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窦家

　　
　　酒席开始的时候，大家提议让窦天德讲几句。
　　天德站起身，端起酒，大声说：“那我就简单说两句，主要是感谢在座的大家。大家知道，我是孤儿，是我这个爸把我养大。今天，我把他老人家送回来，多亏大家帮忙，我先替我爸敬大家一杯，然后，再挨个敬大家。”
　　说完，他端起酒杯，看了一下所有人，咕咚，一杯酒下肚。然后，他说：“我想请最尊重的白大叔讲几句话，他最了解我爸，也是我爸最知心的人。”
　　白先生没有站起来，他说那我就倚老卖老，和大家聊聊天，说说这个窦老头吧。
　　大家都知道一句话，叫人生七十古来稀。那么，下一句是什么，你们知道吗？是“八十高寿是洪福”。为什么说这个呢？窦老头活了85岁，已经是有洪福了，又在晚年得了个儿子，窦天德，给他风光送终，这就更是洪福了。来大家为他干一杯。
　　在座的都听得津津有味，也觉得他老人家讲得在理，酒量可以的就干了杯中的酒，酒量小的就喝了一口。梁老师和王倩都喝光了杯中的啤酒，白先生喝了一口白酒。
　　他继续说道，窦家原本是大家族，是从山东过来的。窦老头有哥五个，他排行老大，最小的应该是一个妹妹，好像在北京已经做了大官。
　　讲到这里，他看了看窦天德，“天德呀，你爸和你说过没有？”
　　天德站起身说：“他临终前几天说过一次，我有个姑姑叫窦萍，小名叫英子。再就没有说什么了。”
　　“这个老家伙是不想打乱你的生活，我听过广播里讲过她，应该是挺大的领导，好像是部级领导了”。这是怎么回事呢？老先生喝了一口水继续说，我边讲，你们别光听我白话儿，边吃边喝。
　　窦天德这时才明白，为啥这老爷子懂得那么多，原来天天听广播，各种节目，啥知识都收集呀。
　　老窦家原本是山东枣庄的，在早期，他们就想闯关东往东北来。可是，孩子们都小，就怕走不来，就会有饿死的。结果，没等走呢，就饿死了两个。窦老头的爹就决定让老大先到关东这边来，先按个家，然后写信过去，他们全家再过来。窦老头跟我说呀，他十六七岁的时候，一个人连走带爬地，有时候跟人家讲好话坐坐马车什么的，用了一年时间来到咱们靠山村。再也走不动了，就在这里住下。
　　他很勤劳，开垦土地，盖了房子，给家里写了信。不但如此，他还和村里另一个山东姑娘好上了。
　　两个人只等爹娘来了，就成亲。哪成想，还没等爹娘来到，小日本子先来了。他们先是强奸了这个山东姑娘，又烧了房子。窦老头那时在田里才躲过一劫。他发誓要给姑娘报仇。一天夜里，他趁着日本兵少，就买了一些吃的和白酒，假装提前在桥头喝酒。等三个日本兵来巡逻的时候，他撒腿就跑。
　　那几个狗日的一看有酒有菜，又馋又害怕有毒，就留着一个年轻的不吃不喝，另外两个开始喝起来。其实，窦老头还真就下了蒙汗药。
　　你可要知道为了准备这些，他花光了所有的积蓄。
　　这两个日本人喝了一会就都晕倒了，另外那个一看事不好，赶紧拿起他们身上的抢往回跑去叫人。
　　窦老头哪能放过这个机会，抽出磨得飞快的砍刀，咔嚓咔嚓几下，然后抱起来就给扔到河里去了。
　　时间就是生命。这家伙为了这事想了多少天。他知道日本人回来就得搜山。他早就在山里挖了地洞，放了粮食和水，足够十几天的。后来，他才偷偷出来，爬到山那边。又过了两年，他又偷偷回来。
　　兵荒马乱，他知道写信都没用了，整个北方都被日本人占领了，不知道父母和弟弟妹妹怎么样了。每天就在这种心情里煎熬。
　　直到解放后，他回了一趟老家，才得知父母弟弟都在战争中失去了生命，妹妹不知下落，很可能是被送人了。
　　“那，你们怎么知道窦萍就是妹妹的？”李镇长忍不住问了一句。
　　“窦老头说过，他也在电视上看过，长得很像。他还往老家打过长途电话，问了县里的领导，这个窦萍是不是枣庄的，人家说是。”
　　“可这也不能证明就是她呀？为什么不去找她呢？李镇长记继续问了这两个问题。
　　“窦老头去过县城图书馆，找过报纸，看过照片，窦萍的右手腕上有胎记，就算带了手表，也能露出一块。”
　　“他本来也想去寻亲，结果，窦三来到身边。他又不想去了，即害怕影响了妹妹的生活，又害怕失去了窦三。”
　　白先生的话，越来越低沉，越来越弱。他有些累了，讲不动了。而实际上是自己的心累了。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世，自己的故事。
　　大家站起来，纷纷向老人家敬酒。
　　梁老师第一个走过来，给白先生夹了一些红肠、鸡肉，然后说，一会，我送您回去休息。其实，没有人能看出，梁老师已经流了几次眼泪。更没有人知道，梁老师的秘密。
　　过了一小会，天德来到白先生身边，“大叔，我不想说太多了，我爸没了，今后我要向对待老爸一样孝敬您。”
　　白先生仰头看着身边的窦天德，“孩子，你把自己照顾好就行，有这句话就行，别忘了我昨天跟你说的就行。”
　　大家看着这一老一少，都跟着有些激动，虽然也好奇昨天老爷子都说了什么。
　　蓝蓝的天空下，一群人本来是为了一件悲伤的事而来，可是，他们一会悲伤一会欢喜。大山的上头，白云飘过，这种场面似乎是山村里从没有过的热闹。
　　这种热闹不是吵闹，是一次历史的回忆，是多少个人往事涌上心头。一群鸟儿从空中飞过，一群人曾经来过。
　　“第二个，我敬梁姨。梁姨是我生命中的领航灯。我是喝羊奶长大的，可是没有梁姨，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温暖的胸怀可以依靠。梁姨就是我的妈妈一样的存在。”天德一边说，眼泪一边流下。
　　梁老师伸手帮天德擦眼泪，他知道窦老头去世了，天德再次成为孤儿，心里难受。
　　所有人都跟着感动，大家都知道这娘俩关系好，从梁老师来到靠山村那天开始，就教授天德知识，认字、讲故事，讲外面的世界，讲历史、讲地理。天德虽然和老爸相依为命，可是在内心的精神依托上，更依赖梁老师。
　　“倩姐，我更要敬您一杯酒。是您扶我走上这条道路，认识了这么多的朋友。您是我的贵人，是我亲姐姐。”
　　王倩已经有了一点醉意，她原本很少喝酒。今天，受到这气氛的感染，非喝不可，梁老师根本拦不住。
　　“你说的是什么话，我本来就是你亲姐姐。”说完，她还到天德的脸上亲了一口。众人啧啧，嘴上带笑不好意思露出声。“今天，我还要宣布一个重要决定”，她举着酒杯说。
　　“我要出钱，把这里修缮一下，让梁姐搬这里住，让老先生搬这里住，以后，我每年夏天来这里度假。你就说同不同意吧？”
　　王倩这哪里是征求意见，分明是在公布命令。天德也看出了她的想法，给自己留个念想，有个家的感觉，大伙还是一家人。
　　一个卖服装的女老板，简直就是霸道总裁。在座的没有人怀疑王倩的经济实力，但是，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她居然要把这个已经将要倒塌的房屋修缮一新。她只是才来一天而已。这一天到底有什么让她留恋，让她动心。
　　王村长是个灵光人，他大声接茬说，“王总修房，我们都来帮忙，顺便大家把这条路也都修一修。”
　　李镇长看了看他，没有说话，心想这也太赤裸裸了，分明是在趁机捡便宜。
　　“没问题，都修了。”王倩没有任何犹豫。窦天德说：“姐，这个事，咱们回头再商量吧。”
　　“商量啥，这事就这么定了。”王倩斩钉截铁。其实窦天德哪里知道，这个想法，早在王倩和梁老师在车里聊天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盖房修路，更多是因为梁老师，而不是窦老头。
　　梁老师有两个身份之谜，这与其中一个有关。
　　大家目瞪口呆，却又很快反应过来，给王倩鼓掌。
　　“接下来，我和二楞一起敬宋总，宋总是弟兄们的主心骨，这两年多亏了宋总照顾，大家才平安。接下来，我们继续团结一心。”窦三看着胖子宋总，显得诚意十足。
　　“天德，你这话可就说过了，咱们这几十号人，可都靠你呢，木材、沙子，这些活不都是你找呢吗，是你分给大家的，要钱的事也都是你在忙活。要说敬酒，大家都应该一起敬你。”宋胖子这句话一出口，开车来的这伙人都站了起来。
　　“我窦三，今天能在这里和大家一起聊聊天，是因为我爸故去，以后咱们都是亲人。所以，这酒还是我敬。”他端起酒杯喝掉了满满一杯酒。
　　其实，这伙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货车，早期都是拉散货，往市场一停，有需要的时候，谈好价格，开车去干活。后来，来了个叫窦三的，时常让大家跟着一起去工地，拉大活，生意红火。这便自发组成了一个车队。
　　这些天，大家看不到窦三出现，只是听说老父亲生病了，后来又听工地转给司机做饭的郝大妈说老爷子去世了。老宋带队就赶过来了。
　　来到这里才知道，原来窦三窦天德有着这样的身世，这样的故事，都竖起大拇哥，更觉得这是一个可交值得交的人，是一条汉子。
　　“镇长，我来敬您一杯。您能来参加我爸的葬礼，我爸在天有灵也会高兴的。”窦天德弯腰俯身。
　　镇长赶忙站起来，“天德，你这是说的哪里话，老人家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我来是应该的。再说了镇上还指望你带领大家致富呢。”
　　两人碰杯，一声清脆的响声后，两人各自举杯喝掉杯中的酒。
　　“天德，一会儿，我给你个电话，我中专同班同学在市交警队当队长，叫张良。为人正直善良，业务能力强，你们养车难免和交警打交道。”
　　“什么，您和张队长是同学，我早就想去找他，可惜找不上门呀。”不但，天德听了这个消息很惊讶，就连老宋、二楞他们也是很吃惊。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段时间，大家可是没少去交警队。
　　窦天德看了一眼老宋他们，还愣着干什么，敬酒啊！
　　呼啦啦，大家站起来，向李镇长敬酒。李镇长没有受宠若惊。这么多年，他在这个穷乡僻壤也是熬了二十多年，熬到了正科级，而张良已经是局级干部。班级里虽然当领导的不多，可是自己尽心尽力、问心无愧了。
　　“我老李这也算是能帮忙就忙着引荐一下，而且，我敢打包票，只要说是我让你去找的他，一定会接待的。”他语速正常，没有豪言壮语。
　　一个人如果能达到李镇长这样淡定，这也算是一种修炼了。
　　今天，窦三窦天德终于发现家乡这个镇长是有本事的，是有境界的。或许，他这么多年也曾受过委屈，在仕途之上也是个孤儿。他想着，有点困了，可是这么多客人，要打起精神。白大叔说过，人活着就要有精气神。
　　“二愣子，来，哥敬你一个”，他站起身，走到和二楞身边。
　　这个叫二楞的小伙子，年纪和窦三差不多，胳膊上还纹了一条小龙。不是蛇，是一条龙，就是有点小。就因为这个，身边人没少遭禁他。龙，不是张牙舞爪，也是在云雾里飞行。你可倒好，纹身纹了个小不点，不细看还真以为是一条蛇。
　　二楞和窦三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二楞听见窦三这么说，站起来回答：“三哥，平时不喝酒的。行，要喝，就喝一个。”
　　这里，只有王倩知道何二楞和窦三之间的关系，类似于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
　　王倩插混打科地说，“二楞，好好干，赶明儿，姐给你介绍个女朋友，我店里好几个美女呢。”
　　一下子，何二楞的脸就红了，别看他平时光着膀子纹着身，上了正式场合，大庭广众之下听了这话还真有些受宠若惊，急忙说：“那是必须的，姐，回城里带我去你店看看呗。”脸红是红了，可是这小子反应也算快，还真就动了心。
　　窦天德向在座的所有人一一敬酒，敬到最后也有一些脚下不稳了。梁老师看在眼里，拉着他坐在自己身旁，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睡一觉。
　　他果真很快就睡着了，睡得很是香甜，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梁姨的身体太温暖了。
　　白先生看了看睡着的窦天德，慢声说道，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刚说到这，大家伙差点笑出声，人都叫他白瞎子，他却说是看着孩子长大的。原来，你也不瞎呀。
　　白先生说完也感到了有点不太对劲，就故意喝了一口酒，实际上是沾了一点。然后继续说，这孩子仁义、孝道、包容，就凭这点将来也是大有作为，希望你们在一起能团结。
　　李镇长走过来，端着杯、弯下腰，“老人家，我敬您一杯，您也是为这十里八村的没少帮忙。”
　　白先生抬头看看，自己想掐指，又撤了回来，“我早就听说过你的事，按说咱百姓不该评论领导，可是今天既然都坐在这了，我就点评两句。”“人说时势造英雄、英雄总有出头日，你这个怀才不遇的英雄也快出头了。”
　　“借您吉言，可我不是英雄呀。”李镇长很淡定，内心仍然很高兴。
　　李镇长在王村长和老宋的陪同下，走出了院子。天也渐渐黑了下来，人们都有些喝多了，只有几个妇女收拾碗筷、桌子。
　　白先生说，明天，大家在天亮的时候就过来，把窦老头下葬。
　　这时，窦天德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他抬眼看看大家都开始起身离坐，赶忙起身和大家告辞、再次感谢。
　　洗了脸，他走到老爸棺材前，填了纸钱，点了香，又点了一根烟放在香炉上。
　　现在，他才明白老爸为什么孤身一人，为什么没有娶媳妇，为什么没有亲人，为什么常常一个人坐着想事情。
　　甚至，他想象着如果老爸和那个女人结婚了，还会有自己的今天吗？
　　一切到底是宿命的吗？他并没有想得那么深，只是想自己这一生遇到老爸才是幸运的。
　　王倩此刻也从附近转了回来。借着送大家，王倩和梁老师两人在院子前后转了一圈，似乎还到那个厕所去看了看。
　　“天德，我刚才说的要修建房子的事，不是开玩笑，我和梁姐也说完了。”王倩拍拍天德的胳膊。
　　“大哥、姐夫能同意吗？”窦天德一脸疑惑。
　　“他们，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要说有关系，还真是有，这房子钱应该让大哥出。”王倩扭头看了看梁老师，梁老师看了看后面已经黑漆漆的大山，“都过去了这么多年，我早已想明白了，放下了，以后不要再提这事了。”
　　“不行，不是因为他，你这些年不该是这样的，你应该过上更好的生活”。王倩有些激动，“还有我妈，她也是一份子，她欠你的。”
　　寂静的山村的夜晚，王倩的话是那样尖锐，回荡在院子里。
　　突然间，窦天德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昏迷了很多天而做了很多天的那个梦里，他是唐朝最富有的窦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