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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岳苍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两个小时了，王岳苍、程建中、柳智豫三个人，三杆烟枪就没有熄过火。
“不管你们那摊子事，我这里是真顶不住了！”程建中先叫起苦来。“我都是论天数着准备退休的人了，不带这么折腾的！王主任是才来，智豫也是才去汽修厂，只有我，这么多年一直管车队。各个单位的老熟人都在打招呼，要把存在汽修厂的钱提出来，这几个月一直是我硬扛着，跟他们周旋。现在倒好，都知道汽修厂要拍卖改制，突然又说暂停等通知了，这么多的关系要维护，我这把老骨头可是胜任不了喽……”
智豫也有些茫然，“厂里最大的压力主要有三条，一是职工情绪，都已经引导到改制上来了，突然说暂停，我怕还来不及一个个地做工作，就有人因为不理解而爆发了。再说工资也提高了，多拖一个月就是十几万的工资。二是供货商的配件款，现在基本上稳住了，但是前提是我们给人家承诺，改制之后全面还款，以后长期合作。他们也都是小本生意，维持半个月，一个月的，还能坚持。如果告诉他们说现在拍卖改制暂停了，他们估计也会立马炸锅。三是年底了，集资款要计算利息、还款，这是老邵埋在厂里的炸弹，随时可能引爆。反正这几条我都没有信心搞定！”智豫停下来，喝了口茶水，让干燥的喉咙休整了一下，突然提出一个大胆的建议。
“王主任，上级机关叫停这次拍卖、改制，总有个理由吧？我看，现在下面的事不能停，不能变。倒是上面的指示，咱们还是得进一步领会精神，弄明白领导考虑问题的出发点，然后给他一个圆满的解决方案，可能更容易操作一点……”
王岳苍在自己制造的烟雾中时隐时现，他原本觉得突然暂停拍卖这件事有些棘手，但没有想到如此困难，竟把他手下两大干将都难住了；原以为不过就是布置一下工作，有困难最多勉励两句、鼓鼓干劲就解决问题了，万万没想到这个困难竟然大到需要改变上级意图的地步。
“是哪个领导提出的，我也不知道……提出的理由嘛……”他戴上老花镜，摆弄了一会手机，边讲边念：“我刚刚从机关打听到：是为了防止员工在改制过程中对组织不满，特别是担心他们在省党代会期间集体上访。所以需要咱们坚持的时间应该会延续到省党代会之后……”
“党代会之后！”程建中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带着戏谑的语气说：“那是你们的事了，到那时候我已经退休了。”
智豫想起上次平息哗变之后，马大鹏的忠告，越想心里越没有底。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对王岳苍说：“王主任，咱们不能坐以待毙。三个多月的时间，随便哪个雷爆了，我们都得完蛋。个别领导怕出事，想出这么个馊主意，咱们真要这么干了，就真会出事！那是咱们一群活人，被一句‘莫须有’的理由给活活捏死了，你说亏不亏呀！再说了，职工有没有意见，取决于咱们的工作做得是不是公正合理，取决于咱们是不是合法合规，我有信心做完拍卖改制让他们无懈可击，但是真没有信心搁置三个多月不出大事！”
“上级的指示过来了，我们难道要抗命吗？”在王岳苍的理念中，无条件落实上级领导的指示是工作的第一条原则。
“不抗命必死无疑，抗了，还有一线生机。”智豫态度坚决。
程建中斜靠在沙发上，伸长了手臂，把烟头伸到茶几上的烟缸里弹了一下，笑道：“说不定也是拍脑袋的决策，不接地气、不了解厂里的情况，不符合正常规律，纯粹的保稳定思路，有什么不能抗的……我们是共产党员，要实事求是！”
王岳苍还是下不了决心，“这是厅长办公会上定的。真不执行，得讲究点方式方法，不能蛮干。”
智豫冷笑一声，“厅长办公会……那就坏事了！现在厂里怕是从供货商到职工，无人不知了！王主任、程主任，你们刚才都把手机打到静音上了吧，不然现在早就打爆了……”说着，三人掏出手机一看，果然每人都有好几个未接电话。智豫的最多，居然有二十几个，光是姜鹏飞一人，就打了3个。
“现在如果回电话，怕是收不了场。不回，明天怕是要翻天喽……”智豫拿着手机，对两位主任说。
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王岳苍看了看远处的霓虹灯，只觉得每一道亮光都是压力，一肚子的牢骚，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行吧，一时也理不出个头绪。你们俩回去好好想想，明天再议吧。能落实上级领导指示，咱们还是得坚决落实。”他还是不死心，临了，还不忘再强调一句。
智豫走出主任办公室，姜鹏飞的电话又打过来了。智豫犹豫了几秒钟，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柳厂长，谢天谢地，你终于接了！”姜鹏飞火急火燎的声音仿佛要隔着空气烧到智豫面前。“有几个供货商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我们厂不拍卖了，现在都在大门口堵你；职工也有人得到消息了，正在闹情绪，我跟他们说是谣言，但是没有人听我的……”
“姜厂长，你辛苦了！”这是智豫意料之中的事，只是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激烈。“早点下班回家吧！明天我去厂里处理。”智豫语调平静，仿佛胸有成竹的样子，事实上，他脑子里完全是一团浆糊，还是被一下午的烟气熏出来的腌浆糊。
打完电话，智豫立即关了手机，再不去管那些烦人的未接来电。然后径直回家了。
陈文睫和涛涛已经开始了例行的刷题，晚饭还没有烧。智豫回到家，把围裙和护袖往身上一套，就准备做晚饭。
陈文睫突然抬头说了一句：“哎，刚刚大姐夫找你，说你电话关机了，让你给他回个电话。”
“嗯。”智豫应了一声，却并不去打电话，还是继续洗他的菜。
直到吃过饭，收拾好了餐桌和厨房，智豫才到小房间里，开机，给庞栖梧打电话。庞栖梧是从姜鹏飞那里得到的消息，找柳智豫再证实一下，进而了解更进一步的情况。
“没有什么新情况，事态还在酝酿。也许职工会再次哗变，也许供货商和客户都上门逼债，那得走一步看一步。”智豫居然还能笑得出来，轻描淡写的，像在说着别人的事。
“那会不会降价？”庞栖梧并不关心柳智豫面临什么样的压力和考验，他只想以最低的价格拿到这块地。
“啥时候拍都还不知道呢！也许事情闹得越大，拍卖的价格就越少吧……”智豫是真的拿不准现在的局势。
“希望闹大一点，把价格往下再降降。但是也不能拖太久，毕竟我那些资金都是要用在刀刃上的，总这么放着也不是个事。这个度的把握是个技术活，哦不对，简直就是经济领域的艺术。”庞栖梧说着，像是在远远地欣赏一件艺术品，却不愿体会那位创造者的煎熬。
柳智豫对这种精致的利己主义当然是嗤之以鼻的，更何况庞栖梧的专门利己，毫不利人的“人”正是他柳智豫呢。“是不是拖很久，这个我也不知道。上级领导的意图，是要至少拖三个月。实际需要拖多久，还得看事态发展……”
“啊？！”庞栖梧毫无风度地打断了智豫的话，用惊异的口气说：“三个月，三百万，按一分利算，九万块呀！我光是财务成本，就顶你两年的年终奖啦！”
智豫心里一股无名的邪火腾腾地往上窜。电话那头的庞栖梧却不知情，还在继续指挥着他这位连襟：“你想想办法，既要煽风点火让他们闹一闹，又别搞得太久……总之，咱们成本最小化，利润最大化。毕竟，这是家里的生意，咱们都要努努力！”最后一句，简单地偷换概念，妥妥地把智豫捆绑到家庭的战车上，仿佛这一切都是为了全家人的共同利益。
用不着跟这种人计较！智豫心里想着，口里却说：“大姐夫你就放心地坐镇指挥吧，我会按你的思路往前走。”挂了电话，把手机往小床上一摔，便坐在床沿上生闷气。突然，又想起什么，伸手又把手机拿回来，关机，放在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