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年将行 一

　　燕州三月份的春雨来的总是那么毫无征兆，细雨淅淅沥沥的下了一整天，空气微凉。
　　傍晚少年撑伞独自漫步在庭院中，来到了一间房门前，那是他姐姐杨如雪的房间。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吾以此观之，胜负见矣……”房中低诵之声渐渐停止。
　　杨如雪自幼聪慧，从小就对各类知识感兴趣，儒家经典、兵法棋局、治国之法等等，是燕州有名的神童。反观杨茗，虽然幼时比常人更早学会说话、识文断字，但在那之后就没有了令人惊叹的表现。
　　杨如雪十三岁那年，随爷爷杨文忠进殿面见燕王，燕王早就听说这个天赋异禀的小丫头，命身旁的老太监与之对弈，那老太监从小入宫服侍君王，深得燕王喜爱，棋力虽不及国手，但也远非常人能及。
　　两人对弈各有胜负，第三局硬是下了近半个时辰，最终杨如雪险胜，老太监偷偷抹了把汗，既惭愧又感叹这小丫头棋力之深。
　　那三局手谈，看的燕王津津有味，赏杨如雪和老太监各白银百两，锦缎十匹。杨如雪知道，表面上是自己险胜，其实是老太监故意放水让了自己，在君王身前服侍了一辈子，自然知道该怎样取悦君王。年幼的杨如雪并没有揭穿，但私下里一直惦记着与老太监再奕三局。杨如雪如今芳龄十八，在她十七岁那年被燕王妃封为“大家”，十七岁的“大家”，前无古人。
　　“怎么，连我房门都不敢进了？”
　　“……”
　　“今晚就走是么？”
　　“是。”
　　“多久回来？”
　　“快则一年半载，慢则三年五年。”
　　“江湖可不是那么简单的，天罡宗藏龙卧虎不说，每年只是练功就练废的大有人在。”
　　“我知道。”
　　“嗯，你也不像其他世家子一样纨绔无知，别的我就不再提醒你了，去看看阿娘吧，她现在应该不好受。”
　　“好。”杨茗放下纸伞，对着房门深鞠了一躬“姐姐珍重。”
　　房门内没再传出声音。杨茗捡起伞，扭头刚走了两步，又回头犹豫地说道：“姐姐，隔壁张太仆家的大小姐去年成亲，今年孩子都快出生了，人家也不比你大，眼光不要那么高，你看，你……”
　　杨茗话还没说完，一本《孙子兵法》破窗而出。
　　杨茗一个龟缩神功躲了过去，随后头也不回的跑开，边跑嘴里也没闲着。“姐！有了心仪的对象记得在书信里告诉我啊，我也替你把把关哈哈，不对，杨大家你能看得上的人指定不差！”
　　杨如雪和杨茗二人遗传了父母，他们的父亲不仅实力是天骄，当年仅凭相貌就俘获了无数九州少女的芳心，现在还有人惦记着那一袭白衣、一杆“月华”白马走江湖。直到杨笠遇到了他们的母亲周妍儿，江州周氏，一个小家族的私生女。
　　初遇那一年，周妍儿只带了一个贴身丫鬟私自偷跑出来看江湖，杨笠初入武道二品，境界提升之快令整个江湖为之惊叹，世人都知道燕州天罡宗出了一个武道天才，接触武道四年就到了二品。
　　在青州姑苏城人声鼎沸的白玉桥上，周妍儿一袭青衣凭栏观望着人间百态，杨笠白衣骑白马，横背着一个长白布袋慢悠悠地行在太浦河畔郁郁葱葱的四月中。风吹动他的长发，也吹到了两岸少女的心间，一些游侠儿见女伴纷纷被吸引的目光，只想暴起一刀斩下那白衣的头颅。那白衣简直不像人间所有，更不该行在这闹市间。白马好像被风吹起的花粉刺了鼻子，打了一个通透的响鼻，随后嘶鸣一声。
　　白马的一声嘶鸣吸引了桥上正在发呆的姑娘的注意：“这人为何在城内背着这么长的布袋大摇大摆的骑马，也不担心刮蹭了他人么？”周妍儿撑着下巴歪头皱眉想着。杨笠不知马儿为何而嘶鸣，也不知道自己的“月华”是否会刮蹭到别人，他只是抬头从众多注视中看到了其中一个。一眼万年，杨笠黯淡了整整一年的眼睛在那一天终于重新闪出了光彩，从那以后世间再无白马银枪的风景。
　　杨如雪得到了这么好的遗传，又名声在外，当然追求者众多，才子、世家子慕名而来，甚至有才子为见她一面，爬上杨府的墙，只可惜被庭卫当场发现一枪钉杀在墙头，临死都没见上那心心念念的姑娘。
　　听着屋外越来越飘渺的声音，杨如雪叹了口气“终究要去追随父亲的脚步了么……”
　　杨茗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路撑伞走着，来到了一个小亭子前。一道身影在纱帐里若隐若现，两个婢女在亭外撑伞候着。
　　“云曦姐，我娘在里面多久了？”杨茗走到一个婢女旁边低声问道。
　　“回少爷，夫人在里面坐了有一个多时辰了，还喝了两壶清酒，少爷你快劝劝夫人吧，春雨时节我担心夫人的身体……”叫云曦的婢女有些紧张的说道。
　　“我知道了，麻烦两位姐姐帮我去拿件母亲的衣袍。”
　　“是。”两个婢女欠身答应。
　　等两个婢女走远，杨茗清了清嗓子，又空咽了一下，才将纸伞收起，叫了声“阿娘，茗儿来了。”说完杨茗才掀开纱帐，走了进去。
　　圆石桌上两个空酒壶倒在一旁，一个夜光杯里还有半杯酒没有喝完，周妍儿坐在石凳上，单手支着额头闭着眼睛好像是睡着了。
　　杨茗静静的站在一旁。
　　“茗儿，我刚才，好像梦到你爹了。”周妍儿没有睁眼轻轻的说道。
　　杨茗闻言有些苦涩的扯了扯嘴角，他前世就是个孤儿，没想到今生穿越到这个离奇的世界，依旧无缘体验父爱。但杨茗此时的苦涩不却是因为这个，他知道母亲对父亲的思念之深，不然也不会在当年杨文忠都劝她改嫁他人的情况下决然的说出那句“让我改嫁，那我只能去死了。”
　　好吧，不改嫁就不改嫁，守活寡吧。这一守就是十六年，周妍儿从一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儿守成了一个年近四十的半老徐娘。
　　杨茗说不出安慰的话，他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即使加上他前世的二十多年的阅历也没办法。
　　杨茗沉吟了许久终于说道：“我会找到父亲的，无论如何，我都会把他带回家。”
　　周妍儿终于睁开了眼睛，扭头看向了自己的儿子，微微笑着说：“过来，到母亲面前，蹲下来。”周妍儿伸出垂下的那只手。
　　杨茗咬了咬嘴唇，走到母亲身边蹲了下来，将脸庞停在母亲的手边。
　　周妍儿的手在杨茗的脸上来回轻抚着“真像啊，像你父亲，尤其是这双桃花眼，当年老娘就是被这双眼睛迷了魂儿，才嫁给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唉，不知道你以后会便宜哪个小姑娘呢。”周妍儿本就貌美，虽已是半老徐娘，但岁月似乎对她很友好，眉眼间的贵气是宫廷里那些王妃贵人都比不了的。
　　“嘿嘿，便宜谁啊，一辈子留在母亲身边就好。”杨茗轻轻用脑袋蹭着母亲的手掌。看见母亲笑了，他这才敢嬉皮笑脸。
　　“你这孩子，从小就油腔滑调的，恐怕一般的小姑娘都逃不过你了。”
　　“等茗儿找到父亲，带他回来，当初他对你许下的带你看遍这世界的诺言若是实现不了，那就由我来替他实现了。”杨茗笑嘻嘻的看着母亲。
　　“哈哈哈哈，好啊，这可是你说的，若是到时连你都骗我，那我可是真可怜人儿了。”周妍儿被杨茗逗笑，捏着杨茗的脸蛋说道。
　　这时亭外响起声音：“夫人，少爷，衣袍已取来。”
　　杨茗站起身，出去接下衣袍，对云曦、云月二仆说道：“谢谢两位姐姐，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我送母亲回屋。”
　　打发走二人，杨茗重新回到亭中。“阿娘，天色已晚，夜间也凉，我送你回房。”
　　替母亲披上衣袍，两人撑一把伞在青石路上走着。杨茗把纸伞轻斜向母亲，周妍儿笑着看了一眼自己这个俊美的儿子。
　　“当初你父亲也这样给我打伞。”
　　杨茗笑了笑没有答话。
　　“你是我的孩子，从小我就能看得出来你与常人不同，看似纯良无害，可小脑袋瓜里装着不少想法和秘密吧？你执意习武，母亲也不能再反对了，不奢望你能达到怎样的高度，我只希望你能像你父亲一样为人刚正，不要为了一些蝇头小利就放弃自己心中的大道。你明白吗？”
　　“茗儿知道了。”
　　两人边说边走，不觉已走到周妍儿房门口。
　　“去吧，见见你爷爷，我累了。”说完周妍儿紧了紧衣袍，头也不回的向房间走去。
　　看着房门轻轻掩住，杨茗过了半响才将纸伞放下，不顾青石板的湿凉，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听着屋外三声闷响，周妍儿再也无法忍住，捂着嘴巴低低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