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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满孤寂的黑暗里，薛染衣长身而起，向外走去。路过数十座军帐，便到了桃林。守夜的军士认得他，知道是山上修行之人，是以不闻不问，没有为难。
薛染衣真气聚于双眼，同时放出神识，手指头上倏地燃起一团火焰照亮四方。
正是从桃花夫人那学会的火咒。
入得林中，又走了一段路，忽有淙淙水声入耳，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宛转悠扬的箫音。薛染衣心想：“是武渊在吹奏洞箫么？”脚下步伐不由加快。
走至西方桃林尽处，一条宽阔溪流横亘眼前。只可惜这时月亮已经落下，不能得见水月相映的美景。一道单薄身影立足石边，正低声吹奏着不知名的曲子。
此时那箫声一改先前的跌宕曲折，渐渐趋于平淡，如幽谷花木般恬静，忽而又于极低处峰回路转，好似空山之中响起数声鸟语。一曲就此终了。
薛染衣意犹未尽，听得箫声骤然停下，心中若有所失，迎着手指火光向前瞧去，只见武渊十指按着洞箫，倚在唇边怔怔出神。
正欲发问，武渊却已转过身淡淡问道：“薛少侠何事？”
这一下先声夺人可把薛染衣难住，暗自寻思：“是啊，我来找他做什么？难道我要告诉他：‘我不太放心你，瞧你不见了心中起疑？’可是他去哪儿又和我有什么关系？”不由呆立原地。他方才为武渊展露的绝世萧艺所吸引，不忍言语，此时失去质问先机，只好道：“我……我一路循着你的箫声过来，天都快亮了你在这儿吹什么曲子？”
武渊道：“我吹我的曲子，你管得着么？”语气平平淡淡的，却并不令人觉得难堪。
薛染衣也没生气，衷心赞美道：“你吹得真好听。”
武渊闻言倒是微微一笑，说道：“你这人真有意思。”
两人之间的隔阂似乎隐约消除了一些。
彼时万籁俱寂，武渊又抓起洞箫吹奏起来。
这一首的风格却大为迥异。起调便带有沙场肃杀之气，朦朦胧胧中模拟出刀剑互砍、马首长嘶的声音，说不出的残酷壮烈；天空风雷之声大作，地上血流成河、尸骨累累，长枪大戟早已折断，残破的旗帜也已倒在了血泊里，火焰在空无一人的城池之中蔓延开来……
高昂的音调异常悲壮，很快就已越过万水千山，抵达了梦中的故乡。曲子开始变得悠远柔和，薛染衣不自禁听得痴了。
过了良久，武渊问道：“这一曲又如何？”
薛染衣答道：“好听是好听，可未免过于哀伤了些。”
武渊却道：“曲调再如何悲壮，与现实比起来，那也不算什么了。”
薛染衣亦是点头。
武渊又道：“晚间你为什么那么说？”
薛染衣一怔：“什么？”
武渊道：“别人心里想的都是自己，你为什么会希望天下百姓人人三餐饱腹？”
薛染衣笑道：“我不是说过么？推己及人罢了。在我看来，能吃饱喝足已可算是最大的幸福，所以我希望每个人都能吃饱喝足。”
这次轮到武渊点头了，他道：“你跟别人不一样。”
薛染衣也来了兴趣，问道：“那你呢？天下太平什么意思？”
武渊道：“假如人世间不再有战争，那便是天下太平了。”
说完叹了口气，续道，“两千年前春秋之初，诸国争端不休，烽火连年；其后七大王朝并立，更是不战则已，一战便动辄死伤无数；好不容易捱到元皇帝一统天下，魔族又攻来了，百年人魔战祸由此而启。年年岁岁，也不知有多少人妻离子散！母亲等不回儿子，妻子等不回丈夫，孩子等不回父亲；等孩子长大了，便又加入新的战争……”
说到最后，也不知他想起了什么，声音渐渐低沉。
这番话说得薛染衣心神摇曳，指上的火焰不觉熄了。他怔怔道：“你说的这些很有道理啊，可我却从没想过……人活着可真苦。”
武渊道：“假如人人都这么想，哪里还会有战争？”话音一转，“什么九鼎韦黄裳，什么寒荒城暗子，那又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一个归元境，实在没必要自讨苦吃。”
薛染衣不知他为何态度大变，奇道：“你怎么忽然想通了？”
武渊道：“白天横渡赤水时我瞧着黑棺，心想武安君这等人物，对天下而言称得上一句英雄，但无论他生前如何英雄了得，死后躺在棺材里，那是什么也管不了的啦！可见世间万事，本非人力所能扭转，而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纷争！”冷笑数声，意兴阑珊。
薛染衣想起之前听说的事迹：武安君和天可汗同归于尽后，嬴明于朱雀门兵变，派霍流舟伏杀白马军，迫降庞先生与三十万黑甲，桓城主则一手建立起寒荒城……心中亦是戚戚。
他暗想：“强如武安君，也难逆时代洪流。便是阻止了韦黄裳找到禹王宝鼎，又或是揪出寒荒城的暗子，九鼎只要存在一日，动作便始终连绵不绝……”
黑暗之中，他的心缓缓沉了下去，忽然低声道：“不要想这些烦心事了！你方才吹了曲子给我听，能否将箫借我？我也吹一曲给你听。”
武渊闻言似是有些诧异，久久不曾言语。
薛染衣忍不住道：“你怎么想这么久？犹犹豫豫的倒像个女孩子！假如身后是竹林，我便自斫竹作箫，又怎会提此无礼要求？罢了，你若不喜，咱们这便回去吧！”
只因武渊方才特意为他吹奏，他寻思借得箫来，回奏一曲，这叫作“投桃报李，礼尚往来”。但武渊既然不愿，那也不必强求。
武渊终于道：“也罢，这‘四季桃’虽然花开四季，但的确不适合制作洞箫。我也不喜别人碰我东西，这枝箫便赠予薛公子了。”说完便递过来。
薛染衣接过后，举箫便欲吹奏，忽觉一阵冷冽香气侵入鼻中，大为愕然：“好端端一个男人，怎会有此香气？”摇摇头不及多想，便吹了起来。
登时，一种异样的曲调响起，令人联想到空谷幽兰，遗世而独立，奏者仿佛已堪破生死明灭……继而调子一变，很快便席卷万里，呈现出一幅波澜壮阔的山水图画。奏者的人生似乎经历了某种重大变化，无处可往，无处可去，天地苍茫一片！终于一切都已平静下来，新的开始、新的轮回……唯有奏者不在此岸，不在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