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大婶忙跑出来，双手在围裙上擦着，“回去啦？路上慢点。”
　　“好！”说完，跟着两个男孩子往山上走去。
　　正月初一的晚上，冬天还没走。这一个月没有下雪，因为是山里，空气不算太干燥，但风是更加冰冷得很。天上没有月亮，就算是有也会被浓密的树叶挡住了看不见。手电筒的光，更像是一个透明的圆柱体，在地上滚动。而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仍然是完全看不见的黑暗，黑得就像夜里闭着眼睛一样。至于周围的声音嘛，“什么饿鬼不饿鬼的！世上哪有鬼这种东西！”陈国栋心里一个小人骂着自己真是胆小，“那你听像不像是狼在嚎叫？”内心里突然又有另一个小人蹦出来对着他嘀咕。然后，前面那个小人被他吓死了……
　　陈国栋快步向袁壮壮靠近了些。
　　很奇怪，进山的时候等于没有路，但是从袁壮壮家上山却有一条明显开辟过的路。其实也不算是路，只是有人将杂草灌木丛什么的砍掉，理出一条稍微空旷点的窄窄小道。以至于他们不需要费力去摸索着走，顺着这条小道往上去就行。
　　“壮壮，这条路是伯伯理出来的吧？”曹摇大概知道是这条路怎么回事，爷爷几乎不下山，山上山下就他们两户人家。
　　“是的咧，俺跟俺爸经常上山，隔一段时间就理一下路。俺爸就顺便常常把往你家去的路也顺道理出来，想着曹爷爷要是下来走走也方便。”袁壮壮一边走，一边在前头小心地用光照清小路。虽然被理过，但不可能把杂草什么的都砍得那么干净，而且地面上还是会有些快石头什么的，没看到的话很容易绊到。
　　山上山下，虽然条件落后，但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与照顾，让曹摇从来没有停止过感动。包括陈国栋，他甚至觉得自己根本就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与自己以往所在的社会完全不同。是的，外面生活水平高，科技发达，社会一直在进步，但是人性的美好，远远不及这深山中的原始生活。
　　路不算难走，十几分钟就到了。曹摇抬头直起腰，熟悉的小木屋，即使是夜色下根本看不清它的样子，在曹摇眼里，它的一棱一角，仍然像刻在她的眼睛里一样。也许是刻得太深，刺破了泪腺，温热的泪水冒出来，将一圈眼眶都抹润了。回家了呢！这里是我的家。
　　曹摇杵在那里。这种感觉就像，一个孩子在乡下的院子里长到了二十岁，突然有一天他出去了，去了上海，去了北京，去了世界各地。他用几年的时间走过了很多很多的地方，见识到连他自己都觉得脑子里快装不下了的外面世界。有一天他回到这个院子，站在这个院子里，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轻得就像飘在空气里。之前一直感觉着的拥挤，繁忙，压力，顿时烟消云散。在这里他不需要想着什么时间做什么事，因为他感觉不到时间，如同什么时候时间也消失了一般。方寸大的院子，仿佛就是整个世界，他就只想见一下那张看了二十年的脸，然后就坐在这院子里，聊聊天。
　　“曹爷爷！曹爷爷！”袁壮壮跑上门前去重重敲门，大叫着，仿佛此刻他最想看到曹摇爷爷光脚跑出来激动的样子，“摇摇姐回来啦！曹爷爷你还不起来哇！”
　　曹摇想制止这个弟弟别这么莽撞，但她喉咙像是被卡住似的，发不出声音。从袁壮壮喊话时，门内就传来什么在扒拉的声音，随后一个似乎梦中惊醒的苍老有劲的声音响起：“啊？谁？”紧接着一阵稀疏的动作，门“吱—呀”地被打开，“摇摇回来了？？？”声音充满不可置信。话音还没落下，一只大白色的身影抢先地冲出来，直接扑到曹摇面前，绕着她，拱着她，舔她的腿脚，舔她的手。
　　陈国栋被这东西吓一跳！忙退后几步，门口手电筒的光照过来，哇塞！这个就是小——白？陈国栋惊得张大了嘴巴，这体型，卧槽！这尾巴这么大！这是老白吧！？
　　曹摇抚摸了下白狐狸，快步走到门口，忍不住抱住爷爷，“爷爷，对不起，摇摇一直都没回家。”声音有些颤抖，听着就知道她哭了。
　　老头也不知所措，就嘿嘿嘿地笑，摸着孙女的头：“没事，没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袁壮壮跟得了奖似的也嘿嘿笑，把箱子放到门口，说：“曹爷爷，那俺就回家去了，明天俺再来。”
　　陈国栋也忙把曹摇的背包拿过去，放在一旁，说：“那，曹摇，我也先走啦，你早点休息吧。”
　　“嗯，你们当心点。”曹摇转过身，红着眼睛说。
　　“那行，壮儿，你跟……”曹摇爷爷不认识陈国栋，顿了下，“小伙子你俩慢点走。”
　　“哎！”袁壮壮跟陈国栋便转身往回走去了。
　　“这么晚才回来，吃过没？”“吃了，在山下伯伯家才吃过。”“噢～来进屋，小白！”老头提溜起箱子跟背包，白狐狸跟着跳进屋，关上了门，一老一少交谈的声音渐渐小下去。陈国栋跟着壮壮下山，不知道为什么，他鼻子也有点酸。只是因为跟家里赌气，他选择不回家过年，明明那么讨厌爸妈，现在不知道怎么的，好像又有点想他们了……
　　大婶早就收拾好床铺，陈国栋简单地洗了下，这一天太累了，刚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深山里，除了风声，树叶哗啦的声音，也没什么异常的事情发生。
　　
　　“国栋哥，国栋哥，起来吃饭吧！”陈国栋迷迷糊糊地被摇醒，他下意识地拿起手机看下时间，6:23？又看向窗外，卧槽，天都不怎么亮！他还想继续睡来着，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别人家，立马一个机灵做起来。袁壮壮便先出去了。
　　吃完早饭，袁壮壮与父亲上山锄地，陈国栋来到曹摇家，曹摇正在喂鸡，爷爷在屋里制作中药，白狐狸卧在老头脚下。
　　“爷爷，昨天还没跟你说，这是我大学同学，叫陈国栋。”曹摇领着陈国栋进屋，跟爷爷介绍说。
　　“曹爷爷好。”陈国栋礼貌地喊道。
　　老头停下手，忙招呼：“哦，你好你好，坐吧。昨儿个累着了吧。”
　　“还好，不怎么累。”陈国栋坐到一边的木椅上。
　　“你坐会，我去把事忙完。”曹摇又转身出去。
　　陈国栋于是就坐着，环顾四周，屋里相当简陋，就两个房间，老头的床铺离桌子不远，里头才是曹摇的房间吧。
　　“小伙子，摇摇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你们是同学，还得多照顾些。”老头一边磨药草一边和蔼地说。
　　“曹爷爷放心，同学之间相互照顾是应该的。而且曹摇很优秀，特别自立，我得向她学习呢。”陈国栋不好意思地说，也有些心虚。在这之前他可以说是跟曹摇都不太熟，一个大学霸，一个学渣，几乎是没啥交集的……
　　“嗯，摇摇命苦，爹妈不在，我一个老头儿现在也帮不了她什么。就希望她以后生活顺顺利利的就好。”老头身子骨看着很硬朗，说起这话却有些沧桑。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在谁身上都不好受。老头是有多豁达，才能在这种事情上说得这般平淡。
　　“肯定会的！像曹摇这样优秀的女孩子，以后肯定得生活得很幸福的。”陈国栋也不知道怎么跟老头聊天才合适，只好附和着说些好话，总不能把曹摇在和一个渣男谈恋爱这事也告诉他吧？他又扫视了下周围，最后目光落在木桌靠墙一侧正中间摆放的一块角形石头上。这块石头看着像岩石，有两个巴掌那么大。因为屋子小，他坐得不远，能清楚看到它的表面很光滑，质地应该是挺紧密的。颜色青里透着红，看上去显得很陈旧，有一种很久远的年代感。
　　老头抬头看见陈国栋在盯着石头看，来了兴致，说：“这个是我们小岁族世世代代守护着的族物，叫小岁。在小岁族的古话里，小岁就是祥瑞的意思。”
　　“小岁？”陈国栋挺感兴趣，指着石头问，“曹爷爷，那这个小岁，有着什么样的意义？”
　　“这得从俺们小岁族的起源开始说起了。”提到小岁族，老头眼中变得神采奕奕，仿佛他一直为此感到骄傲。老头放下手中的活，转过来对着陈国栋坐，开始津津有味地说起来。
　　“俺们小岁族，从项大王那时候开始，就搬进这招摇山里来。”“项大王？那是什么时候？”
　　“俺也不太晓得，都是祖辈上传下来的，说是后来死在了乌江边。”“噢，我知道了。您继续说。”
　　“那时候小岁族还不叫小岁族，外面天天打仗，俺们的老祖宗们都是逃过来的难民，聚在一起躲进这招摇山里。深山老林，野兽什么多的很，好不容易打理出一个村子出来，大概是因为没什么吃的，一个人生病，没地方医治，结果人传人，村子里就传出了瘟疫，再后来就开始死人了。有天村长也染上瘟疫，他就一个人跑进深山里，说要自己待在一个远离村子的地方慢慢死掉。没人知道他去哪，但村子里瘟疫仍然在。几天后，几乎全村人都染病了，大家都不再抱活下去的希望时，突然，村长回来了。”老头转头看向那石头，眼中充满敬意。
　　“村长身体恢复了健康，他双手捧着这块石头，一边高喊着“小岁！小岁！”，一边往村里跑。所有人都很好奇这是咋回事，村长就把大家叫到一起，把他失踪的这几天发生的事都说出来。原来，村长在深林里走了很久，走到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他身体已经完全虚弱了。就准备直接躺在地上等死时，突然跑出来一只狼狗般大小的九尾狐！它的身体像火一样通红，九条尾巴全部张开，看上去就像一头大水牛一样高大。它绕着村长走了一圈又一圈，闻了好几下，就往一个方向走去。村长觉得这是好兆头，九尾狐降世，为他指路！他拼命力气站起来，跟着九尾狐往深林里走啊走。走到天已经黑了，终于，他们来到一个二丈高的山洞口，九尾狐直接进了去。村长犹豫了会，也跟了进去。洞里乌漆麻黑，又是晚上，村长什么都看不见，也没有力气再摸出去了，索性就靠在石壁坐下来，这个时候，对生死他已经不在乎了。因为太虚弱，他直接昏睡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醒了。村长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长时间，但是醒来后他觉得自己特别精神，身上已经完全没有生病的感觉，他甚至比过去还要有劲儿！而这时，山洞的黑暗里扑来一束气息，一只大铁锅般大小的墨绿色眼睛突然睁开！就离村长不到二丈远！村长吓懵了，一动也不敢动！
　　“那眼睛只是动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看村长，然后又闭上，没了声音。不一小会，那红色的九尾狐，慢慢从洞里走到村长跟前，嘴里就叼着这块石头，放在村长脚下。村长愣了好半天，终于反应过来，是那绿眼睛神兽救了自己，治好了他的瘟疫！这块石头，就是它送给自己的祥瑞圣物，这是祥瑞之兆！是小岁！村子里的人有救了！
　　“他抱着小岁，在九尾狐的引领下找到了回村子的路，九尾狐就消失了。村长对着它消失的方向磕了个头，就捧着小岁一路跑回村子。
　　“再后来，村长带着村民在村子中间盖了一个祠堂，每天都聚集供奉小岁。结果没过多久，村里所有人的病都好了！村民们都相信小岁是上天派下来拯救他们的祥瑞圣物，他们自命小岁族，世世代代供奉小岁直到今天。”老头眼神迷离，仿佛眼里看到的就是千年以前，村民们聚在一起供奉小岁的场景。
　　“原来是这样啊。”第一次亲耳听到一个神秘种族的起源，还是这般富有神话色彩的故事，陈国栋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九尾狐，这世界上真的存在九尾狐吗？他忍不住看向面前的小白，曹爷爷说的九尾狐身体是红色的啊，而且，这白狐狸也确实只有一条尾巴。不过，转了个念头，想到一个问题忍不住问道：“曹爷爷，我昨天听到袁叔叔说，小岁族现在就剩下您和曹摇了……”话还没问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真是相当的不礼貌，怎么能够直接当着人家面问这种敏感的问题？！赶紧收住嘴，脸色却变得很难看，他恨不得赶紧跑出去。
　　不过老头并没有想那么多，对陈国栋的问题丝毫不介意，很直白地回答他：“是啊，摇摇他爸十几年前出车祸死了，俺们家里就剩摇摇俺俩了。族里的其他人呢，千百年过去，慢慢地对小岁也没那么在意了。年轻点的小伙子小姑娘都开始往外跑，村子里要么一家子搬出去，要么老死在这深山里。时间久了，村子也没了。到了俺这代，虽然还待在山里，但也不是以前那个村子所在的地方了。小岁族啊，也快没了。”说到这，老头的眼睛看上去仿佛有些湿润，但再仔细看，又是干干的，可以用浑浊来形容吧。就好像一双眼睛下，藏着千百年的故事，千百年的欢声笑语与辛酸苦辣。
　　陈国栋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也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评价这段历史。内心里除了震撼，更多的是五味杂陈。他能感受到这位曹爷爷，对自己种族的热爱，对小岁不可侵犯的信仰。一个人的心中若是有着坚定不移的信仰，不管他本身多么渺小，他的精神将无限强大！因为他永远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永远明确地知道自己还会怎样地活下去，并且爱着生活，爱着生命！
　　曹摇忙完了活走进屋，看见爷爷出神地望着小岁，很快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她笑着问陈国栋：“我爷爷跟你说小岁的事情了？”
　　“嗯！”陈国栋重重地点点头，“哇，我觉得你爷爷好伟大，有这么坚定的信仰。”
　　曹摇噗嗤一笑：“他这故事哄哄小时候的我还行，你第一次听会感兴趣也很正常，听多了就不会再想听了。”
　　“哎？九尾狐啊，还有绿眼神兽！你不觉得神奇吗！”陈国栋不赞同曹摇，他很着迷，“你看你家还养着这么大只狐狸，我觉得爷爷说的有一定的道理。”
　　曹摇笑，蹲下来温柔地抚摸白狐狸，“小白是小白，它只是我们的一个家人，哪有什么九尾狐！你好歹也是大学生，要相信科学！别被我爷爷给带绕进去了。”
　　陈国栋不服气，但一时也找不到什么什么理由反驳。曹摇站起来，看见爷爷磨到一半的草药，便直接叫醒还在游离的老头，“爷爷，你这药草不够了，我再去给你采回来些吧！”
　　“啊？啊，哦行！”老头刚神游回来，还有点懵，缓了片刻，又叮嘱道，“不用要太多，你有段时间没回来了，山里草长得深，你带着小白去，它识得路。”
　　“嗯。”曹摇背起墙边的背篓，轻车熟路，“你要不要一块去呀？我带你见识见识大山里的神奇？”曹摇对着陈国栋说，you抿着嘴笑，带着小小的无恶意的轻蔑。
　　“当然去呀！”陈国栋兴奋地跳起来，昨天的那些个胆怯估计是还没跟上好奇心的脚步，他蹦着就先跑出门了。
　　曹摇笑着摇摇头，男孩子怎么都这么幼稚呀。“小白，走。”白狐狸闻声，从地上爬起来，跟着曹摇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