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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巴士 / 汉将之度田疑案 / 第三章 天地之性 上

第三章 天地之性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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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武十五年(公元39年),连续三年多、炙烤着蜀郡大地的熊熊战火终于随着公孙述大成国的覆灭而缓缓熄灭,益州百姓们忙着清理废墟、重建家园,千辛万苦是免不了的,但久违的太平日子总算盼回来了。
  葭萌关,峰连玉垒,地接锦城,邻剑阁而带葭萌,踞嘉陵而枕白水,一条石阶小道,曲折盘桓直通关上,号为天造地设之雄关。
  关外群峰崔嵬,倚青天而中开嘉陵江,高峡飞云,两岸连山,悬崖峭壁重峦叠嶂,涛涛江水自带岷峨雪浪,惊湍而下,猛流若奔。
  江边,一位白衣缟素的少年站在岩石之上,望着滔滔江水拍打着岸礁,激起的银白浪花时起时灭,沸腾的水珠在空中任意飞溅,口中不禁吟道:“天长地久岁不留,斯水之清抵怀忧!”言罢,转身登上停靠在旁边的大船,吩咐道:“启程!”
  “等一等!”忽从岸边的蜿蜒官道上传来一阵呼喊声,接着几匹快马疾驰而来,马上乘客皆是汉家官吏装束。为首之人到得船边,迅速翻身下马,气喘吁吁的叫道“敢问哪位是廉范公子?”
  刚上船的那位十五、六岁年纪的挂孝少年拱手道:“廉范在此!请问官爷有何见教?”
  那位官吏说道:“下官是蜀郡太守张穆麾下长史陈众。张太守乃是令祖父廉丹故吏,曾蒙深恩厚施。今听说廉公子来迎父丧,特差遣下官送些钱资,以备公子路上使用!”说着右手一招,身后数位随从迅速下马,纷纷解开斜系在背后的绸缎,露出里面沉甸甸的匣子,刚要呈上。
  船头上那少年面色一变,正容道:“请转告张太守,多谢牵挂。昔日家祖之举,实是依律对他因公褒奖,而非徇私施与;今廉范若接受太守馈赠,岂不把先祖的公义变为私恩了?”说完,转身命令开船,任凭岸上陈众等官吏如何高呼,皆充耳不闻,再不回应。
  这位名叫廉范的少年,是京兆杜陵人,其先祖是战国时赫赫有名的赵国大将廉颇,廉范的祖父廉丹在王莽执政时曾任大司马庸部牧,而廉范之父本欲躲避战乱逃至蜀郡,却又遭逢光武帝刘秀麾下大将吴汉攻打在成都称帝的公孙述,不幸客死异乡。廉范虽然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但也不得不辞别母亲,按照廉家祖规,带着乡客去蜀中迎父丧回乡。
  驶至江心,水流汹促,激浪澎湃,急湍甚箭,船速飞快。猛然间,风向突然逆转,水势翻腾上涌,不时爆发出雷鸣般的轰响,船身立刻上下颠簸起来!廉范感到一阵眩晕,加之连日奔波于崎岖险峻的蜀道上,浓浓倦意袭来,竟不觉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蓦然间,又是“轰隆”一声巨响,船身重重一顿,廉范从舱内榻上被直接震摔到地上。一个乡客一阵风似的冲进舱来,声嘶力竭的惊叫道“公子,不好了,触礁了!船漏水了,马上就要沉了!我背您逃命吧!”说着就拉起廉范的胳膊,转过身来,就把他背起来向外冲。
  廉范这会儿已回过神来,却是出奇的镇定,奋力掰开来人的手说道:“你们自己逃命去吧,我就在这里了!”
  “公子,不可!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回去面对老夫人,如何交待?她老人家闻听岂不伤心欲绝?”来人急得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廉范一声断喝:“快走,我父在此,前番分别实不得已!今日逢难,相聚在即,人子须在近前尽孝,岂能弃之独自逃命!你等若再不走,难道不怕真要一起陪葬么!”说着起身把来人推出舱外,回过身紧紧抱持住棺柩。
  刹那间,巨澜翻起,船身尽没,廉范拥着父亲棺柩一起沉入江底。
  落入江中的乡客们纷纷拼命凫水上岸,一个个湿漉漉的,望着重新趋于平静的茫茫江水抱头痛哭,无所适从!
  斜刺里忽然传来一声大喝将众人从悲痛中震醒:“人不都上岸了吗?还哭什么!”
  众人忙回过身抬起头观望,不知什么时候路旁站着两个头戴蓑笠的年轻人,身材较高的那个,双目明亮有神;矮个的,面色黝黑,敦实强壮。
  有个经验老道些的乡客连忙回道:“还有人没上来啊,我们公子迎接父丧归乡,遭遇船沉,不愿独自逃命,现抱着父亲棺柩一起还在江底呢!”
  那高个青年闻听,旋即从包中取出一团绳索掷给黑面少年。黑面少年接住后二话不说,飞身跳入江中,时辰不大,从水面探出头来,把绳索一端掷给岸上的高个青年,转身又潜入水下。岸上青年接住绳索,回头向众乡客道:“请各位随我一起往岸上拽!”众乡客连忙过来一同抓住绳子,咬紧牙关拼命向后拖拽。
  刚恢复平静的江面又开始晃动,波纹越来越大,慢慢地,一个巨大的棺椁随着绳索末端浮出水面,后面是那黑面少年,肌肉暴突,背负着廉范,咬着牙一步步把这个庞然大物推上岸来。
  “公子醒来!”众人七手八脚从少年背上把廉范抬下来放到地上。那廉范身体浮肿、面目淤青,双目紧闭,早已气闭。
  “大家请闪在一旁!”白面高个青年分开众人,上前伸掌顶在廉范腹上持续发力压按。不一会儿,廉范嘴巴一张,一股水柱透喉喷出。
  “醒了!”众人喜道,廉范无力的睁开了眼睛。“廉公子!咱们的船触石沉了,多亏了这两个小哥施救!”众人起身向那两个少年千恩万谢。
  廉范一言不发,挣扎着把身子立起来,左右张望,看到右侧的棺椁后,才放下心来,接着又以手撑地想站起来向二位年轻人致谢,那白面青年连忙止住,道:“我们兄弟路经此地,恰逢公子蒙难,怎可坐视不管?举手之劳而已,不必客套。孝乃百行之冠,众善之始。倒是公子所为,着实令人感动!”
  廉范缓了几口气,精神明显好了许多,“在下廉范,家在京兆杜陵!敢问二位恩公大名!”
  那青年道:“在下赵俨,这是我兄弟赵孺!我们都是扶风茂陵人,以贩卖马匹为生!廉公子要去京兆,咱们正好可以顺一程路。”
  一路上,廉范与赵俨聊得甚为投机,身体也恢复很快。他自幼精习《春秋左氏》和百家群言,谈论间,惊讶的发现赵俨竟也深通其道,而且这赵俨不仅淳和达理,其举手投足间,还透出一番果断凌厉的威武气质,显非常人,心中不解,按捺不住问道:“赵兄,你虽然比我略大几岁,但文武昭备,博雅深谋,显是经历不俗,廉范甚为佩服。只是不知缘何以贩马为业?前朝故都长安所在三辅地区和当今新都洛阳所在京师地区,王侯将相聚集、富裕人家众多,距离你们家乡又近,正是贩马好去处,而益州战火刚熄,百姓潦倒,青草尽污,且蜀道险峻,不利马行。小弟实在想不明白以兄台之睿智,何以至此贩马?”
  赵俨尚未回答,忽听得身后马蹄声碎,一队官兵扬鞭纵马,从众人身边疾驰而过,赵俨和赵孺不约而同的把头上的斗笠前沿向下拽了拽,兄弟俩的这个举动又增加了廉范的疑惑。
  数日来,每当有飞骑从旁驰过时,兄弟俩总是下意识拉低斗笠遮住面部,即便马上的乘客不是官军,而是布衣百姓,他们也都如此。
  倏然间,又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这次来自前方,廉范定神观望,原来是刚才过去的那队官兵又转回来了,迎面拦住众人去路,为首的武官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把它打开!”说着,扬鞭指向廉范身后的棺椁。
  廉范眉头一皱,正准备上前理论,众乡客中那位年龄稍长的忙抢先一步,边施礼边陪笑道:“我等给主人扶丧回老家扶风。敢问官爷可是蜀郡府的?张穆太守是我家公子故交,不知能否给行个方便?”那张穆乃是蜀郡最高军事长官,赵俨等众人满以为那位军官必会改容易颜,别开生面,挥手放行。
  殊不料,他眼皮一翻,厉声道:“本官原本只是想走个过场,试探一下,假若你们真要照办,作个势也就罢了!不想,如此小事竟抬出张太守吓唬于我,足见尔等心虚,其中必定有诈!那更得公事公办了!来呀,给我打开查验!”
  旁边的那些兵士,一个个如狼似虎,早就跳下马来,把赵俨等众人围在核心,其中有个手持斧钺的,抡起来作势要砸!
  廉范一个虎扑,四肢张开,护住棺椁,目中含赤,嘶声喝道:“你等好大胆,朗朗乾坤之下,竟敢犯逆天地之禁,欲伤人害物,虐及枯尸,难道不怕取罪神明么!”
  赵家兄弟向他身旁凑了两步,严阵以待,以防官军动粗伤人,众乡客也是面红目张,紧紧护住廉范和棺椁车乘。
  那武官眼睛一瞪,喝道“抗拒官军执法,必是盗贼!左右,全部拿下,如有抵抗,杀无赦!”身旁官军抽出兵刃,作势就要一拥而上。
  “住手!且看你等身后来者何人!”赵俨忽抬手向他们身后一指。
  那武官久经战阵,早已察觉背后远处有马群在飞奔,知道来人不少,此时听到蹄声渐近,立刻挥手止住手下官兵,转身观望。
  只见来人与自己一样,也是一身官军装束。他识得官阶,知道为首之人身穿乃是郡守府长史服饰。
  来人正是陈众,他望着眼前这队官兵,问道:“蜀郡太守府长史陈众在此,你们是谁的部曲?”那武官道:“成都都尉府,我是都尉史歆麾下校尉徐容!这是卢朐!”说着,指了指身边的副职。
  “何事动武?”
  “这些人来路不明,拒绝官军搜查!”
  “那好,本长史告诉你,这些人乃是张穆太守旧故,就不用查验了吧!”
  “近日蜀郡盗贼连发,陈长史不是不知。即便旧故,太守又不能朝夕相伴,如何担保他们没有作奸犯科?下官看来,越是旧故,越要严查!”徐容此言,出乎在场所有人预料,他竟然丝毫不买郡守府的账!按照大汉吏制,都尉府本应属于郡守府所辖。
  “那好,你怀疑他们贼盗,可有证据!”陈众强压怒火问道。
  “这就是下官查验棺椁的缘由,正在搜寻!”徐容迅速回道。
  “那就是无故搜查了!假如查不出藏证呢?”陈众嗓音提高了几分。
  “那本官自然放行!”徐容把头偏向他侧,不再正视陈众。
  “放肆!大胆徐容,国以简贤为务,贤以孝行为首!廉范不远千里,履至孝之行,冒死扶父丧回家,可见乃是忠孝之人,持心近厚;可你反而刻意刁难,竟敢要开棺砸椁,辱没故人!显为网罗罪名、陷害无辜的锻炼之吏,持心近薄!左右,还不给我把徐容拿下!”
  “诺!”郡守府官兵应声向前,欲抓捕徐容,而都尉府军兵也不甘示弱,拔出兵器,遮住去路,双方皆是剑拔弩张,怒目而视。
  此时,蜀郡战火刚熄,这些士兵皆是常年在血肉横飞的杀场中九死一生的幸存者,都十分清楚,退缩避让就是死路一条,奋力一搏才有唯一生还希望,这是他们能够一次次活下来的经验信条。
  陈众拔出佩剑,奔向徐容,抬手就刺。
  那徐容终究还是不敢与太守府发生正面冲突,急忙侧身闪过,喝住手下,缓声道:“徐某武夫一个,心中只知防盗除贼,却不识圣明道理。人非草木,皆有父母,廉范所为,确令人敬佩。不到之处,长史见谅!”言罢,向陈众施了一礼,手势一摆,率领随从仓皇上马,挥鞭扬尘而去。
  望着他们背影渐渐消失,陈众道:“廉公子,张太守闻听公子遭遇船难,放心不下,再次派下官前来探望,但凡需要帮扶之处,敬请吩咐!”说着,又把上次的匣子捧在手中,望着廉范。
  此刻,廉范已经恢复平静,道:“再请转告张太守放心,船覆溺水,安然无恙,廉范已获上天最厚恩赐,此外别无它求。蜀乱刚平,百姓潦苦,急需赈济,请太守将这些钱资用以扶倾救危吧!”言毕,命令众乡客启程,继续赶路。
  陈众无奈,在车队后面远远跟着走了一段路程,望着他们平安出了蜀郡地界,心才踏实,拨转马头,回郡守府复命去了。
  “多谢老丈!”赵孺早就饿得饥肠辘辘,一把抓起馒头、叨起块牛肉就狼吞虎咽咀嚼起来。
  老者在一旁坐下,赵俨也有些饿了,边吃边问道:“适才在村口曾见许多百姓和官差一同出村,想必都是贵村民众?”
  “是啊!”那老者叹了口气道,“听你们口音,家乡距离此地必定遥远,否则老夫也不便直言。此事郁积于我心中已久,也罢,今日且和你们说说,一吐为快!”
  “多谢老丈!”赵俨谢道,“我等也很纳闷,正想一明究竟!”
  “此处叫董村,我名唤董肇,是这里的大户,也有人习惯叫董家庄。祖上早先躲避战乱来此,看到这里土壤肥沃、风调雨顺,就留了下来,拓荒垦田,世代耕耘,日子倒也过得下去。后陆续又有一些外姓人家前来聚居,逐渐形成今天的规模,已经二百多年了!”
  “但自王莽败,天下乱,兵寇云起,百姓震骇,各个郡国的大姓、豪右、兵长以及村中的强宗、富户纷纷豢养家兵、修筑坞堡、集聚人马、拥众保营,以防乱军和盗寇侵扰。一些势力大的,逐渐还起了野心,干脆自己称王,比如早年被光武平定的,像五校、铜马、大枪等,但更多的强宗大户只求自守,并未据土起事。这一带,就有夏家、李家、杜家、龙家以及我董家等数个大姓,他们几家都堆建坞壁、构筑坞堡、训练庄客。其中,夏家武力最强,而我们董家素来不喜刀兵,又距离他们不远,就与夏家相约,每年支付一定钱粮作为酬劳,若有外来寇贼侵袭,就请他们出面庇护。多年来,倒也相安无事,风平浪静!”
  “后来,光武安定天下,大量功臣、皇亲等待裂土封赏,可汉家大多土地却被郡国大姓、豪右们占据着,不仅封地拿不出来,而且国家库帑匮乏,连赏赐都捉襟见肘。”
  赵孺“啊”的一声,望了望赵俨。
  董肇看他一眼,接着说道:“更有甚者,中兴以来,田租率固定下来,始终一成不变,各州郡府县每年上报的田亩数量也都在增加。但是,国家租税和赋役收入却不增反减,居然连年下降!显然,这其中必有蹊跷。于是阙廷下诏令各州郡县度田,也就是彻底核查实际垦田顷亩数量及现有农户人数、年龄!”
  “既然如此,那度田为何要把百姓赶到田间?”赵俨实在茫然不解,忍不住插口问道。
  董肇继续道:“按照大汉律法,国家采用提封田法先算出全国耕地总数,然后依据标准亩产,定出全国田税总額,而后分摊给各郡,再由郡依次分摊至各县乡,至于每户农民交纳多少田税则完全由地方官吏决定!”
  “这岂不容易滋生作弊、贪腐行为?”赵俨惊诧的问道。
  “何止如此!原来那些郡国大姓、兵长、渠帅控制的人口是不在版籍的,这些强宗大姓与官府的关系本就千丝万缕,贿赂勾结,沆瀣一气。因此度田时,官府就把百姓赶到田里,以便丈量他们的家宅用地,然后全部计入可垦田亩面积,缴纳税负。这样,赋税重担自然而然的就转嫁给了平民百姓。唉!不公平呀,偏袒豪门,侵刻羸弱!”董肇义愤填膺道。
  “这些贪官污吏,真是无法无天!”赵孺按捺不住,拍桌骂道,“难道不怕大汉律法惩治?”
  “王法向来只加于庶民!”董肇冷笑道,“这些郡国大姓、兵长渠帅都有亲友在朝为官,相互照应,同气连枝,上可遮天,下能蔽地。民间冤苦,又如何能上达陛下天听?”
  赵俨看了看四周,试探着问道:“敢问老先生,为何您没去田间?”
  “问得好!只因我也有亲朋在官府!”董肇大声道,“此间是汝南地界,大司徒欧阳歙曾任汝南太守多年,与我往来交好!而且我有一子,在怀县城内经营酒肆和货殖生意,与怀令府的官吏也关系甚密!”
  继而,他又叹了口气道:“即便如此,烦心事还是临门了!”
  赵孺忙问道“何事烦恼?”
  “如今我董家被人惦记上了!”董肇愤愤说道,想了想,又摇了摇头,道:“此事说来话长,犬子董子张正在运筹解决之道!二位下面欲往何处?”
  “我们兄弟欲往三辅!但途径杜家寨时,想拜访一下杜寨主,因身负故人相托,有物转赠!”赵俨答道。
  董肇道:“原来如此!那杜家寨在我董村西北方向,据此倒不算太远!等明早到村口时,我再指给你们!此外,本地有一座怀山,山中有伙贼盗。怀山据此虽远,但这伙儿盗贼神出鬼没。你们路上要务必谨慎!”
  “多谢老丈,叨扰了!”赵俨起身要付川资,董肇固辞不受,分文不取。当下安顿好二人住宿。
  次日一早,董肇一直把兄弟二人送到村口,指明道路,方才叹了口气,转身拄拐缓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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