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升级

　　康四海骂得唾沫横飞，口干舌燥，儿子这边一点反应都没得，本来已经消散的怒火不觉得又慢慢地聚集起来。
　　本来他的想法是听了他的指责，儿子能够主动的讨饶认错。希望孩子说什么，“爸爸我错了”，“爸爸我再也不敢了”，“爸爸，我以后一定听话，要好好练功。”于是大家就把这件事揭过去了。
　　实际是这就是大人天真的、自以为是的想法，有点荒唐可笑。一个六岁的孩子知道什么？第一，他的智商、情商都还没有发育完全，话都还说不称透呢，基本事理他都不明白，他咋知道该怎么办？第二，这孩子不像其他农村的孩子，挨打是家常便饭。这孩子长这么大，从来没挨过打，他不像那些经常挨打的老油条，有丰富的应付挨打的经验，对付家长那是一套一套的。第三，就这件事来说，他对于自己为什么挨打也是糊里糊涂，整个事情都没搞明白。因为他不是故意睡觉的，他老爹用成人的眼光去套孩子的想法，荒唐可笑。第四，他伤心啊，哭得一塌糊涂，根本就没注意外界的动静，他老爹在干啥子他哪里知道呢？他如何回应？
　　康四海巴巴地等了半天，希望孩子能开口认个错，自己就可以就此收篷，这件事就可以了了。原来他想得简单，他心里头有那么一种固有的印象，就是那乡下的孩子，每次挨打的时候，还没等棍子上身，就已经叫得惊天动地，“爸爸妈妈，我错了啊！我错了啊！”，“爸爸妈妈，饶命啊！”，“爷爷奶奶，救命啊！”他想这个事多么简单啊，不就一句话吗，可是自己的孩子怎么就是一声不吭呢，这让他很是下不了台。
　　这是这老爷子没有见识，他不知道人与人之间大是不同，固然有那种认错比翻书还快的孩子，也有那种倔强不服输的孩子。
　　这个小孩就是那种天性高傲的人，他是天生的极其自尊和倔强，这是他的天性，开口认错不是他的强项。别说他现在小不懂事，还分不清对错。就算长大后，懂事了，他也不屑于这种奴才似的道歉表演。以他的天性，就算他真的做错了事，他宁愿为了这错误挨一顿揍，也不会为了少挨一顿揍而卑躬屈膝地认错。
　　其实，本质上这孩子并不是那种死不认错的蛮横之人。他不轻易开口认错，首先是源于他自尊的性格，其次，也是他办事稳重的表现，这件事到现在为止，这孩子自己都是糊里糊涂的，他怎么能贸然开口认错？见风使舵不是他的作风，那是墙头草的行为。他这种天生高傲的品性，怎么可能是那种毫无原则、唯利是图的市侩之人所能比拟的？
　　其实说来，这康四海老爷子自己就是个比较认死理的性子，可笑他却没有自知之明，想的和做的完全是两套。他内心痛恨偷奸耍滑的滑头，而他现在又希望自己的孩子像一个滑头一样认错，其实就是那说一套做一套的做派。而这孩子估计是遗传了他的倔强性格，也有点认死理，并不愿意无原则地开口认错。所以说，康四海想儿子认错，不过是一个一厢情愿的想法，注定难以实现。这真的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父子俩就僵在那里。
　　康四海骂了半天，骂得口干舌燥，总是枉费苦心，这孩子除了呜呜地哭，一声不吭。他是越骂越着急，越着急越生气，越生气这想法就越极端，一极端他就想邪了，最近那些鸡毛蒜皮的烦心事都一起涌上心头，他心里恨恨想道：“老子一天这么辛苦，图啥呢？老子天天操碎了心，图啥呢？龙儿自己做错了事，现在老子一个劲地给他机会，让他认个错，他却一声不吭，这是给老子耍脾气啊。妈的，不是你错了，难道还是你老子错了？老子都还没动手打他，他倒先哭起来了，他那不是恶人先告状吗？不晓得的人，还以为是我当爹的欺负孩子。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这样，长大了怎么得了？”
　　这人一生气起来就怪东怪西，有点不可理喻的样子。本来这小孩子最初的哭，大概是人的生物本能，并不是演戏。可是这老头见识不够，只想到孩子小小年纪要变坏，却不知道这么小的孩子真的是懵懂无知、不通世务。他一想就进入死角，钻了牛角尖，完全想歪了。这老人的想法是，我都还没动手揍你呢，你没伤没痛的，你还会倒打一耙，你给我装哭。
　　这康四海本来就是个暴躁脾气。这些年来，因为年纪大了，自己也开始练气养身，所以收了性子。又加上有了孩子，心思都放在孩子教育身上，倒把自己的臭脾气生生地压制住了，这暴躁脾气十多年没有发作过了。今天一忍再忍，忍了十多年的暴躁脾气终于又犯了。这坏脾气一爆发，就像那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他恶狠狠地想道：“这臭小子，犯了错误，还敢给老子犟哦。好，你给老子较劲，看老子收拾得了你不？老子今天非得狠狠教训他一顿不可。看是你狠还是你老子狠。”
　　想到这里，他已经是气上加气，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情绪，长期克制的凶性爆发出来。他一边骂：“你给老子犟。”“你给老子哭。”啪、啪、啪，一边那巴掌就向儿子背上招呼上去了。
　　然后就是农村小孩挨打的标准场景，小孩一边呜呜地哭，一边呜呜地骂。大人一边恨恨地骂，一边狠狠地打。
　　打了一阵，这老人慢慢地回过神来，转身进屋里拿出一捆黄荆条来。黄荆条，又叫黄荆棒、黄荆棍，就是黄荆树的树枝，因为比较细长而柔软，所以一般人就称之为黄荆条。这种树枝条用来抽人很痛，又由于比较柔软，不容易打坏孩子的筋骨，于是家长们常用黄荆条来教训做了错事的孩子。所以自古以来，民间就有黄荆条下出孝子的形象说法。
　　和很多的乡下家庭一样，这家人一样备得有黄荆条。而且特别的是，他不但准备了，还准备了一大捆。按这老人的原意，并不是准备用来教训孩子。但是为什么备着呢？他是为了吓唬孩子。平时他就经常吓唬孩子，‘你不听话，就用黄荆条揍你。’正是因为只是吓唬人的意思，所以他家反而准备了很多。真是有心要用来打孩子的，反而不会准备很多，有几根就足够了。结果是，计划不如变化，原本压根就没想用的黄荆条这时候派上了用场，康四海回屋就给它全拎了出来。
　　康四海为什么去拿黄荆条？他有他的道理。他用手打孩子，打起来很不顺手。这孩子虽然年纪小，却是个练家子，人长得结实，身子骨硬得很，他打了一歇，儿子不知道打疼没有，反正自己的手倒打疼了。另外他虽然气得暴跳如雷，还是有一丝理智，他害怕空手不好掌握轻重，容易失手。万一打顺了手，盛怒之下，连脚也顺势踹上去了，很容易打坏了孩子，于是他想到放在家里的黄荆条。
　　这康四海把这捆黄荆条扔在身旁的地上，从中抽出一根，对着孩子吼道：“老子今天不把你打服。老子跟你姓。有种你就一直别开口。”话音刚落，那树条就狠狠地抽了下去，开始了新一轮的暴走。
　　其实情急之下，他这话说得却是大有语病。那孩子是他亲儿子，本来就跟他姓。那么就算康四海打不服儿子，反过来他跟儿子姓，还是姓康。当然他这么说不是给自己打埋伏，留后路。而是气糊涂了，口不择言，盛怒之下就把那种以前争强斗狠的话说出了口。自己其实并不知道说错了话，这句话说的不合适。
　　这下子康四海开始用黄荆条抽孩子，他一边打，一边责骂，“你还敢不敢偷懒？”“你还偷不偷懒？”“还用不用功？”“还听不听话？”可是这孩子总是不说话，只是一味的哭。
　　打了一阵，康四海也稍微冷静下来，恢复了一些理智。他听见孩子呜呜呜地哭声中夹杂着一些含糊不清的语言，于是他想先听听孩子哭的什么，他想是不是孩子一边哭，一边在讨饶了，在道歉了？那些含糊不清的话就是孩子讨饶的话，而他因为只顾生气，却忽略了。
　　于是康四海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辨别孩子模模糊糊的哭声中。终于他听出来了，“呜呜呜，妈卖批的。”“呜呜呜，日你仙人板板的”，“呜呜呜，老不死的”。就是这几句话。这孩子一边哭，一边就翻来覆去的骂这几句。其实这几句话，是农村里很普通的骂人的话。这孩子还不懂事，经常见别人家这么说，很自然地把这些口头禅学了过来，算是无师自通吧。这次挨打了，他就顺口说了出来，这些脏话到底有什么含义，他其实一点也不清楚。
　　康四海自己小时候挨打也是这么个反应，他也知道，这是农村里很普通的粗话口头禅。未必有真正的侮辱含义。然而他听清楚了这些话后，更是火冒三丈。
　　一是，哪句老不死的，正好戳中他这段时间疑神疑鬼的心病。正好撞在枪口上，犯了忌。他心里有天大的委屈，自己觉得都要死了，还在一心为孩子操劳，可是这小兔崽子还要咒他死。想到这点，让他分外愤怒。
　　二是，这孩子倔强的样子，让他觉得失了面子，没得当爹的尊严。很多父母打孩子吧，不是因为孩子错了，而是觉得孩子的行为让他在外人面前丢了面子。至于说什么‘孩子做错了事’，‘为孩子好’这类的话，不过给自己动手找的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
　　三是，这孩子一直不认错，让他下不了台。本来这孩子平时多听话的，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纵算苦点累点，也并不抱怨。并不像今天这样，喊他认错，硬是不开口认错。这让他不解，也让他更加生气。
　　四是，他这阵子为了孩子的教育搞得心力交瘁。特别是这几天身体又不舒服，心神不宁、情绪低落，心情很不好。
　　最后，是他的期待落空。本来他抱着一个良好的心愿去分辨孩子的哭声，期盼听到孩子的认错声，最后听出来却是骂声。期待化为泡影，这巨大的反差，宛如从天堂跌落到地狱一般，对他的暴怒情绪更是火上浇油。
　　所以这几不凑的因素凑在一起。更是气得这老人三魂上天、七魄出世。
　　康四海怒火中烧，简直是完全失去了理智，于是又开始新一轮的暴打。他一边疯狂地抽打儿子，嘴上也夹七夹八地乱骂起来，“小畜生，你敢咒你爹，你不怕天打雷劈。”“你翅膀硬了啊，你敢诅咒你老子了啊。”“你想造反啊，你咋不上天呢。”“给老子反了，你咋不翻天呢。”反正就是些骂人忤逆不孝的气话。
　　这人一发火啊，真是看什么都不顺眼。这娃娃要是平时开口说这么几句脏话。他爹要是兴致高呢，估计会教育下他，“好孩子要讲文明礼貌，要有修养，不要说脏话。”要是没心情呢，他爹估计都懒得理会，就当没听见一样。今天他爹在气头上呢，结果又借这个理由狠揍了孩子一顿。哎，他也是遇到了，只能说这孩子运气实在不好。
　　其实这个孩子，是相当机灵的，而且很是懂事。这个当头，他人也是完全清醒了。这可怜的孩子，平时天天被他爹逼着练武，一天天像成人一样起早摸黑，睡眠严重不足，总是睡不够，大部分时间连带着脑子也是浑浑噩噩、糊里糊涂的。这下子被他爹揍了半天，打出精神来了，脑子是少有的清醒。
　　这时候他爹骂他的话了，他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一听他爹的语气，进一步在责备他说了那些骂人的话。他其实也知道骂人是不对的。于是他也不再骂人，只是呜呜呜地哭。这孩子这个事情他会做啊，不就是不骂人吗？他不说脏话不就行了。所以，慢慢的，这孩子只是哇哇哇的哭了，那些附带骂人的话，他就不说了。
　　可是像前面他爹那些，没头没脑责骂的事，这孩子就不会做了。偷不偷懒怎么做？睡不睡觉怎么做？听不听话怎么做？可怜他还小，又没有挨打的经验，不知道他老爹只是要他开口说几句：“爸爸，我错了啊。”“爸爸，我不偷懒了”“爸爸，我以后一定要听话。”这孩子心眼实在，不偷懒要怎么做，听话要怎么做，要怎么表现出来，他不知道。
　　这孩子，属于那种讷于言而敏于行的人物。一般人是说的比做的漂亮，他却是做的比说的漂亮。一件事件，他首先想的是该怎么做而不是该怎么说。如果一件事他觉得做不出来，那他更是说不出来。现在就这个情况，他爹骂他：“你还偷不偷懒？”不偷懒到底该怎么做，他不知道，于是他说不出来“我不偷懒”，因为在他心目中，开口就是一种承诺、一种保证。他既然做不到，当然就不能开口承诺。这是这孩子与众不同的特质。
　　暴打了一阵子，这老人又改口骂了起来，那些骂孩子忤逆的话他统不再说了，又骂回原来的那些话。无非是什么“还敢不敢给老子偷懒？”这一类的。可笑的是，他并不是因为孩子不骂脏话了而改口，因为这时候他盛怒之下，并没注意到这些细节，他根本没注意到孩子悄悄改了口。
　　原来他暴怒过后，又慢慢冷静下来，恢复了一些理智。这时候，他的理智又稍稍占了上风。他是几十岁的人了，多多少少也知道些道理。这孩子骂人的话，不过是小孩挨打后正常的反抗表现，并不怎么作得了数。而他先前骂的那些话，也是盛怒之下冲口而出，不过是给孩子赌闲气。以这种借口去揍孩子，他感觉心虚，底气不足，也没啥道理。旁人听了会说闲话，说你一个老把子和一个娃娃赌气，真是笑死个人。
　　康四海这么一考虑，所以他又改口了，又骂儿子：“你还偷不偷懒？”“你还听不听话？”，在他心里，毕竟以孩子偷懒这个理由来教育孩子，理由充分得多。他这么特意大声地骂，其实也是给自己壮胆，让他心理上觉得他是在教育孩子，打孩子打得很有正当性。
　　关于这一点，这老头其实想得多远。他想啊，就算儿子长大了，想起今天这个茬，质问老爸：“我小时候那一天，你为啥打我打得那么狠？”他这样子也好解释：“你自己当年不听话啊，练功时候睡觉，又死不认错，爸爸是在教育你。”那样子儿子也没话说。总不能耍横说：“因为你胡说八道啊，老子听了不爽。再说，就算老子给你赌气，不可以啊？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儿子如果怼他：“我一个小娃娃能胡说八道些啥子哦，我年纪小不懂事，你老人家也不懂事啊？”“老子打儿子当然天经地义。但是老子和儿子赌气，你好意思吗？”这样子他自己都觉得站不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