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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将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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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夜流火,蝉鸣凄切。
  犹在这万籁寂静的时刻,思绪如水而不止。
  锁妖塔外,萤火飞絮,浩月当空。
  但这良辰美景,于楚囚之人,却是煎熬。
  无数个这样不知今夕何夕的日日夜夜,如飞火流星般在袁生的沉默无言中无情飞逝,昨天意气风发的少年,似刹那芳华,转瞬已逝。
  唯有听到自己的心跳之音,他才发觉,自己还活着。
  在痛苦中活着,不如在痛快中死去。
  可芸芸众生为了活着却苦苦地在这不仁天地间挣扎。
  眼下就有人,为了活着,正试着啃食自己的手指。
  他就是被南宫家送来塔内的那个孩子。
  但每当他鼓起勇气,要对自己下狠手时,又被疼的抹泪。几番如此,还是没能如愿,填饱辘辘饥肠,最后也不知道是被自己的无用气着了,还是被饥饿折磨得,瘫坐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喂,小孩,吃自己很疼吧!”袁生带着几分讥诮对那孩子喊道。
  孩子自然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老老实实地应答道,“疼,呜呜,大叔,我可能真的快要死了!”
  说着,小孩把被自己咬破的手指,往前凑,他手指上,鲜血直流。小孩显然是想给袁生看,可塔内漆黑如夜,伸手不见五指,哪里又看得见。
  “吃自己太难,吃别人或许容易些。”袁生见这小孩如此受折磨,有些不忍。
  小孩眨了眨泪朦朦的眼睛,沉默了片刻,似心有所动。但他并没有迈出心中翻涌着罪恶的那一步,他年龄虽小,却尚懂得一点伦理纲常。自五岁与母亲走失,他就跟着一位老乞丐四处行乞,老乞丐常常对他说,“做乞丐也要做一位堂堂正正的乞丐,生不为恶,死无所惧,坦然行走天地间。”
  就如老乞丐那只破碗上的四个字“正大光明”。
  他虽不全懂,但已沾染了老乞丐的一身正气,心中暗暗立誓,长大后要做一个浩气长存的大英雄,就像剑仙袁秋尘,霸王南宫拓。
  “大叔,吃了你,我迟早也要死,他们骗了我,骗我说这里每天都有鸡吃,他们是坏人,你却是好人。”
  “哦?我怎么成好人了?”袁生打趣地问。
  “你宁愿被我吃也不怨我,就是好人。”
  “好吧,可惜好人也救不了你。”
  “没事,我不怨你,我走了!”小孩语气伤感,像在与亲人道别。
  “你要去哪里?”
  “去一个离你远一点的地方,免得我死了吓到你。”
  “你是怕控制不住自己吧!”袁生看出了小孩的心思。
  “不是,我想都没想过,大叔你不用担心,真的!”小孩急急忙忙争辩道。
  “你是想走得远些,待饿到没力气了,也就爬不到我身边,是吗?”袁生非要点破这小孩自以为藏的很深的心机。
  小孩愣住了,这大叔好生厉害,怎么我想什么他全知道。
  片刻,小孩回过神来,急辩道,“不是,不是的,不是,不是......”
  说着说着,他就痛哭起来,哭得整个瘦弱的身子跟着颤抖。
  人性本恶,却心存善念,如花木虽出于淤泥,却朝着阳光。
  这孩子本是可怜之人,被人欺骗至此,本以为到了福地洞天,却不想落入绝死之境。这些都罢了,临死前想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绝无恶念的英雄好汉,却被这个不解风情的大叔戳破,他一时真是苦不堪言,悲从心来,哭得伤心欲绝,撕心裂肺。
  听着这孩子伤心的哭声,袁生似有所动容,他凝固着沧桑和阴郁的脸抽搐了几下,他也被自己心中的善与恶拉扯。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在袁生犹豫不决之时,这孩子已哭晕了过去,倒在地上没了声响。
  光阴回转,岁月漫漫。
  夏日又逢夏日,少年却非少年。
  重阳,花好月圆之夜,塔门重新开启,又一个小孩端着酒和鸡从塔外缓缓地走来。
  百花谷,坐落在西湘孤鹜峰下,蝶飞蜂逐在灿烂的百花丛中,两条清澈的溪流绕花谷而过,溪上流水潺潺,鸳鸯双飞,一派岁月静好的风光。
  春色未尽,万物在这里奋力地生长,映着朝晖落霞,连着万千芳菲,成就了百花谷的姹紫嫣红。
  八荒六合之地,自数这西湘最为富饶,一年四季,阳光充足,气润风和。
  天下六门,百花谷向来与世无争,谷主刘玉冰,是位悬壶济世的菩萨,人称冰雪真人,因此即便江湖如何腥风血雨,刀锋从未染血百花谷。
  西湘不战,花谷无争,这似乎成为了江湖中人的共识。
  在双溪的环绕中,有一处碧草青青的溪畔,是为明溪畔。畔上,一位衣着青素的女子,牵着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在溪畔采撷一种叫离阳的花草,这花就像阳光一样明媚动人,花瓣与花蕾间散发着微微的明光,晶莹剔透,十分好看。
  小女孩跳着,叫着,笑着,真是活泼可爱,天真无邪。
  灵动这词仿佛生来就该用在她的身上。
  “师父,快来啊,这里有更多的花,好美,好漂亮啊!”小女孩撒开了女子的手,欢快地往前跑去。
  “傻丫头,慢点,别摔着了!”女子秀气的面容上露出宠溺的笑容。
  小女孩采着花,这一朵很漂亮,那一朵更漂亮,女孩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忙得上下闪动。
  无意之中,她看到了溪水里有个黑色的物体在浮沉,乍一看有些可怕,小女孩吓得尖叫了起来,直起身子就往女子跟前躲去。
  “云歌,别怕!”女子将女孩抱住,柔声安慰道。
  云歌,原来这孩子名叫云歌,取自“云中谁寄锦书来”。
  当年南岳王岳威,读到此句时,才给自己的宝贝女儿想出了这个名字,为此他还在自己的王妃,梦如絮面前狠狠地自吹自擂了一番。他本是个粗直的汉子,能取出这样稍有点文气的名字着实不易,欢欣鼓舞一遭也是可以理解,但却遭了妻子一顿数落。
  “你当自己多体面了,一个名字竟要想一个月,谢天谢地,幸得是你想出来了!”
  南岳王听了,只能硬着头皮笑嘻嘻地承着,这位人前威风八面的南岳之王,一把战魂刀,也曾抵挡过千军万马,而在妻子梦如絮面前,他却笨得有些可爱。
  因烦着女儿一直缠绵着妻子,南岳王莫名其妙地打翻了醋坛子,借着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便把云歌送到百花谷,拜了谷主刘玉冰为师,这样他便又可整日围着他那国色天香的妻子打转。
  孩子离了娘亲,按说应该闹腾不休,幸得云歌生如朝露,性若明云,不出几日便沉浸在这孤鹜峰百花谷的蜂飞蝶舞之中,欢快如旧。
  “云歌,你瞧到了什么了,把你这天大胆子的傻丫头都吓成这样?”
  云歌仍把头埋在玉冰的怀里,不住地摇头,似害怕得紧。
  “别怕,有师父在,说,瞧见什么了?莫不是你前些日子,瞧见的很丑很丑的癞蛤蟆?”玉冰逗笑着问道。
  “不是,”云歌低声地呢喃道,“是一个躲在水里的妖怪!”
  玉冰笑了,她明净如雪的脸是终于有了些人间的烟火之气。
  “妖怪?你可知道妖怪长什么模样?”
  云歌将眼睛睁开,将头从玉冰怀里探出来,她朝那溪水畔小心地望了一眼,见并没有什么动静,心才安稳了些许。她指着溪畔的水中,一本正经地对玉冰言道,“刚才那里有个妖怪,我看见了,他用一双眼睛看着我,师父,你说妖怪会不会吃人的?”
  “妖怪自然是要吃人的,可我们的小云歌这样可爱,妖怪也舍不得吃呢!”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刘玉冰一边安慰云歌,一边抱着云歌朝百花谷腹地的一间木屋走去。
  在她们的身后,深暗的溪水里翻出几波水泡,一双黑色的眼睛从溪水深处冒出。
  第二天,刘玉冰在前院里摊晒草药,云歌提着花篮蹦蹦跳跳地往外跑,似早已忘记了昨日的事情。
  “别跑远了,为师煮了蜂蜜茶,你玩一会儿就回来吃。”
  “知道了,师父,我采满了这篮子花就回来。”云歌一边跑一边回应着。
  离阳花,只开在花谷东边的明溪畔,云歌又来到了这里,采着一朵又一朵的离阳花,阳光温和地照在她身上,光芒凝聚而不散,使她周身散发着明亮的清辉。
  这潜藏在溪水里的妖怪似乎也对云歌有所偏爱,偏只有她来才肯从水底浮出来,那双黑如暗夜的眼睛,缓缓地从深处探出,静静地,远远地,看着这个如阳光一样跳跃的女孩,眼神里透出不尽的爱慕。
  云歌忽然感觉有人在盯着她看,她不由得朝那妖怪看她的方向看去,又见到了那双黑色的眼睛,但这一次,却不似昨日那般可怕,仔细瞧着,反而觉得有些可爱,甚至有些可怜。
  云歌素来胆大,她看着漂浮在溪水上的那双眼睛,露出明花般灿烂的微笑。那眼睛似自卑了,竟不敢再看云歌,慌忙就要沉下去逃离。云歌忙对他喊道,“别走,留下来陪我玩好吗?”
  那眼睛犹豫了,但他没有沉下去,片刻之后,他缓缓地从水面升了起来,原来他并不是妖怪,而是一个眼睛大而黑的人,确切地说是一个比云歌大不了多少的男孩,他全身赤裸,身上长满了青苔,头发盖面,又长又脏。
  小云歌看了却不怕,她走到男孩的面前,替他拨掉头发上的水草,那一刻,她在他的心里,就像太阳一样明亮。
  “我叫岳云歌,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他有些难以启齿,因为他也不记得自己的名字,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
  “我...,我没有名字!”他吞吞吐吐半天,终于说了这样一句话。
  “人都有名字,你怎么会没有名字呢?”
  云歌很难理解,这世上竟然会有人没有名字。
  他有些羞愧,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云歌拉起他的手,安慰道,“没关系,我帮你取个名字吧!”
  男孩一听,心里止不住地高兴,他兴奋地点头,以致头发上的水珠,甩到了云歌花一样好看的衣服上,他立即想为她拭去衣服上的水珠,但他又怕自己的手弄脏了她的衣服,手刚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云歌却全然不在意这些,扶着脑袋沉吟了半刻,忽然心中想到师父时长念道的一句“昨夜风雨吹轻舟,花月浮沉人未留”,便开心地对男孩说道,“不如你就叫轻舟吧,你看如何?”
  男孩点了点头,清瘦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他笑起来虽不好看,但却真诚。
  “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我们一起去见我师父吧!”说着云歌就拉着轻舟要去见刘玉冰。
  轻舟却僵住了,他似乎并不愿意见云歌以外的任何人,他似乎很怕见人,所以白天他总躲在水下面,也不知道他为何没有被淹死,直到晚上才出来寻些小动物吃,如此一来性情早似野兽一般,见人也总是怯怕。
  云歌看出了他的心思,便安抚道,“我师父不但人长得美,心也是最善良,她是我见过除了我爹爹和母亲之外最好的人,她不会伤害你的。”
  轻舟此刻最信任云歌,听了云歌的话,便松开了脚步,跟随云歌朝花谷的木屋走去。
  阳光普照,照在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孩子身上,温度却是一样的。
  天生万物,从未厚此薄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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