顾一个年幼的孩子。她的耐心可以说是几乎没有，因此年幼的易逍生存环境基本能算艰苦，也导致他大部分时间相当独立。他学东西非常快，那些萧情教不了他的技能，他就自己去看，去看书，去看别人怎么做，这样的结果就是后来几年萧情都相当甩手掌柜，做饭打扫都由他一人承包。
但他从没什么怨言，萧情救他性命，教他武功，给他吃给他住，他已经相当知足感激了。
在他去报仇之前，他一直和师父隐居在山中，三清宗之后他名震江湖，也是萧情建议他多在江湖中游历，可直到如今，他仍然看不清前路。
他不答话，萧情也习惯了，拿起桌上点心边吃边含混地说：“我先前还以为山里的日子叫你失去了些和正常人交往的能力，现在看来你不是也跟人家相处的挺好？”
她自然而然地把自己和“正常人”区分开来，易逍也拉开凳子坐在她对面，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她有些特别。”
萧情手里的点心吃到一半，忽然停下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瞧了半天，摇摇头，把手里剩下的点心塞进嘴里，说：“你完了。”
“什么？”易逍没明白。
他师父不顾形象地舔舔手指，微微眯着眼睛看他，说：“单是想起她就不自觉笑起来，你从前哪有这种时候？”
“我笑了？”易逍自己真的没有察觉，他方才说话时只是回忆起初遇时她歪着头望着他的样子，她似乎很喜欢那个姿势。
萧情看他神情就知道他又在想什么，心里有些五味杂陈，一边欣慰臭小子好像是终于情窦初开，一边又在懊恼自己怎么没早点发现，怎么着也教他几招怎么和女娃娃相处啊，也不知道长青门那孩子对自己家这个有没有什么想法会不会给吓跑咯。
这会儿易逍不知道想到些什么，忽然皱起眉来，萧情敲敲桌子，让他看着自己，问他：“追着你跑的小姑娘可不少，你对她们有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她们大可不用浪费时间或者金钱。”萧情说的是事实，易大侠曾经被一些门派的女弟子疯狂地追求过，甚至有一些故意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等他把她们救下就直言要以身相许云云，而他自然全都拒绝了，还义正言辞教育她们不要再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那酒楼里跳舞唱曲的女子呢？你觉得如何？”她又问。
“生活所迫，她们若有别的出路或许不必如此。”
萧情原本是想问他觉得那些姑娘长相身姿如何，不过她这徒弟答的完全是另一件事，倒也确确实实是他心中所想。
“所以，总之，长青门这个小姑娘，跟她们都不一样对不对？”
“自然不同。”易逍看她的眼神有点奇怪，“李姑娘身手很好，同辈中恐怕少有人是她的对手，她也没有生活上的困难，用不着卖艺求生。”
萧情听着，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甚至有些哭笑不得。这傻孩子完全没明白她要说什么，倒是把人家给夸了一遍，不过他说什么？身手很好？
“你跟人交过手了？”该不会给人打了吧？
“她找我切磋，武功学的很扎实，剑法很快，用刀也有一套，使长枪打败了戚崇的副将。”
萧情又听人将她夸了一遍，心说那帮人不是说长青门李朝歌只是轻功不错，怎么到了她徒弟这儿好像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了？她改了主意，改天定要亲自见见那孩子。
“师父。”易逍忽然唤她，脸上写满了认真，“若有人说愿同你一道找寻前路，你当如何回应？”
“嗯？”她眉梢一动，笑起来，“那姑娘跟你说的？这话分量可不轻。”
他沉默片刻，说：“我就是知道，才不知如何回应。她平常惯爱说笑，我分辨不出……”
“你很希望有人这么说是不是？”萧情笑着看他，眼里少有的装着长辈常有的慈爱，“你小的时候我一直告诉你我不可能一直陪着你，你就自己学着照顾自己，没有同龄的孩子跟你玩你就埋头练功，只是偶尔戚家的小子会给你写些书信，每次收到你都能开心好几天。逍儿，你很希望有人跟你说，我会陪你走下去，对不对？”
易逍没说话，因为她说对了，他的师父看穿了他。三清宗的事了结之后，他心里除了报仇之后的快感，剩下的只是茫然，萧情也正是看出了这点，才建议他多出去走走。他并不是那么喜欢孤独的人，独自一人的成长过程不是他能选择的，如果他可以选，他想要有人可以分享他的喜怒哀乐，他想要有人可以理解他的所思所想，他不想再总是一个人，他需要同伴。
而这个时候有人大大方方从墙那头翻过来，冲他伸出手，说：“我们一起。”
他怎会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