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多线作战

　　在电影电视里，领导这样讲话的时候，台下一定是大声叫好的。事实上——没有！没有一丝声音。大伙儿都在认真听，心里盘算着自己的小心思，打着自己的小九九。
　　“改制是按改制前的工资水平核算买断工龄费用的，为了保证大家最终的利益，现在就要把工资加上去。”柳智豫伸出左手，屈了四指，伸着拇指说：“第一个，正式工按省里的工资增长指导线的中间值计算，往前推三年的。但是，只发本月和以后的钱，以前我就不补发了啊，厂里的钱也不富裕呀。”说着，又把食指伸了出来。
　　“第二个，聘用人员——我上次开会说了，以后都不准再叫临时工，你们都比我正式，比我的厂龄长——我跟姜厂长商量了，基础工资实行三级分档制，每级分三档，比如秦师傅，如果评了一级三档，就是最高的基础工资，再加上工时费，工资比我要高一大截哇！”
　　柳智豫伸出第三根手指，“再说一下几个小家伙，我九一年参加工作的时候，你们都还没出世呢，叫一声小家伙没意见吧？”场面已经缓和下来，有人听过柳智豫的玩笑话，已经浅笑出声。
　　“你们来时间也不短了，最长的两年多了，最短的也有一年多了。但每个人悟性不同，我也不敢说你们能不能出师，等评出一级大师傅来了，让他们当评委，决定你们的身份，好不好？”
　　离柳智豫最近的学徒工小胖，顿时感到压力与动力同在，精神头当时就上来了，用圆嘟嘟的胖手拍了一下自己胸口，问道：“那要是出师了呢？”
　　“出师了，就签合同，跟你师傅一样，是正式的聘用人员了。再有一点，改制的时候，连你当学徒的时间一起算补偿金。”
　　“那当然好了……”小胖憨厚地笑起来，身子微微向后仰去，圆圆的小肚子挺起来，越发地显胖了。
　　柳智豫提高了声调，对着大伙儿说：“大家放心，改制不是一天两天完成的，后面还有很多时间，大家想到了什么问题，可以直接跟我反映。我计划做的事情，有些还没有来得及跟其他厂领导商量，在这里也不好直接宣布，但是很快大家就会看到的。”这时候，已经有个别年轻工人开始不好意思起来，满是油污的脸上，多了几分扭捏。柳智豫捕捉到了这些细节，脸色却变得严肃起来，声音也高了许多，平添几分威严。
　　“大家要明白一个道理：我们厂里生产经营搞得越好，厂子的资产价值就会越高，业务是无形的资产！那将来改制的时候，厂子的分量就会越重，大家最终得到的利益可能就会更多一点；要不然，咱们现在停产了，最终倒霉的还是大家。行了，该干啥干啥吧。我也干我该干的事情去了。”
　　说完转身上楼去了，头都没有再回一下。不是他不想观察一下工人的反应，是不能输了气势。刚才安抚了大多数，但难保还是有人心怀不满。在整体局面有利于大多数人的前提下，个别人的那点小心思只能小心翼翼地藏起来不让人发现。而如果柳智豫再跟他们继续磨叽，说不定就要登鼻子上脸，回到无休止的争论去了。一旦出现反复，事情就变复杂了，甚至还可能会失控、变质。
　　事后跟大鹏聊起这件事，他才对这次平乱的危险程度有了重新认识。马大鹏给柳智豫讲了他本人亲历的一件事：九九年他担任法律顾问的一个国营老厂，改制中出了点纰漏，一群工人在厂里聚集，要跟厂领导谈判。厂长出来，刚喊了句：“同志们呐……”人群里就有人骂道：“同你奶奶个志呀，打死你个老狐狸！”一群人蜂拥而上，大鹏吓得赶紧往屋里躲，打电话报警。警察来的时候，老厂长已经奄奄一息，住了半个多月的院。
　　“你是运气好，有人给你报了信。如果再晚去个五分钟，气氛酝酿起来了，恐怕我现在就在医院陪你了。不要觉得哗变是你摆事实讲道理安抚下去的。愤怒的人群没有理智，根本不让你说话，直接动手！”大鹏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完全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
　　一年一度的体检开始了。在省立医院健康体检中心，是单位专场，遇到的全是以前的同事和现在的同事，柳智豫最近几个月到单位去得少，同事们乍然相见，免不了开两句玩笑。
　　“柳主任当了厂长，大忙人啊，想找你掼个蛋，都见不到人了。”
　　“当了厂长，酒局多了，体检可得好好查查。”
　　“汽修厂的厂长，跟单位一起体检，你可是蝎子粑粑——独（毒）一份儿啊。”
　　一句话提醒了柳智豫，汽修厂可没有体检这个福利，何不组织一下体检，暖暖人心呢？特别是油漆班的职工，万一落下个职业病，将来责任怎么区分？后遗症怎么收场？拿定主意，立马找门诊部主任现场办公，预约一周以后全厂职工常规体检，油漆工加做肺部ＣＴ和血液、尿液、肝功能苯危害检查。
　　
　　职工的利益是与厂里荣辱与共的，供货商可就要以拿到货款为目标了。作为综合型一类大厂，汽修厂的供货商有五十六家，正好跟全国的民族数量一样多。改制的风声传出后，供货商们争先恐后，上门讨账，你方唱罢我登场。在生产经营的过程中，一般是平时拿货记账，每个月结算一部分，循环往复，所以每个供货商那里总是会欠一些货款。
　　这是姜鹏飞的业务，在此前的厂长办公会上柳智豫已经进行了分工。姜鹏飞跟他们打了几十年交道，连开玩笑带推脱、许诺，倒也应付了大半。但是国人的优良传统是有问题找领导，加上老姜实在应付不了的问题就是一句话“那我也没办法”，所以，还是有十几家每天都要问候一下柳智豫。有摆事实讲道理套交情，长篇大论缠上一上午的；有强调家庭困难，哭天抢地扮可怜的；有软硬兼施先礼后兵的；还有每天两个电话，三天发一顿大火的。一开始柳智豫耐着性子接待，摆明厂里的困难，承诺列入计划逐步解决，到后来实在不耐其烦。加上他们死缠烂打浪费了许多时间，影响了正常工作，柳智豫干脆借口去相关部门，躲到中心的办公室里准备改制资料。哪知道这些供货商在中心还有内应，居然跑到单位来堵门，气得程建中把柳智豫喊过去，一顿训斥。
　　柳智豫表面上憋了一肚子的火，心里却暗自得意。回到厂里就召集厂领导班子开会，通报了有人去中心堵门的事情。然后，跟姜鹏飞定下三条措施：统计截止到上个月底，所有供货商的货款——让供货商们自己列出明细，老姜负责对照厂里的入库单审核；其次，根据所欠货款的多少和重要程度制定还款计划，再来催款的，可以告诉他计划；因催款问题再找厂长的，谁来就停进谁家的货。不服气的可以去法院起诉，我们热烈欢迎。
　　这个招数在闭门谢客的时候就想好了，只所以一直没有去做，就是在等他们把事态闹大。这是苦肉计，也是无奈之举。供货商有相当一部分是单位和上级机关干部职工的关系，你触动了哪一个，可能自己还不知道就在单位里得罪了人，以后明里暗里的小鞋不知道有多少要穿。现在闹大了再制订制度按规矩办事，谁都说不出个不字来。单位里一些人对柳智豫当厂长有想法，觉得那是个肥缺，甚至在私下里传他捞了多少钱。这下让他们看看，厂长不是好当的吧。
　　大范围的狙击战是结束了，个别小问题就让老姜去顶着吧。因为新的问题已经暴露出来，消防员柳智豫同志要去新战场灭火了。
　　职工集资款是邵小华竞争上位的杀手锏。改制已启动，这个杀手锏就要发挥威慑作用了。就像超级大国拥有的原子弹一样，真的放出去了，玉石俱焚两败俱伤也就没有意思了。但是，不强调一下存在感，哪里还有威慑性呢？在职职工的集资款，需要留着挣利息，中途退款当年的利息就不再付了。所以逼宫退资的事，还是邵中华自己来承担吧，毕竟为了儿子的上位掌权，这点利息代价不算啥。
　　集资的时候，邵中华出了十万元，现在退款，本来倒不算出难题，只是他选择的时机实在是太巧了。
　　汽修厂的业务单位主要是省直各厅局，自从搬迁到开发区之后，散客极少，所以帐面的流动资金全看财政支付的速度和频率，基本上是每月相对稳定的数字。供货商集体逼款之后，每个月的进帐除去人员工资、水电税务等营业费用之外，大部分都拿去还款了。而邵中华要求退集资款的那天，正好是支付完当月款项的第二天。
　　汽修厂的帐务是请人兼职代做的，没有主办会计，只有一个出纳。姜鹏飞介绍时说，出纳李东芳是邵中华的嫡系。柳智豫真心不愿意介入厂里的派系斗争，层次太低、境界太低、浪费时间。除了必要的工作，他一般不愿意跟李东芳多接触。不接触的原因不是别的，而是怕！是的，他怕李东芳！但是，现在的情况是他和改制工作都需要李东芳的支持和参与，所以还必须要团结她、稳住她，发挥她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