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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有个儿子,叫家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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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府是没有钟的,此时坐在床脚的我,只能通过这间屋子里是否有光,来大概判断现在是几时,目前还是黑暗包围了我,看不到一丝微光。
  来到地府已经有十五个年头了,不,是十六个,前几天刚过的清明。每年我收到的纸钱很多,我将用不完的纸钱统统散去,救助一些落魄鬼,这一带的鬼都说我是大善人,下辈子投胎一定能投到大富大贵的人家去。我和他们说,多亏了我的后辈孝顺。
  虽然我不记得我的后辈的名字,也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模样。
  “地府的孟婆汤倒是做的毫不掺水。”想到这,我自嘲地笑了笑,不是在笑孟婆汤,而是在笑我自己,做鬼这么多年了,却不如做人实诚。
  是的,我并不是真的认为我的后辈孝顺,虽然他们每年清明冬至都给我烧很多的纸钱,虽然我对外面的鬼是这样说的,但在我的意识里,那些纸钱上都带着血,不知道是谁的血,外面的鬼感觉不到,但我能清晰地嗅到纸钱上,令我恐惧的血腥味,因此我才将纸钱送给其他的鬼。在我的意识里,那些纸钱是散发着血腥气的毒药,今晚,我终于知道这血腥味是从哪里来的了。
  我是周建国,我有个儿子,叫家顾,就像我期许的那样,我儿子顾好了家。
  …………
  外面的天渐渐亮起来了,我从床上站起身,朝着转生殿走去,执念散了,我该去投胎,该舍弃上辈子死在儿子手里的自己了。
  我还有一个疑惑,只有在转生殿才能得到答案,昨天,在林谣背上的时听到的那些话,我知道是他故意说给我听的,但我认同他的一句话,我到底是自杀还是被儿子杀死,这一切的答案取决于我自己。现在,我就是要去做出这个决定。
  没有了阳间记忆的我,不能知道当时的我在最后一刻有没有过后悔,转生殿在送鬼转生时,会让鬼再饮下一碗孟婆汤,这碗汤会将鬼在阳间的记忆暂时还给鬼,记忆会如走马灯一样闪过,转生殿的鬼差记录下此时鬼的反应,确保鬼不会再对上一辈子留有执念,之后就是完完全全地将记忆消散,放心地将没有执念的鬼送走。
  “我最后后悔了吗?”喝下这碗孟婆汤之前,我又默默在心底问了自己,然后端起孟婆汤,一饮而尽。
  …………
  每个鬼的走马灯形式是不同的,我的走马灯是一棵树,歪着脖子,枝叶灰败,看到它的那个瞬间,我记了起来,是我家菜园子里种的那棵歪脖子桃树。
  歪脖子树上渐渐闪动出一些光影,开始时是像它的枝叶一样,灰败的色调,如果庄稼人在田里烧秸秆时透过烟灰看周围的话,应该能看到和我现在所看到的差不多的画面。
  画面里是我,躺在病房里,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和为监测身体状态而贴在身上的圆形电线,只是传到仪器上时,我的心电图已经完全平静了。周围的场面有些混乱,家顾张大着嘴好像在喊些什么,双手捏着氧气罩,很用力地往躺在病床上的我脸上按,手上清晰可见暴露出的青筋。
  “一开始就告诉我答案吗?”我这么想着,闪身没入画面中的我的身体里,感受他当时的一切感受。
  很奇妙的感觉,我做鬼这么多年,终于再一次感受到了这种复杂的五味杂陈的感觉,带着解脱,期待,恐惧和不舍,每一种情绪都像是一种佐料,被打散在我的意识里,混成一团,辨不清孰轻孰重。
  但可以确定的是,当时的我,并没有丝毫地后悔,“我原来是这么爱我的儿子的,爱到可以把命完全交给他。”我心里有了答案,这很让我欣慰,心中最后的一点执念也在这时灰飞烟灭了。
  …………
  舍下了执念,我直接跳过了这段令我痛苦的画面,走马灯还有很长,我想在忘记之前,最后再感受一下上辈子,和它道个别。
  歪脖子树在我有意识地控制下开始快速变化,先是灰败的枝叶渐渐有了生气,叶尖尖开始泛绿,随着我将在医院住院的那段岁月统统挥走,歪脖子树完全恢复了生机,上面结满了大小不一的桃子,枝叶和果实微微摆动,像是在享受和煦的风的抚摸。
  此时的画面里我在家顾的家里,这也是我的新家,不再是做农民时的破破烂烂,虽然不大,但很亮堂,老婆子此时应该在和小区里的老太太们学广场舞,她有点太提前了,还不算老,却总是说要给老来了做准备。
  我则是刚吃完儿媳妇做的粥,急匆匆地准备出门。
  “爸,今天早点回来啊,昨天和你说的事,可别忘了。”儿媳妇在身后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提醒我。
  我咧开嘴笑着回头,还是一贯的大嗓门:“忘不了忘不了,今天提前下班。”
  其实我并不是去上班,而是去小区的老年人活动中心打打小牌,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有一桌牌友每天都去的挺早,为了不耽误打牌,一般早、午饭我都是提前吃,然后就匆匆赴约。
  有一天小孙子拉住我不让我出去,问我为什么每次都吃得这么早,出门去干什么?我就和他说爷爷赶着去上班,上班赚钱给小明买糖吃。小鬼头从此就再没有拉过我,反而有时会着急地询问我怎么还不去上班,于是“上班”这个说法,也就成了家里人都懂的俏皮话。
  我打的牌并不大,经常一整个上午或者下午也输赢不过5块钱,赢了刚好够买点糖或零食喂喂小孙子。不过一群老头在一块打牌,看的不是赢得多少,而是家长里短地聊天消磨时间。我是一桌牌友里年纪最小的,家顾很孝顺,从自己买了房子之后,就坚决不让我再做田了,硬是把老家的地租出去,将我接来家里住。
  一群老头凑在一起,讲的也不过就是自己孩子,儿子女儿的都有,一般都是故作不在意地炫耀下自己儿子女儿给自己买了什么东西,一边埋汰着用不上,一边藏不住地笑着接受同桌人的捧场。
  在我的这桌牌友里,大家捧得最多的就是我,因为我年纪最小,这么早就被儿子接过来享福,还有一家子人陪着,实在是难得的福气。这桌子牌友虽然经常炫耀儿女,但儿女却并不总是在身边的,一年里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上一面。
  我自然很是骄傲,我儿子,屯上几十年来唯一的大学生,有能力,有担当,对我和老婆子照顾得无微不至,你要是有这样的儿子,可能比我还骄傲。
  “这些小兔崽子,成天就知道送这送那,送那些有什么用?我个老头子又不会用,送什么也比不上小周家那个小子,天天陪在小周身边。”打牌时,老李习惯性地抱怨起来,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被培养成了成功人士,一年到头忙得不见人影,就连大年三十也不一定能见上面。
  我安慰老李道:“也不能这么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能顾好他们自己的家,我们这些老头子别给他们拖后腿就行,哪能要求他们天天围着自己绕呢。”
  “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儿子天天睁眼就见,当然不知道我们这些孤寡老人的苦哟。”老李也就是爱抱怨,要真让他去拖着儿女回家陪自己,这事是个父母都做不来,此时装模做样地埋汰了我一句,就算是给这个话题收了尾。
  我虽然也没多说什么,但心里的骄傲和满足是少不了的,谈到子孙后代,试问就这活动中心里,哪个老头老太能有我腰杆子挺得直?
  …………
  时间继续倒转,歪脖子树上的桃子慢慢收缩,变成了一朵朵敞开的桃花,有些也收着拢,等待着时机在某天晚上打开花蕊。
  不舍地度过了那段最幸福的时光,我来到了老家的屯上,这一天的屯里可真是热闹,几乎每条街上都拉满了横幅,上面写着:“热烈祝贺周家屯周家顾考上京师大学。”
  这天是我儿子考上大学的那天,前一天晚上我得知了这个消息,喝得烂醉,但上午一睁眼,就迫不及待地抹了把脸出门遛弯,今天高兴,农活天天可以做,但我儿子考上大学可就在今天。
  一路上我不知收到了多少句恭喜,多少句略带嫉妒的赞美,很多人都问我是怎么把儿子培养的这么好的,我就笑着打着哈哈:“都是他自己争气,我一个种地的哪会什么培养孩子?培养庄稼我倒是在行。”
  我遛弯不为别的,只为这些邻里邻外的一句恭喜,转了一圈,我来到了屯上的办事处,昨天晚上儿子和我说,可以找屯上要点钱,供他四年大学,让我不要再向外面借钱了。
  几十年来好不容易出了个大学生,屯上为了涨面子,怎么说也要表示一下。
  一切都很顺利,家顾大学四年的学杂费屯上开口都包了,我也可以趁着这四年好好打理庄稼,把之前借来给儿子上学的钱还回去,一家人的生活因为儿子考上大学这件事,都开始有了希望。
  …………
  时间渐渐回溯,我看到儿子借着妻子织草鞋的灯光挑灯夜读,看到儿子因为得了高分向我炫耀的笑脸,看到儿子穿上新衣服的兴奋,看到儿子在学,在写,在学?
  我有点疑惑,儿子好像成天都在学,即便是下课放学,他也不像其他小孩一样风一般地跑出教室,或是掏上树掏鸟蛋,或是下河摸鱼虾,儿子在学校很不合群,总是在学,在写,在学,在写……
  我有时路过学校,发现儿子不管是上课还是下课,不管是在路上还是在班上,总是在学,在写,在学……就像身后有什么在逼着他学习。
  他是不爱学习的,这一点我作为儿子的阿爸很清楚,刚将他送去学校的时候,他会哭闹着不肯去,即便拖过去了,也会悄悄溜回来,我凶过他,也骂过他,但是他哭着说更喜欢和阿姐们一起陪小鸡小鸭玩,更喜欢看着阿妈编草鞋,更喜欢去田地里抓蚯蚓……
  但现在的儿子不一样了,他每天都仿佛拼命般的学,有时候即便我和他阿妈都睡了,他还是在学,他好像听了我的话,不再和阿姐们玩小鸡小鸭,不再看阿妈编织草鞋,不再拿着小锹在田里到处挖洞……而是一直在学,一直在学。
  以前我会对此感到欣慰,觉得儿子将来一定会有出息,但现在的我对这一幕,却有种不寒而栗的惊悚感,这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到底儿子身后有什么在追赶他?他到底在学些什么?!
  …………
  歪脖子桃树的花完全收起来了,枝叶也开始泛黄,并不是一开始那种灰败的感觉,而是藏匿住生机,将自己的生机完全锁在枝干里,只表现出枯黄的外表迷惑着微寒的秋风。
  那是我第一次下重手打家顾,家顾从小就很懂事,会跟在阿姐们身后,学着他们赶鸡的样子“嗷喽喽”地跟着喊,会在阿姐们累的时候帮阿姐们将鸭子赶回家,会心疼阿妈,在阿妈织草鞋时给她捏捏肩。他是那么懂事,而且是我唯一的儿子,我怎么会舍得打他?
  但是真的不行,我不能再看着家顾像我一样当一辈子的农民,种一辈子的地,他逃学回家的那天,我狠狠地打了他,我吼叫着凶他,我骂他不争气;骂他不懂我和他阿妈的苦心。我告诉他我和他阿妈一辈子已经没有了盼头,只能守着地没日没夜地干活;我告诉他要是他不上学就不给他吃肉,不给他买新衣服,让他穿着我的破烂衣服下地干活;我告诉他只有学,拼命地学,才能过上体面的生活,才能不像我一样一辈子都熬不出头……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那天之后。
  那天之后,家顾如我所愿地,开始上学,开始努力,开始拼命,开始变得,不再像是之前的家顾。
  他不再是阿姐们屁股后面的跟屁虫,甚至开始躲着她们;不再给阿妈揉肩捏背;也不再在田地里挖蚯蚓玩。小小年纪的他开始有了野心,是我强塞给他的野心,他开始越来越渴望新生活,越来越想摆脱穷苦的家,越来越冷漠地看着屯上的一切,就好像这里和他并不在同一个世界一样。
  家顾考上那天,屯上的人都说我会教,会管,能把家顾培养成屯上几十年来唯一的大学生,但她们错了,我并不会教,只会打骂,只会教他连我自己都不懂的事,却忘了告诉他穷苦并不丢人,农民也不丢人。
  …………
  终于,歪脖子桃树瞒过了秋风的试探,带着藏匿好的生机,蛰伏在寒冬的积雪下,等待来年的春天重获新生。
  今天是我家迎来第三个生命的时候,很幸运,小家伙带把,是我期待了许久的男娃,在家生产的妻子一脸虚弱,额头上爬满了汗珠,但还是艰难地撑起身来,迫不及待地向我确定,“给我看看,是男孩吗?”她问。
  “男孩,是男孩!”我小心翼翼地抱起这个新生儿,来来回回确定了好几遍,抱着他凑到妻子面前,激动地回答。
  妻子这才安心躺下,看着天花板出神。我们都沉浸在终于有了儿子的喜悦中,过了好久才渐渐冷静下来。
  妻子回过神,对我说:“起个名吧,家里第一个男孩,给取个好名字。”
  “早就想好了,就叫家顾,以后能顾好自己的家,不像我一样当一辈子农民,连家都养不活就好。”我一边逗弄着家顾一边回答。
  “别瞎说,咱家不好好的?”妻子先是反驳了我,然后说道:“这孩子只要能像你一样,就算勉强,也不会让家散了就行。”
  “哈哈哈,家顾长大了一定比他老子我有出息,你说是不是啊小家顾。”
  那个冬天,新的生命给我的家带来了希望,我从来没有像那一刻一样,觉得自己对生活如此充满期待。
  …………
  “建国,你看我们生活得这么苦,就是因为这个国家还在受苦,你长大了要好好建设国家,让穷人变少,别让这个国家过的像我们家这样苦。”那年我的阿爸是这么对我说的,他说有很多人的名字都是建国,因为这个国家还在学步,需要很多人去建设它。
  我并不能理解阿爸的话,问道:“阿爸,我把国家建设好了,咱家就不这么苦了吗?”
  “国好家才能好。”阿爸是这么回答我的。
  然而我这一生,虽然没能像阿爸期待的那样建设国家,但也见识到了国家在许多其他“建国”的建设下慢慢变好,可是,阿爸,我的家为什么还没有变好?
  我开始渐渐意识到阿爸错了,“建国”们要建设好的是国,并不会帮我建设好我自己的家。
  那个时候我就开始在心底默默发誓,我自己的儿子不要“建国”,而要“顾家”。
  我的儿子叫周家顾,我想让他顾好自己的家,我很高兴,我的儿子做到了。
  …………
  走马灯带我走完了这最后一程,这样的结局对我来说很好,我知道我的儿子会像我期许的那样,在我走后继续顾好自己的家。
  记忆开始溃散,恍惚间我听到了林谣的声音,他在问我:“老周,你怎么会连自己怎么死都不知道?都过了15年了才来查明死因,你这个委托难度很大啊,得加钱!”
  这个臭小子只知道钱钱钱,我轻笑了一声,回答他:“我是自杀的。”
  说完,我便朝前走去,前方,是通往轮回的地方。一只脚踏入轮回的瞬间,我突然想起我已经将所有的钱都散了出去,昨天林谣帮我托梦的钱好像没给他。
  “算了,临走坑那臭小子一次,也算没白来地府一趟,这么简单的委托,拖了我这么久才完成,全当是扣他工资了。”说完,我便踏入了新的轮回。
  …………
  现在,让我们把地点拉回到阴间侦探事务所,刚刚睡醒的林谣摇晃着脑袋,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夕童!!!”林谣突然大喊,把房间里的夕童吓了一跳,见夕童打开房门,急忙问道,“老周,昨天帮老周托梦的钱咱们找老周要了吗?”
  “我没要,你要了吗?”夕童还带着刚刚起床的迷糊。
  “快快快,别睡了,去老周家,再过几天老周就投胎去了。”林谣连忙拉着夕童,朝周建国家奔去。
  然而这注定是无用的,周建国的家已经消失了,原本的地方空无一物,很明显,周建国成功投胎,开始新生活去了。
  “周建国!!!我日您仙人板板!!!”
  在小夕童嫌弃地目光中,林谣仰天长啸,吓着了不少周围的鬼民,引来关注的目光。
  平平无奇事物所的一天,就在林谣极度懊恼的咆哮声中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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