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自重山来

　　老人已然走了良久，沈醉却依然跪坐在雪中。
　　“老大，师父已经走了。”白虎颤抖着走上前来。
　　“师父走了。”沈醉慢慢抬起头，脸上的泪水在寒风吹拂之下，已然结冰。反倒使得那张本就有些苍白的面庞又失去了些血色。
　　“我又该去哪里？”沈醉双眼之中满是迷茫，接着便躺倒在了身侧的冰雪上。
　　白虎牵着他的裤脚，将他拖回到山腰的木屋之中。
　　它为他牵上一条棉被，接着自己便卧到了昨日大睡的台阶上。
　　妖多长寿，它已活过漫长的岁月，只是从未出过深山，见过的人并不多。但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仔细想来其实如出一辙。
　　所以如今卧在台阶上，它也会有些怀念起那个老家伙。它抬起头向屋内望了望，它更同情屋内的这个家伙。
　　屋中的沈醉似乎陷进了一个复杂而冗长的梦里，他记得小时候师父第一次教他打拳，拳极慢，人极静。那时甚至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只有树上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接连不断。
　　他记得那年大雪，师父教他堆了人生中的第一个雪人，简陋粗丑，只是老人还是极为认真的在上面写了一个歌字。那天深夜他被噩梦惊醒，看到师父正坐在雪人的对面，絮絮不止。
　　他看到他，红了眼眶。
　　他记得那年师父带他登上山巅，低头下望，师父气概慷慨，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俯瞰山下群峰，如同俯瞰着整个人间。
　　他还记得很多，多到他沉浸梦中，不愿醒来。
　　突然空中有金色巨剑缓缓降下，万物皆灭，众生皆陨。
　　他看到白虎护在虎群之中，朝着天空高声嘶吼；他看到师父举剑向天，悍然迎向空中巨剑。
　　他用尽全力，却提不起手中的黑刀，只能站在一侧徒然的看着。
　　他看到空中有一双金色眼眸漠然望来，他看着他，他也看着他。
　　少年的双眼蓦然猩红，梦境之外，额间的猩红竖痕，血色欲滴。
　　沈醉猛然惊醒，汗水已然浸透了衣衫。
　　他缓缓起身，来到屋外的白虎身侧坐下，看着漫天大雪，看着无边夜幕，怔怔出神。
　　他们俩个就这样坐在屋外，不言不语。
　　良久，少年起身向屋中走去。
　　“想好了？”白虎的嗓音在他身后想起。
　　“想好了，我要去变得更强，比师父更强。”少年语气平静。
　　那梦境中的一剑太强，强到无论他如何去想都会泛起一种无力之感。
　　但十余年砍山，早就让他有了一往无前的气概，他相信终归有一天他能站在师父身前，就像当年师父站在他身前。
　　“我要回群里了。”白虎打了个哈欠。
　　“好。”沈醉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
　　白虎站起身子，缓缓离去。
　　沈醉几次想要转身挽留，想要询问白虎能否与他同行，却是强行忍住了。它终究是这里的虎王。
　　少年站在原地良久，直到身后再无声息。
　　在这世间，他再次孤身一人。
　　沈醉回到方才的位置坐下，他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在这雪夜里，少年独坐至天明。
　　天亮之时，他起身煮了一锅肉汤。只是四周，再没有人和他争抢。
　　少年洗好碗筷，放到屋中一个极高的柜子里。
　　他随意找了几件常穿的衣物，打成一个简单的包裹。接着将师父十余年来劫富济贫的财物贴身收藏。最后取下墙上的长弓背在了身上。
　　他向外走去，每走一步都要回头望一眼。
　　走走停停。
　　不过几十步，他却好像走过了十余年的人生。
　　走到门口之时，少年再次转身回望，良久。
　　最终他走到门外，轻轻扣上了屋门。
　　沈醉走在雪中，每走一步雪上都会留下一个极深的脚印，只是不久就会被新的积雪覆盖。
　　他走在山中，走过十六年来那些他不断走过的地方。
　　他遇到了几日前切磋过的狼妖，笑着打了个招呼。他看到有几只雪兔在草丛中乱窜，只是这次他没有张弓撘箭。他看到了昔日被他砍开一线的群山，山高谷深，青山依旧。
　　最后他来到了虎群聚居之地。无数白虎正聚在一起，前面的高坡上，白虎王正站立在上，面向族群，它正在大声嘶吼，满脸的王者威严。
　　“还挺有样子。”极远处，沈醉笑着摇摇头。他本想来和白虎告别，只是见到这一幕，沈醉忽然觉得也许不告而别更好些。
　　他笑着转身，缓缓离去。
　　你们都要好好的。
　　沈醉来到山脚，终是忍不住再次回望。
　　少年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接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向着山中跑去。
　　他还是想要问问白虎是否要跟他走。
　　此时山中，一只巨大的白虎也正在疯狂的向外跑来，速度之快，震落了树上无数的积雪。
　　白虎山上，密林道中，一人一虎猛然撞在一起。
　　少年被撞飞极远，一头扎在了雪堆里。白虎也被撞退十余步，脚下带出四道极深的痕迹。
　　“小白，你难道要我出师未捷身先死？”沈醉从雪堆中挣扎着起身，晃了晃头。
　　“我看你才是想要继承我的族群。”白虎抖了抖身上的积雪。
　　沈醉红着眼眶张开手，白虎则是一个飞扑将少年扑倒在地。
　　一人一虎就这样笑着在地上翻滚了好久，直到累的再没力气，瘫在地上喘着粗气。
　　“你要和我走？”沈醉道。
　　“自然，否则你一个人去那么复杂的人间，定然会吃亏，有本大王在，没人能欺负你。”白虎点了点硕大的虎头。
　　“那你的族群怎么办？”
　　“我已经给它们选了新的虎王，我也找到了小狼，要它帮忙照看点。当然，也用了你的名号。”虎大王道。
　　沈醉摸了摸鼻子，不想自己已然有了名号。
　　“要与我同行，你的身形只怕不合适。”沈醉看着它那庞大的身形，颇为为难。
　　白虎却是站起身来，摆出一个极为古怪的姿势，接着白光涌现，它的身形不断缩小，最终如同一只白猫大小。
　　“你师父早就教过我缩身之法。”白虎跳到沈醉的肩头。
　　“师父吗？”沈醉的神情有些恍惚，原来师父早已想到了这些。
　　“别愣着了，赶快走起。”白虎一爪拍在沈醉头上。
　　“好，我们走。”少年意气风发，抖落满身积雪。
　　这日白虎山脚下，额间有猩红竖痕的少年紫衣黑发，肩上白虎，腰侧黑刀，毅然西去。
　　他自重山来，西去望长安。