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沈折羽

　　“既然您人都来了，千里迢迢甚是辛苦。我们也只好与你直言相告。”
　　一高瘦一矮胖两个身穿甲胄的小兵正在和一个披银带玉的大富豪嬉皮笑脸的解释着什么。
　　“一年前，你们派遣信使告诉我，你们这里有千年难遇的不老仙丹。我得知了消息风餐露宿赶了大半个王朝跑到你们这里。结果现在，你们居然说不卖了？！”
　　富商是东汉人士，他早就听闻神秘莫测的凤栖古林有一味灵药。用此药练成仙丹，人一旦吃下去就能容颜不老、青春永驻，直到死的那天仍是吃下丹药那日的模样。
　　他如果能购得这味灵药，再把它献给汉王姜缪，定然少不了拜官封侯。再不济，把这药卖给隔江城的麝香夫人，经一手倒卖，少说也能赚得一座山庄！
　　过去的一年，他担心车架太慢，干脆骑马奔驰。夜里担心客栈太过舒适，一躺便不愿再起，就甘愿睡在辗转难眠的大通铺。这一路，除了在南北官道还算顺当，其余时间在乡镇小路跑马别提有多颠簸。他的屁股皮硌破了一层又一层，大腿的淤青消了又聚、聚了又消，手上的茧子哪像个富贵的商人，分明就是一个干了一辈子苦力的老憨蛋！
　　现在总算熬到了王朝疆土的最南端，梦寐以求的凤栖森林边际，就凭两个守林小兵就想让他铩羽而归？做梦！
　　“把你们这儿最大的官给我叫来，别想放老子鸽子！”他发火了，身边的奴仆怎么拉都拉不住。
　　“哟~”矮胖小兵一只手摸着圆滚滚的肚皮，脸上的笑模样不曾消失：“我们守林的士卒好欺负啊，一言不合就想找我们的镇南将军？去你的！”
　　矮胖小兵的笑容还在，只是语气就跟一个谁欠了他花酒钱的老龟公似的。简直就是一个笑面虎。
　　“我们镇南大将军另有贵客到访，之前他老人家跟你提及的交易一并作废！如果你心有不甘，待会儿等贵客出来，你直接进去问不就行了？”高瘦小兵漫不经心，他一不怕恐吓，二不怕利诱，三不怕忽悠。就像这种外界来的嚣张商人，他每月不知道要见到多少，都是想来这无边无际的远古森林碰碰运气，不是想一夜暴富，就是想锦上添花。谁曾想，要不是他们镇守边界，每个月不知道得有多少人有去无回！
　　凤栖森林位于陈王领土的边界，也是王朝的未知地带。它左邻楚王界，右挨唐王境，虽然名义上归属陈王管辖，但这座森林实在是太大了，根本无暇顾及，王朝最初派遣的先遣队走进去数月尚走不到尽头。如果不是事先用绳子做好了路标，他们早该迷失方向。
　　传说，这座森林的树木是永生的，并且生长的速度极其旺盛。凤栖森林不仅供养了整个王朝绝大部分的木材用料，甚至还远销西夷。不管伐木工怎样砍伐，也只有最前端的一小部分能露出头脚，剩下的森林仍旧黑漆漆的一片，就像一只狰狞的魔鬼张着大嘴，等着无知且渺小的人类自投罗网。
　　这座森林早在远古，人类尚未主宰土地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参天古树数不胜数，更有大到十个人围在一起都不能环抱一周的滔天巨木。各种不知名的植物、动物在这儿繁衍生息，各种带有剧毒的藤蔓缠绕树枝。苔藓长在凸出地表的老树根，使得它们看上去又壮又旺，抓起一把，用力一拧，能得到几乎纯净的饮用水。再往深处去，就能看到一片短且深的绿茵沼泽，笔直高耸的水杉树就像一把出鞘巨剑直入云霄。许多举世罕见的鸟儿在那儿飞舞高歌，也有许多毒蛇猛兽在那儿伺机待动。
　　相信不用等多久，它们就都能饱餐一顿。
　　富商站在岗哨营房的木制小屋门口，他的几个奴仆则站在刚下过雨的泥泞中。其实现在的天空也仍然在朦朦胧胧滴答着小雨。
　　“我看您老人家还是请回吧，我们将军在里面同一位贵客正在谈论重要的事务。一时半会儿也轮不到你，不如这样，你今天先回客栈，明天你再过来！”矮胖小兵声音粗犷，样子倒是非常面善。
　　“我的事就是小事吗？！”富商愤怒的从怀里拿出一叠银票，上面印着的全是千两字样：“告诉你们将军，我这次可足足带了半个家产！”
　　想在东汉，他也是富可敌国的一方大佬，现而今竟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奇耻大辱啊！不过想了想那味珍贵的药材，他再次把满腔的怒火强压下去。眼看就要吃到嘴巴的肥的流油的鸭子，岂能心甘情愿的让它飞走？！
　　只要他能得到这味不老仙丹的必备之药，就算让他干等上十天十夜他也愿意！
　　“行，那你就好好儿等着吧！军爷我可不伺候了，拜拜了您呐！”瘦高小兵手一挥，转身走进小屋，坐在靠椅舒舒服服的喝着一壶上好的皇都美酒。
　　矮胖小兵张了一个哈欠，脚下的木板路渗透了雨水有些发暗。他没带任何兵器，懒得再和商人过多谈论，戳在一旁的门柱打起了瞌睡。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富商脚下的木板都快踩出窟窿。他体态微胖，估计过去一年的一路奔波，让他掉膘了不少。
　　岗哨建在凤栖森林的入口处，周围遍布砍伐过后遗留下的巨大树桩。有些树根已经被劈砍的不成样子，都是被附近居民和守军将士拿去当柴烧了。
　　岗哨之后，有一方极缓的山坡，一栋特等红木为材料，精雕细磨而成的气派房屋屹立在缓坡。四下望去，除了一棵比一棵高的老树，就只有这栋二层红木楼最为高耸。这里就是将士议事、接待特使、传达指令的镇南军务府，也是镇南老将岳终桓的住宅。
　　岳终桓老将军年近七十，可他老当益壮，余勇堪比举鼎绕柱的薛城山。早年，他镇守海湾，抵御西夷贼寇，独坐一方竟让番邦海兵不敢落足一步。如今，年虽老，老将军却不愿每日喝茶吃酒，最后老死于卧榻，便几次请命，终是得先帝同意，来到这危险不下海洋的远古森林驻守。用他的一句话讲：宁可死于戎马，不愿丧于病榻。
　　镇守边关森林的大营就驻扎在岗哨后方两百多米远的伐木场旁。在伐木场左近还有一个不大的小镇子，零星的几个小村庄。这些居民全都是依靠着这个隶属镇南守军的伐木场为生，守军也为居民们提供了安全保障和额外的购买力。每隔七天，就会有一场不大却热闹的集市在伐木场外开设，届时卖酒的、卖熟肉的、卖衣物的、卖铁器的......应有尽有。
　　“咳咳！”
　　花白了胡子头发的岳老将军站在军务府门前，俯瞰下面的站岗士兵和那几个外来人。
　　正在打盹的矮胖小兵打了一个激灵，立马跃下木板台：“报告将军，附近一切安全，没有任何异常！”
　　“哼哼！得了吧，祁胖子！好好睡你的觉吧！”岳终桓瞥向商人：“我听说有人找本将有急事？我倒要看看有什么急事！”
　　富商见镇南将军总算腾出空来，瞬间眉开眼笑，两只本就不大的眼睛更像一条细缝。
　　“大人，我可算见着你了！你托人传给我的书信，我早就收到了！我一收到信，立马就日行三百里狂奔而来啊！只...只是不知这二位小哥是误听了命令还是怎么着了，竟然拒我于此，妄图令我无劳而返！”
　　“你没听错！”岳终桓厉声道：“是我叫他们这么说的！本将与你无果，足下自便吧！”
　　老将军扭头便想离去。
　　“等...等一下！”富商慌忙扯出书信：“这是您授予我的书信啊，是您说要扩充军备，才不得已卖给我此物的啊！”
　　“嗯，我是那么说过。我对八王境内剩下的大富商也这么说过。”岳终桓自嘲一笑：“我说过的话太多，全当我反悔了！”
　　“可...可！”东汉富商掏出一叠厚厚的银票：“将军！难道有人出价比我更高吗？！”
　　岳终桓不耐烦的瞥了一眼：“有！”
　　其实岳老将军原本真的打算把手中的那味稀世珍宝高价拍卖给那些富甲一方的大绅豪，用作改善军士营房、翻新军械。这些日子，海内的珍珠翡翠、黄金玛瑙，他算是见多了。
　　“那人出了多少银子？！鄙人不才，愿出三倍！！”
　　这商人也算拼下了血本，要知道天下八国比他富的人可是多了去了。比那人高出三倍的价钱很可能会让他卖掉祖宅、卖掉几代人累积的田产。不过这个节骨眼儿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天下至臻，何其不贵？！
　　老将军耸耸肩：“一纸空文。”
　　“什么？！”富商气得牙根痒痒，他几步上前，差点没栽个跟头：“我这儿有几千万两的银票，你连眉头都不皱一下！那人是谁，竟仅用一张字据就换走了千年罕遇的绝世珍宝？！”
　　老将军驻足，与他怒目而视：“当今太后！”
　　富商瞪大了眼睛，已然无话可说。他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望尘莫及的看着岳老将军走回府中的背影，紧紧攥着让雨水打湿的厚厚银票......
　　“那人走了？”
　　军务府内，一位面色阴沉的带刀男子一身红纹黑袍，坐在客椅望着远处雨中扑打翅膀的燕隼。
　　府内装饰节俭，无非一张帅案，几把椅子和几盏油灯。
　　“想不让他走也难啦！”岳终桓一脸遗憾，在带刀男子身旁的位置坐下：“知道吗，你让我们镇南守军损失了几千万两白花花的银子！”
　　“我沈某谨奉太后懿旨，来此执行御命。”
　　这个男人名叫沈折羽，游走江湖一介武夫，仅靠一把刻满铭文的青釭长刀傲立天下。其刀身狭长，刀锋银白，锋芒打在脸上令人眼花缭乱，不敢直视；刀鞘的鞘头鞘尾刻满了无人能识的上古铭文，在尾处用红绳缠着一块长命玉锁。
　　“我知道，若不然我也舍不得给你！”老将军苦笑：“太后三十五万寿就要如此厚重的大礼，不知等再过两年老夫七十大寿，会不会有人前来送贺礼啊！”
　　沈折羽剑眉星目，威风凛凛。马尾束发半散，轻轻搭落双肩，几缕柔发稍遮额头。一袭黑袍纹着一条赤龙，一双长靴黑的透彻。他面色沉稳，不喜笑容，眼神散发的神韵宛如凤栖森林的神秘与危险。
　　“太后乃是人中龙凤，不愿在过世之时与凡夫俗子一样人老珠黄。”沈折羽话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仿佛只想尽快完成太后的懿旨，不想与岳终桓有过多的交谈。
　　“你这天下屈指可数的一流刀士，就不打算陪老夫叙叙旧吗？”老将军话到此处，眼角竟有些湿润。
　　“此行仅奉皇命，待汝七十有寿...”沈折羽忽然顿了一下：“倘若你能活到八十岁，我一定承北海鲛人泪...为你祝寿。”
　　窗外的雨声滴滴答答，天色渐暗，雨落亦越发密集。一只羽毛深邃、喙尖蓝褐的老隼跌跌撞撞的在雨中奋力扑打翅膀，另一只羽翼鲜明、振翅有力的燕隼翱翔于其上。它可以飞得更快、更高，却始终不愿抛下老隼，二隼飞翔在天犹若万里晴空。
　　沈折羽转身离去，快得令他束起长发的红带都随风落下。黑发四散，有若人生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