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关山难越

　　“你要明白，这个世界即便对你来说，也充满了危险。”
　　“你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了。”
　　男人独自坐在山巅，看着游荡在云海中的巨龙。不时抬起头望望天，又不时瞅瞅自己的手掌，最后挠了挠头发，叹口气说道。
　　云海之中，硕大的眼睛盯着男人有些邋遢的面庞，男人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说：“这些事情确实是我的责任。”
　　真龙轻哼了一声，声音却如洪钟大吕。云海翻滚，真龙爪子随意抓了一团，拍向山巅的男人。
　　男人不闪也不避，一团云气散去，全身都变得湿漉漉的。男人倒也乐得如此，没有半分不自在，抓了抓衣袖，挤出些水，随意的往天外撒去。
　　真龙却好像更生气了，男人慌忙说道：“丫头，我衣服都还没干呢，再说，当年我也没想到事情怎么会变得这样，这不是在想办法嘛。”
　　真龙转而向山巅飞来，龙鳞的缝隙间冒出蒸腾的白气，和云海混在一起，庞大的龙躯在若隐若现中消失，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叉着腰气汹汹的站在男人面前。
　　“我为什么生气？那些老不死的混蛋你以为我会在意？你就算捅了天大的篓子又怎样？”
　　说着说着，女孩却率先哭了起来。
　　“你为什么总是想要丢下我，我不去，我不是累赘，我不想离开你。”呜咽着话到最后，声音却越来越小。
　　男人探出手捏了捏女孩的脸，笑道：“就这啊，我没想丢下你，真的。你去雨都帮我个忙，你知道的，叔这不是看你好不容易学会布雾嘛，等事情做完了我就去雨都找你，叔那么大人能骗你嘛。”
　　随手将女孩的嘴角弯起，“笑一个，哭鼻子就不好看了。再说你这么哭着脸也太不吉利了，叔也就是去拦拦他们，又不是去送死。不然咋办嘛，只能靠我了。”
　　“我惹的祸，我是擦不干净了。擦不干净咋办嘛，尽力呗，能做一点是一点，不然叔这良心也不安，叔不是啥烂好人，可是好端端的世界搅和成这个样子，我总得站出来背好我的大黑锅。”
　　“唉，愁啊，蛮蛮你说这世道怎么就怎么离谱，叔就是看上个人也有错嘛。少年人谁不喜欢漂亮女孩子，不小心错过了咋办。那就找呗，找着找着怎么就找到了天外呢，还偏偏把咱们世界暴露了。”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啊，叔是只能做多少算多少了。以后他们骂就让他们骂吧。”
　　“对了，到了雨都记得听阿婆的话，别太由着自己性子了。”
　　男人站起身子，蛮蛮却一下子扑进了男人的怀中抱住了男人，男人手顿时没地方放，只能尴尬的举着。
　　“你别去行吗？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行吗？”蛮蛮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水汪汪的瞪着男人。
　　“不行的，你还小，不明白。做错了事就要负责。”男人揉了揉蛮蛮的脑袋，着实有些无奈。他还是放心不下蛮蛮，可是此番前去，抬头望了眼遥远的天际，九死一生，怕不是说得就是自己了。可是又能怎么办呢，也算是求仁得仁罢了，只是，男人看着哭泣的蛮蛮，只怕这聪明孩子什么都发觉了。还是那句话，愁啊，男人眉宇间也多一丝烦恼。
　　“好啦，叔再陪你坐一会，你也别哭啦，我给你唱歌怎么样？”
　　蛮蛮擦了擦眼泪，扭过头坐在男人身边，也不吭声，男人双手撑着脑袋，将天上风光尽收眼中。蛮蛮余光不断打量着身旁的男人，心中实在有些恼，“才不要，你唱歌又不好听。”
　　男人露出尴尬的笑容，想了想，捏了鬼脸冲着蛮蛮咋呼，蛮蛮噗嗤一声笑了。
　　蛮蛮收了神态，斜靠在男人身上，云海至上，一片晴明，叔侄二人享受着天地暂时的安宁。
　　过了一会，蛮蛮轻声说道：“叔，要不你给我唱首西山远吧。”
　　西山远，只影孤鸿去。宫商摇曳秋风却，灯火望断城楼夜。还梦凭栏月。
　　西山远，亭满霜华玉。酒旗一曲新词阙，霜林染尽离人泪。明朝新语醉。
　　……
　　“叔。”
　　“嗯？”
　　“这歌是谁写的啊？”
　　“算是一个朋友吧。”男人想起了那些光怪陆离的过去，咧了咧嘴。
　　时间如流水，缓缓而过，日已西沉，山巅之上，星河灿烂。
　　对于陈年旧事，男人是充满愧疚的，毕竟不是自己暴露了坐标，这个世界就不会面临现在的劫难。可真要说后悔，倒是也不至于，不提自己二愣子般的爱情追求，光是外面的大千世界，男人就觉得这行不虚此生，只是代价着实高了些。
　　就这样陪会蛮蛮吧，明日太阳一出，也就是时候动身了。
　　“叔，天上的星星好美，这些小星星真的是一个又一个的世界吗，那世界，又该有多少啊。”
　　“其实星星是别人世界的太阳，只是离我们太过遥远，才不再灼眼。”
　　“我不喜欢太阳。”蛮蛮靠在男人身上，抓着唐迟的手臂更紧了。
　　“嗯。”
　　山巅一片沉默，风月无言。
　　次日清晨，男人陪蛮蛮下了山。蛮蛮化身回一条巨龙，笔直的落向云海之下，男人只好抱紧蛮蛮的龙角，一头雾水，却不知道哪里又得罪了蛮蛮。
　　山下，阿婆已经在等着，男人落在地上，低声冲这阿婆说：“蛮蛮脾气不好，阿婆多担待担待，将雨都隐藏起来的事情我也和蛮蛮嘱咐过了，阿婆到时候盯着点，我怕蛮蛮心大出错。”
　　男人抬头看了眼天上张牙舞爪的巨龙，又对阿婆说道：“蛮蛮这孩子没有父母，族人也走得早，现在年龄又小，心智也不成熟，阿婆多费点心，就当我欠你的人情，您多管管她，别让她乱来……”
　　“得，你的人情我可担待不起，你欠这片世界的债你都还不起，就别假惺惺欠我人情了。我愿意带着这条小龙，一是雨之都用得上她，二是我看这小龙心喜，和你可没半点干系。我老人家也高攀不起。”
　　男人悻悻一笑，蹲在了一边，冲着蛮蛮喊道，“赶紧下来，跟着阿婆走，出了这地界在天上可不安全。”
　　“咱可说好了雨之都回见，你别诓我。”
　　“叔多大人了，是吧，不得诓你。”
　　男人又忍不住挠了挠头，蛮蛮看在眼里，忍住了没哭，跟着阿婆走了。蛮蛮也不敢回头，总觉得一回头，就再也舍不得走了。叔也是为了自己好，自己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指不着还得添乱。只是叔他，蛮蛮越想越难过，忍不住回头望去，可哪还有叔的影子，山脚下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蛮蛮眼泪就止不住流了出来。
　　阿婆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
　　说什么也没用，男人这一次已经心存死志。
　　天阴沉的让人讨厌，就像前路扑朔迷离的命运。谁也不知道结局会怎样，但是在未来的些许年里，自诩为神灵的腌臜货，将霸占这个世界，这个属于他们的家园。
　　蛮蛮跟着阿婆，乘车去往了雨都，之前的日子里，男人想办法弄来了龙族的传承，怎么得来的男人没说，蛮蛮也没问。蛮蛮通过传承掌握了龙宫不现于世间的秘密，龙吐雾，可隐匿万生。蛮蛮伤心的是，随着自己的成长，男人终究从她的身边离开了。
　　如果可以，她只想做一个小孩子，永远不长大。
　　男人叼着一根草，哼着小曲，走在大草原上，三天之内，赶往关山，迎接属于自己的命运。命运一事，男人经历了这漫长的人生，也还是不愿意相信。男人觉得也不见得就是虚无缥缈的命运，只是凡事都有因果，这一次，只是要去偿还欠下的债罢了，尽管是利用所谓的命运。
　　喜欢一个人有错吗，当然没错，可是有些时候，千差万别的身份，注定让追求成了一种错误。男人盲目的爱慕，让他随着对方穿越到了群星之中，群星，是另一个世界，危机四伏，实非那时的他所能应对的。
　　青青草地，点缀着白色的蒲公英，男人俯身吹了一口气，嘴里的狗尾巴草落在了地上，一片片蒲公英的花瓣飘在空中，男人伸手抓住了一瓣，花瓣，即是种子。
　　火种已经埋下，未来谁也说不准，却也只能赌一把了。
　　得失难量啊。男人忍不住感慨。
　　三日之后，关山之巅。男人迎风而立，身后是无尽的沙海，那里四零八落的，埋葬着许多男人连名字也不认识的人。而前方，密密麻麻的，是那些伪神的看门狗。
　　男人越过人海，望向西边高原的彼方，那里，是今日的终点，属于他一个人的终点。
　　杀人，自是杀不完的，命运的力量从不来自于谁手中的刀，命运的力量即是言语，言语，即是束缚。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男人的背后是沙海，沙海之中，是那些他不知晓姓名却记在心中的英魂，他突然想起这么一句话，可还真是应景。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一个人突然从天上掉了下来，还顺便接了一句。
　　这么一闹，反而是男人愣住了。男人一声想不通这小家伙是怎么出现的，他乡之客，啧，估摸着这不知从哪个节点冒出来的家伙，说不定真是来自那个地方。男人想到了那个世界的一个朋友，随即一脚揣在小家伙趴在地上的屁股。
　　“不想死的话，就往东跑，去找一个无人找得到你的地方。”
　　小家伙探头看了眼西边，威严肃杀的军阵有些吓人，赶紧收回身子坐在地上拍了拍胸脯。转头对男人说道：“老乡，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这么高的山，一边是吓死人的鬼东西，一边是无尽的沙海，这我咋跑嘛。”
　　男人没好气的瞥了小家伙两眼，“往东跑，时间来得及。你留在这就是一个死路，你从天上掉下来都摔不死，从山上滚下去也一样。”
　　男人作势抬脚，吓得小家伙一下就站了起来。男人又犹豫了一下，“天下之大，或许你亦无处藏身。虽然不知因果，可你今天掺和了这摊浑水，却是难能脱身了。你在东边躲不下去了，可以去找一个叫做充满雾气的地方，至于什么样的迷雾，你遇到你就知道了。”
　　“记得别忘报我的名字。”言罢，男人一脚就给小家伙踹下了山。
　　“救命啊！”小家伙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就从山上翻滚了下去。这可是数千米的高山啊，小家伙一边头晕目眩，一边又心惊胆战的，这真的不会摔死吗。
　　小家伙滚了好一段才意识到，身体外圈竟有一层薄薄的光膜护着他，怪不得刚刚从那么高的天上摔下来都没事。可短短一会先是从天上掉下来又从山上滚下去，这谁遭得住啊。我今个咋就这么倒霉呢，欲哭无泪的小家伙嘀咕着嘀咕着突然脸色就白了，这会是真的哆哆嗦嗦了。
　　“大哥，你特么倒是告诉我你名字啊！贵姓也行啊！”
　　眼见着都快掉到了地上，眼泪直接飚了两行，混进了翻滚的尾气。
　　男人没注意身后的景象，全身心都放在了眼前的高原。
　　高原之上，在封锁住关山的人海背后，有一个壮观的祭坛，祭坛上跳动着幽蓝色的光芒。男人心中一阵悸动，那就是大秦人的灵魂吗。伪神的降临之地是西都，大秦的国度，百万人口毁于一旦。西边的大秦，也是率先迎击伪神的国家。只是如今，也已经亡国了吧。
　　现如今，轮到我偿还这个世界了。
　　祭坛上光芒闪动，那是一种远超本世界人理解的能量，是空间的力量。
　　门户洞开，这个隐藏在浩瀚星海的犄角的世界，遭到了全面的入侵。
　　男人动了，他举起双手，换来了漫天的乌云，雷霆闪动。
　　敌人也动了，同一时间，各种匪夷所思的攻击手段接踵而至。
　　男人不闪不避，视一切如无物。献祭一旦开始了就停不下来，彼此都一样。伪神们献祭了西洲无数的生命换来这一次的开门，男人阻止不了。他只能，用同样的手段来对抗。
　　但这一次，牺牲的只能是自己了。
　　“自诳为神灵的虚伪种族，亦或者称呼你们为逃亡的野狗？”
　　“来自于遥远落纱星河的入侵者。”
　　“汝等意图侵占我们的世界，残杀西洲亿万生灵，以血祭祀。汝等……”
　　“罪无可赦！当为天罚。”
　　男人深吸一口气，朗朗声音，身形变得虚幻，飘向乌云之下。
　　“我，文十一，文公明，世界之子，天下武道登临者！”
　　“以吾之性命，吾之血脉，吾之气运，吾之武道垂怜，请天道意志！”
　　“以吾血为祭，请天道意志！”
　　“以吾心为祀，请天道意志！”
　　乌云蔓延速度之快简直不可思议。文十一见此景也不由得笑了，从腰间取出一柄短剑。生养我的世界，今天，我把命还给你。
　　文十一回过头，贪婪的望了一遍这个世界，山下的小家伙还在奋力奔跑，也不知道蛮蛮怎么样了。也不过是两三秒的时间，文十一再往天高处登临一步。畅快大笑，挖出了自己的心脏，高举向天。
　　“以吾生生世世命运为偿还，请天罚降临！”
　　“罚真名为高斯里一族妄称神灵之罪！罚真名为高斯里一族杀戮生灵之罪！罚真名为高斯里一族侵占世界之罪！”
　　高斯里一族的攻击全然无用，此时此刻，他们什么也做不了。星海中一个种族再强，也无法真正面对一方世界意志，即使世界意志再是弱小不堪。他们能做的只能等，等世界意志的裁判，可是文十一世界之子的身份，让他们不再平静。
　　“请天罚降临！”
　　“请天罚降临！”
　　“罚高斯里一族生生世世不得出入漠外高原！罚高斯里一族永世被囚于此！”
　　“请天道正名！”
　　这一刻，滔天乌云翻滚，其间雷霆无穷无尽。一道道雷霆劈向正在攻击文十一的军队，神威不可逆，天道不可违。
　　文十一茫然间好像听到一声准了，心满意足的他，在乌云之下一片片破碎，化为灰尘。
　　天下再无文十一，武道从此断头路。
　　雷霆神威如笼，漠外高原的边界焦黑一片。
　　雨，从天边落了下来，连天道，也在哭泣吗？
　　小家伙在沙漠上奔跑，文十一的声音不亚于雷声，自是听了个清楚，心中也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更是有说不出的感动。心里嘀咕着，怎么到我一穿越就是悲剧开始。一抹脸，才发现已是两行浊泪。而且好不容易遇上会背《滕王阁序》的大佬，一看就是乡里人嘛，还没罩罩自己，怎么，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远在世界的另一端，也一样突兀的下起了雨。整个世界，无论前一刻是什么天气，是朗朗晴天还是万里无云，这一刻都是下起了雨，春雨如油。
　　一行人不由得停了脚步，阿婆在内，零零散散的人回望看不见的远方。蛮蛮愣了愣，咬紧了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