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年会

　　马向东把自己深陷在宽大的办公班台椅里，呆呆地座着，什么也不想去想。但越是不想，各种思绪越是纷至沓来。
　　办公室没有开灯，只有班台上已经调至静音状态的手机在不停地闪烁着来电通知。公司副总郑红和几个外地大区总经理的名字轮流地在屏幕上闪现。他却没有一点心情去接。就这么一口一口地吸着烟。
　　窗外稀疏的鞭炮声把年味衬得越发浓了，马向东却感觉这些鞭炮声象一把把穿透胸膛的利剑一下下刺痛着心脏。浓重的黑暗包围在周围，越围越紧，越包越密。他长长地吐了一口烟，似乎是想用这口烟把这压抑的黑暗排开。
　　刚刚结束的凯泉集团公司第十六周年年会上喜庆热闹的气氛丝毫没有渗进他的情绪，好象这熟悉的一切都与自己没有关系。他强装欢欣地走完所有流程，联欢晚会节目表演还没有结束，看看节目单上没有自己的任务，趁一个节目精彩纷呈把大家注意力吸引过去，便匆匆离座。司机小唐看到他起身，马上迎上去，说马总走吗？他简单说了一句：“哦，你看节目吧，我打车走。”径直往会场外走去。出了希尔顿酒店大堂，拉开一辆出租车的门，告诉司机公司地址，就直接回到了公司。
　　马向东知道晚会结束后高管们一定会去夜场活动。但是他却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兴致来。去公司实际上也没有任何事情，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但又知道不可能静的太久，这个时候，团队没有他不行，或者更确切地说，他离也不开这个团队。
　　脑海里一直反复回放的一个画面是刚才在年会上，董事长倪志鹏在致辞中讲到：我们集团连续第五年稳居国内民企同行业前五时，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台下的他。这一眼让马向东象被蜜蜂蜇了一下，心里猛地收紧了一下，当时有些透不过气的感觉。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马向东却有些微微出汗了。
　　20个亿，这个数字象是魔咒，牢牢地锁住了这家公司。连续五年，公司的营收额象是被施了魔法，任凭马向东和他的团队用尽了他们可能用的所有办法，就是跨不过这道坎。
　　自八年前马向东出任公司总经理，连续三年销售收入翻番，从接手的五亿到十亿再到二十亿，真可谓顺风顺水。整个公司上下，对他的信任简直达到了崇拜的程度。但是到二十亿这个坎上，却使马向东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却始终无法突破。这几年每年下来，马向东感觉自己象是唐吉诃德大战风车巨人，虽经勇猛奋战，却每一次都败下阵来。
　　近来，马向东忽然有点找不到感觉了，原先对行业市场、对公司运营、对客户动向的判断一下子都没有了感觉。这一点从一个月前核心层在海南召开的年度经营计划会上明显地表现出来了。在会上提不出任何具有新意的思路，完全是老调重谈。这让他对自己已经开始不满意，不过有这二十亿的业绩垫底，虽然有些心神不宁，但自己好象还保有一些底气。
　　年会上倪志鹏的这一眼却让他感觉到那一点仅存的底气全部丧失了。
　　对于倪志鹏，马向东有始终怀有一种知遇之恩的感情。从一名销售员成长为一家全国性快速消费品上市公司的总经理，马向东的成长离不开倪志鹏的提携。因此，自13年前进入公司以来，马向东就象坐上了火箭，一直平步青云。
　　在这十几年中，无论公司遇到了什么样的艰难困苦，马向东从来没有产生过离开的念头。即便是曾经一度资金链断裂，五个月发不出工资的那段最困难的时候，猎头公司的人约直接或间接约他好多次，他始终连面都不见。以至于公司情况好转后，很少有猎头公司来找他了。因为他们知道马向东与这家公司已经绑在一起了，除非公司解散，否则根本不可能挖动他。也正因为如此，倪志鹏对他的信任越来越高，即便是两人因为在某些问题上意见相左吵得不可开交，倪志鹏对他忠诚度的信任也没有丝毫降低。
　　在情感上，马向东已经把倪志鹏当作兄长来看，始终保持敬重的态度。在公司经营管理过程中，即便有些方面马向东觉得倪志鹏的思路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如果说服不了，他就会不折不扣的贯彻执行。
　　但从去年董事会开始，马向东隐约感觉到了来自倪志鹏的压力。前年董事会确定的25亿的业绩目标没有完成。倪志鹏通过总经理向董事会述职的方式，在给经营团队作评价时第一次使用了“告诫”这个词。这在之前是不曾有过的现象。
　　向董事会述职是每年都进行的规定动作，每次开会前倪志鹏都会与他商量董事会的议程和内容，实质上董事会会议一般都是他来安排组织，董事会秘书关明强不过是具体执行罢了。在总体方向和会议导向上都是他与倪志鹏商量好的。之前董事会在对经营团队述职进行评价时，一般都是用注意、关注这样的措辞。“告诫”这个词的使用让马向东感觉到了一丝异样。更异样的是之前包括倪志鹏在内的所有董事会成员事前都没有跟他沟通。那次董事会第一次让马向东感觉到极不舒服。
　　倪志鹏与马向东的沟通一直很通畅，几乎到了知无不言的地步。象这样不当面提，而通过董事会传递信息还是第一次。而且在董事会上也不是倪志鹏自己当面说，而是通过外聘的独立董事黄河商学院的张平教授提出来。
　　在那之后一切又都恢复如常了。马向东也就没有对此多想，很快投入到新一年的工作当中了。这次年会上倪志鹏看马向东的那一眼让又让他想起了那两个字：告诫。联想起近几个月来，倪志鹏很少主动找马向东沟通，基本是马向东主动汇报工作。谈事时也让马向东隐约感觉到有一种难以察觉的淡漠。之前马向东还在刻意回避这种感觉，总是责怪自己多虑，心胸不够开阔。是巧合？还是意味着什么？
　　连续吸了十支烟，吸得嗓子眼发干，舌头也有些木了。马向东端起副台上的茶杯喝了一大口，茶是上午沏的，早已透凉。冰冷的茶水从嗓子眼直窜心窝，一下把他从思绪中拉回现实中。看了看班台上还在闪烁的手机，是分管营销的副总郑红还在持续地打来。“总这么心急”，他在心底多少有些责怪地说了句，拿起电话，接通后那边马上有了急切的声音：“都第二场了，这么大场面，你去哪了？”他说了句：“处理点事，马上过去，在哪儿？”“中国城888，老板们都在，快点！就等你了！”
　　郑红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得力干将，聪明干练，分管整个营销。为了这份她至爱的事业，全身心投入，早出晚归。老公不满她的忙碌和强势，一年前跟她离了婚。离婚后她旧习不改，把父母接来带五岁的儿子，自己照常忙碌。马向东有时会从心底泛起对郑红的歉疚，她刚来公司时是做行政岗位。是他发现这个做事风风火火的小姑娘是做销售的好坯子，于是把她调到销售部，从此一发不可收。马向东有时想，事业和生活真的不可兼得，如果不是搞了营销，没日没夜的东奔西走，她也不会离婚，小日子一定可以过得红红火火。
　　不过郑红离婚后却越来越风姿绰约，让许多人都心动不已。尤其是跟她打交道的经销商、大客户，有非份念头的也不在少数。但在她强势的作风和恰到好处的分寸感面前，只能远观而无法接近。她的强大气场就连一见到美女就走不动路的倪志鹏也忌惮几分，不敢靠的太近。
　　马向东对团队的掌控并非全靠领导能力。他知道，这支庞大的全国性的快速消费品公司队伍，里面既是藏龙卧虎，更是鱼龙混杂，靠能力是无法完全服的住的。对于社会的现实状况，马向东心里也有数。他知道水至清则无鱼，哪家公司不存在这些方面的问题？这么大的公司，那么大的现金流水，挪用一些资金挣些外快，个别高管跟一些女员工不清不楚，是很难彻底杜绝的。更何况老板倪志鹏自己在这方面就很不检点。
　　对有点姿色的女员工倪志鹏就想弄上手，有一次把一名总经办的女员工肚子搞大了，女方家里不依不饶，非要让倪志鹏负责，逼他离婚娶女方。闹得倪志鹏老婆和娘家人到公司大吵大闹。倪志鹏起家是从老婆娘家借了十万元作本钱，在这方面娘家一直占着理，倪志鹏一到这关口就没办法。最后还是马向东出面谈价，倪志鹏出了五十万让女方打胎，并且还承诺在其他公司给女方安排工作，才算了事。从那以后，马向东与倪志鹏约法三章：在外面想怎么都行，不许他再打员工的主意。倪志鹏自知理亏，也明白马向东是为公司好，从此再没有犯过。
　　马向东笃信厚德载物，要让这支上千人的队伍不偏离正轨，不仅自己要注重德行修炼。而且要把道德变成价值观，形成文化的力量，这样才能约束住队伍中的大部分人。马向东自己不仅是经济方面，在生活方面也难让人挑出什么问题。他对自己有一条底线：公司的钱一分钱不能动，公司的女人一个也不能动。在公司内部和外部都有着良好的口碑，几乎没有太大的让人诟病的地方。因此，即便是对手、政敌对他这方面也很服气。
　　打车到了中国城，马向东象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几声音抱歉后，点了一首《在路上》开唱，因为模仿刘欢是他的拿手好戏，又是真情投入，把十多年来的艰辛坎坷都融入了歌里，唱得感人至深，群情激昂，大家都站起来手拉手齐声音和唱，一曲下来许多人泪流满面。当晚，马向东频频举杯，跟大家开怀畅饮，他带动整个包厢的气氛高潮迭起。最终马向东喝得酩酊大醉。在送他回去的路上，吐得一塌糊涂，忙得郑红又是清理、又是倒水。躺到床上时，有些清醒的马向东想，这下终于能够安然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