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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智豫也没那么多功夫跟周天宇闲扯，他被病魔吓的缩了胆。深秋的风从窗外涌来，连续而有力，仿佛沉重冰冷的潮水扑进他的怀里。也许是心情沉闷，这些天，他看到陈文睫，突然觉得口红和脂粉掩饰不住她脸上的憔悴与疲惫，涛涛也不再是那只快乐的小麻雀，不再整天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而是习惯于把自己关在屋里做永远也做不完的作业，习惯于对着饭桌上清淡的饭菜皱眉头，用简短的话讲同学家里的富有和风光。父亲在养老院里，并不乐观，他仍然不屈服、不驯服，带来的后果是长时间的捆绑，柳智豫特意在婉清去看望父亲的时候，跟她视频，视频里看到父亲明显地衰老，眼睛里甚至有了一丝绝望。柳智豫想起在查阅糖尿病资料的时候，看过一本叫《谷物大脑》的书，阿尔咨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症，国际上最新研究的一种说法，称之为三型糖尿病，他觉得自己的归宿也许就是这样吧。
柳智豫想把眼睛从亲情的圈子移开，看周围的同事和朋友，想从他们那里找回从前生活的生动，但很快就发现——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朋友们来往了。他翻遍心中的影集，发现能够心碰心谈话的同学、朋友几乎没有，而同事们因为工作的关系又有些不能够真正的交心。他突然感到，在生命的舞台上已经铅华落尽，一层层扑面而来的都是责任，压在他并不强壮、远远没有准备好的肩膀上！
这些天，智豫想了许多，心情一直灰暗，他觉得，自己的病要归咎于积劳成疾，是长期艰苦生活的后遗症。起早，贪黑，多产，少睡，极大地压榨了他的潜力。长期熬夜赶材料，导致睡眠严重不足，引起内分泌紊乱，免疫力下降，身体各器官渐次磨损了，诸疾百患潜然而生。而生活条件艰苦，又加速了糖尿病的形成——他一个人的时候，经常烧一锅米饭或者面条，拆上一包榨菜，就能对付一整天，现在想一想，摄入的碳水化合物确实太多了。但如果时光可以重来，他又有什么新的选择呢？还是只有这么苦，只能这么拼。
相比起部队的单一，这些年多了几分苦涩的无奈和顺天应命的超然。但困惑也好，感慨也罢，脚下的路一直在向前延伸……
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几个同事无意中就说到了生活压力大。
“咱们单位也没啥大事，但我就经常是精神高度紧张、压力大。也不知道怎么了……”
“不是你一个人这样，我们所处的世界就是一个加急时代！干啥都着急上火的。”
“是生活节奏太快了。”
“我看是人心浮躁，踏实不下来。你看新来的那几个小年轻，越来越没有耐心！”
“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就算我们成年人可以不急，但孩子们可不能不跟上时代呀。”
疲于奔命源于压力，而压力来自于对未来的不安与恐惧，脆弱的社会保障体系使我们需要积蓄资本，以应对不可知的未来所必然遇到的困难，需要我们疲于奔命尽量远离险境。对于绝大多数家庭来说，并不雄厚的经济积累与日益增长的买房、教育和医疗费用相比，渺小得像大山下的一粒沙子，让人永远产生不了安全感。在西方，人们有一个根深蒂固的信念——工作不是生活的全部。在我们身边，工作固然也不是生活的全部，但如果失去工作，就将意味着失去全部。
柳智豫曾经相信，勤奋努力可以改变命运，而现在他终于知道这是一碗典型的毒鸡汤。相信是知道自己相信，而知道自己相信是不相信。凡是需要绕了几个弯再去自圆其说的都是鬼话，而真理就像自己的手指一样真实，就像自己的心脏一样与自己同在。
晚上快下班的时候，他已经无法忍受自己的偏执和妄想，拎起电话打给马大鹏。
马大鹏远没有柳智豫对汽修厂股份的渴望，这件事对他而言只是众多生意中的一项。
“又有什么新业务了？”马大鹏语气轻巧而随意，充满了亲切的调侃。
“心情不好。想喝两杯，糖尿病又不敢喝。”柳智豫郁闷极了。
“我正巧要找你。今天这个酒你一定要喝——安萍要拜你为师，跟我说好几回了，真心实意的，纯洁无瑕的。你就当给我个面子，收了她吧。”马大鹏腔调怪怪，也不知道是安慰，还是他一贯的不着调。
最终是马大鹏迁就了柳智豫的身体状况；柳智豫迁就了马大鹏的就餐地点。就在律师事务所旁边，三个人找了一家中式咖啡简餐，小包厢温馨、现代，有一点商业氛围，但昏黄的灯光摇曳着，更多的却是暧昧的感觉。
刚坐下来准备点菜，马大鹏电话响了。
“方总啊，我没忘啊，已经在路上了。堵车……这大湖名城的交通啊，真要命！不过也快了，十分钟准到。”
放下电话，两手一摊，“不好意思，忘了今天方维信喜迁新居。本来他住在西山林语别墅的，大宝到国外上大学走了，正好二宝上小学，这一家子又搬回到市里来了。我还不能不去，别让人误会是不想随份子。”说着，哈哈干笑两声，转而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正好我也不用当电灯泡了。我任务完成，成功撮合你们师徒俩。你们慢用，撒油那拉……”拖着长音，消失在走廊。
马大鹏一走，场面突然静了下来，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也不看对方，各自拿起桌上的柠檬水，轻轻啜了一小口，又一小口，各自想着心事。时间仿佛停了下来，过了两分钟，也许是5分钟，安萍突然想起，今天是拜师宴，自己要请老师吃饭的，赶紧伸手去拿菜单，却不料柳智豫也在伸手，正好碰到了一起，又同时缩回去。
柳智豫笑着说：“女士优先。”
安萍心里小鹿乱撞脸颊微红。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高领薄毛衣，衬着白里透红的小脸蛋煞是好看。有智豫看着看着，心里不由得悸动了一下。
“柳主任，您吃牛排可以吗？这里虽然只是简餐，但是牛排做的挺好的。我也不懂，是听同事说的。”安萍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吃饭不挑，填饱肚子就行。现在是晚上，可以少吃点，填不饱也行。”柳智豫带着玩笑的口气。
安萍被逗笑了，“那倒是好养活。”给柳智豫点了个黑椒牛排，自己要了份蔬菜沙拉，又点了几道时蔬，来的时候带了一瓶长城解百纳，也打开了倒在醒酒器里。
柳智豫没有像往常一样让安萍一个人忙活，他拿过醒酒器，轻轻摇晃了一会儿，往两个人的杯子里各斟了四分之一杯。然后，拿起自己的这一杯，慢慢地晃着，欣赏绯红的酒液挂在高脚杯壁上的晶莹剔透。
“其实我真没啥能教你的。”柳智豫漫不经心地开口道，“我是个杂家，什么东西都沾一点，但是博而不精，而且没有经过正规的院校学习，虽然跟过几个名家老师，但老师讲的基本上都是“道”，具体的技法大部分是自己看书自学的。我上大学本科是学通讯工程的，研究生学的是法律，都是吃饭的门路跟艺术不沾边。写字画画纯粹是为了玩儿。”
“那您就带我一起玩儿呗。”安萍很认真地说。“其实我倒并不是想跟您学书法绘画的技巧，或者说不仅仅是这些。我最崇拜您的是：喧闹中的安静。”
柳智豫笑了，“喧闹中的安静。多好的评价，我怎么没发现？”
“你们一桌人喝酒说话吵吵闹闹，我一个人在旁边清醒地看着。我就发现您特别安静，是身动心静的状态。一开始，我以为是您酒量特别大，后来接触多了才发现，你喝到醉了也仍然是安静的——我说了您别不高兴——有一种狂欢里的孤独感。”
“孤独倒是真的有。”智豫倒不觉得这么评价是冒犯。
受了智豫的鼓励，安萍便接着说：“我一直在追求这种孤独。说的高大上一点，是享受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这是禅定的喜乐。而您已经修炼到行走坐卧都是禅，我想这也许跟您多才多艺修养全面有关系。所以，我真正想跟您学的是这个。”
柳智豫哈哈大笑，“多谢你的美誉。但我就是俗人一个，哪里有这么高的修养。你追求的状态如此高深，我如果不是俗到无法自拔，还真想回过头来拜你为师呢。”
安萍睁着一双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智豫，看得他心里有些发毛，于是低下头来专心对付面前的牛排，像一个腼腆的孩子。却听到她继续说：“我这话如果说给第二个人听，他一定认为我疯了。您明白我的话，所以您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停了停又说：“那个老师。”
见习律师也比自己这个庭外法律硕士会设圈套。但是智豫并不排斥这样的说话方式，甚至很欣赏这种清醒的逻辑推理。
既然打开了话题，安萍就干脆把它说透。
“可能我是太理想主义了，我经常在想，人的一生，到底应该如何度过？一个人，不应辜负造物主的恩赐，而应当穷尽生命，去追寻某种只属于自己的‘真谛’，抛弃一切，追求自己的诗和远方。在经历怀疑、思考、践行之后，实现真正的返璞归真。”
柳智豫忽然感到自己的迷惘困顿、孤独失落、自我怀疑，原来是有人懂得。这些何尝不是自己一直以来所思所想念念在心的呢。一个比自己小十几岁，本应天真活泼对未来充满遐想的女孩，却难得活得豁达通透神清气爽。这是一种美，美的让人不敢直视，不敢相信。他不忍打断她对美好未来的幻觉。但是到了他这个年龄，所需要面对和思考的事情却早已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